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八百四十七年,除夕,風雪夜。


    諸夏,天南域。慶國東北邊地,出豐城二百餘裏,一個原本偏遠、安寧的村莊。


    一場或永遠不會被記載的殊死之戰。


    夜色,樹影,火把,刀光……


    還有弓弦繃開時,令人牙酸的陣響。


    雪片從眼前落下,也落在肩上,挽弓的雙臂,肌肉如虯龍般起伏,弓弦緊繃著,也把村民們原本因為未經陣仗而略嫌脆弱的神經,暫時繃住了。


    出聖村民世代狩獵,今夜可以挽弓之人,逾千。


    一千柄長弓,在夜色下靜靜的扣弦以待。


    沒有呼喝的口號,甚至除了粗重的呼吸,再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音,這是一個明目張膽卻又沉默蟄伏的殺陣,來自原本一向被認為可以隨意屠戮的山民。


    與之相對的,對麵騎士們呼喝著,踏著節奏的步步逼近,看起來似乎更具氣勢,也更能起到威壓的效果。


    更何況,此時他們的馬鞍邊上,很多都已經掛著一顆或幾顆人頭——尋常人怕是看上一眼都要腿軟。


    許落遠遠的,在路口站著,沒太多緊張和擔心,甚至,帶著幾分好奇——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觀察一場俗世裏的列陣廝殺。一邊,是正規軍伍出身的騎兵,另一邊,是在生死存亡之際,不得不奮起反抗的山民。


    但他分明看見,氣勢似乎在轉,在往沉默的一方轉。


    騎士呼喝的口號聲突然開始變得不那麽整齊,漸而弱了不少,馬匹的步點節奏,也開始變得不再那麽一致——有人不自覺拉扯韁繩了。


    沒錯,他們是兵,甚至有不少本就出自軍中尤為金貴的騎兵,所以,他們的列陣,前進,一切都是那麽的磅礴有序。


    但是,他們還有一個身份,逃兵。他們是戰陣上懦弱逃避的一群人,他們的勇氣,僅止於屠殺流民、山民冒充斬首,免罪領賞而已。


    馬隊裏已經有人覺察出來不對了,有人不自覺的心悸,畢竟這段時間他們所習慣麵對的,不過是那些即便屠刀舉到眼前,也隻會跪地求饒的流民。


    哪怕是少有的那幾個敢於反抗的村莊,也全都經不起他們列陣這麽一嚇。


    但這次……似乎不同。


    眼看著就要逼近弓箭有效的一百五十米射程了,偶爾火光乍起的瞬間,雙方甚至已然能夠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對麵的那些山野村民,竟還是巋然不動,不見哭號,不見潰散……


    “看來還真是小看這個獵村了。”馬隊後方,幾個“當家的”正在議論。


    “倒是有些匹夫之氣”,另一個匪首模樣的人笑著說道,“不過也就一陣衝鋒的事。這一口氣,隻需衝他一次,就全垮了。”


    “衝一陣吧,有盾的舉盾,衝起來”,他揮了揮手說,“別擔心,哪怕再廢物,砍上幾個退後不前的,也就衝起來了。”


    “可是,可是這樣難免有折損,我們人本就不多。”有人小心翼翼道。


    “這就對了”,大當家回頭看了看身邊幾個人,冷笑說,“我們五百餘人,斬首燕國近兩千人,若是沒有一定量的傷亡,折損,沒有一副浴血苦戰後的慘樣,回去領賞的時候說給那些言官聽,他們會信嗎?跟你說,你會信嗎?”


    “……”他身邊幾人短暫失神,跟著,很快就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該回去了。燕國前軍眼看著就要逼近,我們也撈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等死嗎?今夜屠完這個村子,直接經山道,入豐城,回去報功領賞吧。跟著,我再讓上頭的人幫著活動活動,封賞到西南去。接下來隻要慶國不亡,你們和我,就不單是撿回一條命了,還得再加上幾十年的榮華富貴。慶國會亡嗎?當然不會,有天南至險,劉家苦心經營了八百年的兵聖山擋著呢。”


    他這一番話說完,身邊幾個人聽明白了,跟著,都撫掌大笑起來。


    “衝吧,衝過去,明日一早,豐城裏過初一”,首領舉刀一聲長嘯,“慶國,郃城梁續廣所部五百,於除夕之夜,豐城外二百裏,遇敵燕國前鋒兩千人,為報效朝廷,誓死一戰……殺!”


    多麽振奮的口號!可惜,他對麵的……卻其實是同屬慶國,最底層的一千多百姓。


    …………


    對麵的馬陣突然衝起來了,有人舉起了盾牌,有人略顯遲疑,但確是衝起來了。


    盡管有些淩亂,但是剩下不過一百五十多米的距離,實在經不起戰馬幾個呼吸的衝刺,而一旦被他們衝進防禦,隻憑這些山民,絕無取勝的可能。


    馬陣迎麵而來……


    箭仍未發。一般山民持弓的有效射程不過一百米左右。而在一百米距離內麵對騎兵衝鋒,山民們能夠射出兩箭,就已經是極限。


    但是,出聖村不止有一般的弓手。


    “嗡~!”


    一百五十米,賊匪開始衝鋒的第一時間。


    一聲沉重的弦響。


    馬當關三石強弓一轉,一枝黑色羽箭率先破風而去……


    騎兵們看不見,但聽得見——利箭撕裂風和空氣的聲音。


    一馬當先的那名騎兵隻來得及瞪大雙眼,就發現,羽箭已經貫穿自己的脖頸。在他猝然墜馬的下一瞬,他身後的另一名騎兵,一樣未及閃避,被同一枝羽箭貫進頭顱……落馬殞命。


    “好!”


    一切都那麽清晰,就在眼前,村民們一聲齊喝,剛剛有些發軟的身體和神經,仿佛一下又都被注入了勇氣。


    一百二十米。


    “強弓二列!射!”


    夏穀三箭齊發的同時,一聲呼喊,出聖村中挑選的三百名強弓手率先射擊。


    第一波箭雨……


    馬陣中倒下了數十人,但是大部分的箭矢,或未能命中,或被盾牌格擋。


    雙方實際的對比一下出來了……他們畢竟原本隻是山民啊!


    又十餘枝箭矢,淩亂的落在了馬陣前方,未傷一人……有人因為慌亂,自行撒手射擊了。


    跟著,再沒有了原先的秩序,箭雨開始變得零落起來。


    整個弓陣……已經露出混亂的跡象。


    “看到了嗎?”粱續廣指著前方戰局對身邊人道,“山民,就是山民……”


    “好像要輸了”,許落想著,“接下來怎麽辦?大家分頭跑嗎?趁夜的話……應該能活下來一些吧?”修真世界裏,跑,真的不是一件特別為難的事。也不是許落冷漠,隻是,他的常識就是如此。


    “殺……”


    “殺……”


    什麽情況?


    在許落身前不遠處,突然一下衝出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老人、孩子、女人、白發蒼蒼的女人……


    他們手持弓箭衝出來,然後什麽都不顧的,開始向著路口外麵射擊。


    “他們不是應該在祠堂躲避嗎?”


    “他們來,有什麽用?”


    許落看見了春枝,馬上,又看到了岑溪兒……她也拿著一把弓。


    “為什麽?……凡人,是這樣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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