阿漁這胎發動地晚, 生的卻急,像是真的是在等徐潛這個爹爹一樣,爹爹一回家, 小家夥就迫不及待地要出來見父親。


    產婆都是早早就請了過來,郎中也在前院待命。


    徐老太君聞訊拄著拐杖趕過來,就見兒子站在產房外的屋簷下, 來來回回地走。大半年沒見,兒子好像又長高了一截, 瘦了, 臉龐曬得麥黃麥黃的,少了幾分貴公子的俊俏, 卻被武將的英氣逼人取代。


    當兒子轉過來, 徐老太君恍惚了下。


    真像啊,自家老爺子年輕時候就是這副模樣。


    幾十年過去了, 她最小的兒子終於也要當爹了。


    “怎麽就你自己回來了?”徐老太君走到兒子身邊,奇怪地問道。


    她得到的消息,兩個孫子都沒有回來。


    徐潛掃眼產房,垂眸道:“大軍走得慢,我一人先回的。”


    徐老太君戳了下拐杖:“你也不怕皇上責怪。”


    徐潛道:“明早我便進宮請罪。”


    徐老太君嗯了聲, 道:“你第一次當爹,急著回來情有可原, 皇上應該不會怪你,但這種事情一次就可,下不為例。如今朝中風雲變幻, 你們兄弟幾個當謹慎行事,不該攙和的絕不能惹上半分關係。”


    徐潛立即想到了死在黃河邊上的太子,以及陳、曹兩家。


    他低聲向母親承諾:“於私,曹侯是我的嶽父,於公,我與他隻是同僚,點頭之交。”


    徐老太君:“你明白就好。”


    就在此時,屋裏忽然傳來一聲痛呼。


    徐潛心一緊,目光瞬間飛向窗戶。


    徐老太君神色溫和下來,拍拍兒子胳膊道:“阿漁待你一心一意,又為你承受生子之苦,無論外麵如何變天,你都要好好待她。”


    曹家是曹家,兒媳婦是兒媳婦,隻要進了徐家大門,徐老太君便會護這個短。


    徐潛已經無心去領會母親話中的深意了。


    屋裏頭小妻子又叫了幾聲。


    “夫人別叫,留著力氣生孩子用。”


    “好疼啊。”


    “您別總想著肚子,想想別的事情,五爺才回來,您想想等會兒怎麽跟五爺敘舊。”


    產婆循循善誘,阿漁的叫聲終於少了。


    但徐潛仍能聽見她隱忍壓低的呼聲。


    徐潛攥緊了手。


    新婚那晚,她應該是最疼的,但也隻是輕輕地吸氣,沒疼到大叫出聲的地步。


    “夫人忍忍,已經開了五指了!我接生這麽久,隻遇過幾次開得這麽快的,夫人真是有福氣!”


    阿漁咬著口中的帕子,什麽福氣不福氣,她好疼啊!


    汗珠沿著她的臉頰滾下,阿漁緊緊攥住兩個助產婆子的手,邊哭邊看向屏風之後。


    她疼,她想母親,想徐潛。


    難忍的抽疼再次傳來,阿漁口一鬆,哭著喊了聲“五爺”,喊完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聲“五爺”叫得淒厲又委屈,徐潛指節擦哢作響,轉身便往裏走去,身形如風。


    徐老太君沒攔。


    寶蟬幾個丫鬟見她都沒攔,也都沒吭聲。


    徐潛來到產房門前,剛要進去,忽然記起他剛進府時老郎中的叮囑,說他風塵仆仆地歸來,最好沐浴更衣後再去見阿漁。


    現在他一身都是幹淨衣裳,唯有鞋底在院子裏沾了土。


    念頭一起,徐潛脫了鞋子放在旁邊,隻穿長襪跨了進去。


    產婆們看見他,都急了:“五爺,您……”


    徐潛冷聲道:“專心照顧夫人,不必管我。”


    他神色威嚴,猶如在戰場上發號軍令的大將軍。


    產婆們登時不敢吱聲了。


    阿漁淚眼婆娑地看向走過來的男人。


    徐潛攆走一個助產婆子,然後坐到床邊,一手握住阿漁發抖的小手,一手擦去小妻子的眼淚與汗珠:“別怕,我陪著你,生出來就不疼了。”


    產婆立即提醒道:“夫人別說話,攢著力氣生。”


    阿漁哭著點頭。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痛苦,徐潛再次幫她擦淚時,阿漁看著頭頂俊美的男人,忍不住問:“我現在是不是很醜?”


    他英姿颯爽地歸來,她卻披頭散發一臉淚汗。


    徐潛看著麵前的小妻子。


    她這個月應該休息得都不好,神色憔悴,肌膚也沒有了離別之前的瑩潤光澤,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現在頭發亂了汗如雨下,說好看,那是騙她。


    “不醜。”徐潛如實道,不好看,但也算不上醜。


    阿漁卻把“不醜”當好看理解了,笑了下,然後嫌棄他:“你好黑啊。”


    徐潛:……


    “是不是很醜?”眼看她又痛苦皺眉,徐潛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阿漁說不出話,隻搖搖頭。


    多黑都是她的男人,多黑她都不覺得醜。


    “看到頭了,看到頭了!”


    產婆才想叫小兩口閉嘴省點力氣,忽見小家夥露出了一抹胎發,產婆大喜,先露腦袋的都好生,這筆賞錢穩了!


    關鍵時刻,阿漁忘了徐潛,閉上眼睛,全心配合產婆的引導用力。


    她下麵架著布,徐潛看不到,隻能攥緊她手,焦灼等待。


    “生了生了,是個千金!”


    徐家陽盛陰衰,產婆知道徐老太君盼著孫女,所以報喜也報得真心實意。


    徐潛長鬆一口氣,管孩子是男是女,生了她就不疼了。


    阿漁其實還是疼的,但與之前的疼比,現在的疼隻是毛毛雨罷了。


    看著產婆抱著女兒去清洗,阿漁身心輕鬆,之前緊緊攥著徐潛的小手無力地舒展在他掌心。


    徐潛感受到了小妻子的平和。


    “夫人也好的,接下來好好休養就行了。”助產婆子仔細觀察過阿漁的傷處,語氣輕鬆地道。


    阿漁笑了笑:“辛苦你們了。”


    徐潛也道:“稍後去賬房領賞。”


    兩個助產婆子都笑著道謝。


    產婆抱著清理幹淨的徐家三姑娘走了過來,多有趣,前麵兩位姑娘都嫁人了,這位三姑娘才出世,比她的四個侄子還小。


    阿漁與徐潛同時看向繈褓裏的女娃娃。


    小小的奶娃娃,剛生出來紅通通的,額頭皺巴巴的,倒是長了一頭濃密烏黑的胎發。


    阿漁見多了剛出生的孩子,覺得自家女兒算是很漂亮了。


    徐潛從沒有接觸過剛出生的孩子,見女兒這麽小,他突然很怕,怕她太脆弱,怕養不大。


    可是小妻子笑得那麽溫柔,仿佛孩子這麽小並無任何異樣,徐潛便裝出一副鎮定穩重的樣子。


    產婆抱著三姑娘去外麵給徐老太君瞧了。


    阿漁看向頭頂的男人:“是個女兒,你喜歡嗎?”


    徐潛無視另外兩個助產婆子,俯身,輕吻小妻子的耳畔:“喜歡,僅次於你。”


    阿漁就笑了。


    這大概是徐五爺第一次對她說的甜言蜜語吧。


    守了妻女一晚,翌日徐潛便進宮請罪去了。


    “皇上,臣擅離職守提前回京,請皇上責罰。”


    跪在建元帝麵前,徐潛誠心道。


    建元帝坐在禦書房的龍椅上,看著對麵的年輕人,想到的卻是太子。


    徐潛輩分高,其實與太子年歲相當,太子幼時最親近的便是徐潛,所以建元帝把徐潛當半個兒子寵愛,除了徐潛本身足夠出色,也與太子有很大的關係,直到徐潛固執堅持娶了曹廷安的女兒,建元帝才決定冷落徐潛,還故意讓徐潛去越地吃苦。


    可是現在,太子死了。


    大局一變,他要考慮的東西也變了,是否要一直冷落徐潛,建元帝也尚未考慮清楚。


    “起來吧,你敢冒冒失失的回來,就是仗著朕平時太過寵你,知道朕舍不得罰你。”建元帝冷笑著道,看徐潛的目光卻是溫和的。


    徐潛低頭道:“臣不敢。”


    建元帝:“起來。”


    “謝皇上開恩。”徐潛這才起身,一抬頭,對上了建元帝滿頭灰白的頭發。


    想到太子,徐潛低聲道:“太子……”


    建元帝擺擺手,歎道:“不提了不提了,聽說你一回來,阿漁就生了?”


    徐潛道:“是,生了個女兒。”


    建元帝笑道:“老太君終於如願了,女兒好,女兒貼心,怎麽樣,起名了嗎?”


    徐潛心底柔軟,卻不好在才經受喪子之痛的帝王麵前露出喜色,隻淡然作答:“老太君賜的名,大名徐琢,小名阮阮。”


    建元帝失笑。徐老太君給前兩個孫女分別起名徐瓊、徐瑛,雖然自帶英氣,但尚且看得出是女孩名字,輪到這個小孫女,一個男氣十足的“琢”字,足以看出徐老太君對小孫女的期望,是想再為大周培養一個女將軍吧?


    “好名字,這個拿回去,給阮阮玩,滿月朕就不送禮了。”


    指指禦案上早就備好的禮物,建元帝慈愛地道。


    徐潛鄭重道謝,雙手捧著禮盒告退。


    人走了,建元帝看向窗外,三月又要來了,藍汪汪的天似乎從未變過,隻有天底下這些人,小的長大了,大的變老了,年華無情逝去。


    回過神來,建元帝心頭一震,他居然,覺得自己老了。


    “皇上,皇上,您大喜了!”


    禦前大太監和公公突然滿麵喜色地快走進來,激動地對建元帝道。


    建元帝神色淡淡地看著他。


    太子死後,還有什麽事算得上喜事?


    和公公就像沒看見帝王寡淡的臉色般,繼續道:“皇上,方才給皇後娘娘請脈的太醫來回話,說皇後娘娘有喜了!”


    建元帝愣住了。


    這些年他幾乎專寵曹皇後,但曹皇後在生下溫宜公主後一直都沒再有動靜,建元帝偶爾會想到此事,隻當曹皇後生了兩個孩子後身子出了問題,沒想到現在又懷了。


    驚訝過後,建元帝滄桑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絲喜意,如雨後春筍。


    他才想言老,曹皇後就又懷了他的種。


    這說明什麽?


    說明他還沒有到言老的時候!


    丟下桌案上的奏折,建元帝微笑著去了中宮。


    曹皇後這個月的月事一直沒來,她已經猜到自己又懷上了,今日太醫隻是證實了她的猜測而已。


    對於這個孩子的到來,曹皇後並沒有意外。


    當年她生女兒生的艱險,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曹皇後便告訴自己,不要再生了,否則她真走了,一雙兒女怎麽辦?


    於是,曹皇後隨身佩戴的香囊裏,一直都藏了一副避孕的藥,宮裏的其他妃子曾用這味兒藥去爭寵害人,曹皇後隻用在了自己身上。


    太子出事後,曹皇後故意去掉了那味藥。


    春天令人喜悅,是因為漫長寒冬過後春日的盎然生機令人振奮,現在建元帝正在為死去的兒子傷懷,如果她能再送他一個孩子,建元帝老來得子,定會十分寵愛,看徐老太君對徐潛的態度就知道了。


    傷懷的建元帝照樣是個男人,是男人,該要的時候還會要。


    “皇上。”看到建元帝,曹皇後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難為情。


    建元帝笑她:“又不是第一次懷,害羞什麽?”


    曹皇後摸著肚子,輕歎道:“溫宜都快當娘親了,我這把年紀還給她添個弟弟或妹妹,真是……”


    建元帝握住她柔嫩的手,哄道:“你才三十出頭,怎麽就這把年紀了,當年老太君生守瑧時都快四十了。”


    曹皇後更愁了:“守瑧輩分大,老太君千挑萬選才選到的阿漁,若我這胎生個公主,我擔心她將來的婚事也艱難。”


    建元帝笑:“放心,朕的女兒,絕不愁嫁。”


    曹皇後看看肚子,無奈道:“那咱們可說好了,將來給她挑駙馬的事就全靠您了,我可懶得費心。”


    建元帝算了下,這胎真是女兒的話,談婚論嫁也要十五年後了。


    他還有下一個十五年嗎?


    但建元帝看得出來,曹皇後是真心想與他白頭到老,兒孫滿堂。


    他輕輕將依然年輕的皇後擁到了懷裏。


    如果真要立老四,那曹廷安與徐潛,兩個都得留著,一起為老四穩固朝堂,同時又互相製衡。


    隻是,如果害死太子的真是曹廷安……


    建元帝眯了下眼睛。


    便是曹家要留,曹廷安也得死在他前頭!


    平陽侯府。


    曹廷安還不知道宮裏的妹妹又懷孕了,他隻知道女兒給他生了個小外孫女。


    高興之餘,曹廷安忽然很不爽。


    徐家又添丁了,自家三個兒子還都是光棍!


    熾哥兒還小不必考慮,曹廷安直接給江氏下了命令:“端午之前,你給我兩份貴女名單,我要從裏麵挑出兩個兒媳婦!”


    江氏頭疼。


    可她是嫡母,操持世子、二公子的婚事確實是她的分內之事。


    江氏隻好請兄弟倆過來喝茶,再詢問兩人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曹炯很配合,他喜歡溫柔小意又貌美動人的。


    江氏期待地看向曹煉。


    曹煉還算客氣:“母親先幫二弟挑,待我遇見喜歡的女子,便來請母親做主。”


    江氏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小肥章哦,嘿嘿嘿,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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