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在一日之間,王時雨過往二十餘年固有的認知、道德與理想,幾次三番受到劇烈的衝擊,這些事就發生在他和他的老師身上,真切,痛切。


    他們曾經一個是大儒,一個是少年得誌的學子,擁有財富,名譽和地位,他們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哪怕封城七月的豐城裏,他們也不是饑餓苟活的那一批。


    他們的過往,住在一個由書卷、道理、誌向構成的理想國裏。


    而今,一切都在最短的時間內急速崩塌了,君不仁,父不慈,人不善,言無信,世道可怖,良心被踩在腳底,道德和原則在最原始的欲望和本性麵前,一次,一次,又一次,終於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而這些東西之於他們,其實或許比生命更重要。


    所以,這一刻的王時雨表情猙獰,揮刀狂舞,那個曾經願意為了兩個青樓女子挺胸向刀槍,剛剛還為一個小女孩的遭遇痛心不已的儒生說:“求你,殺人,殺,殺,殺。”


    這是一場急促而徹底的自我否定,他對人的認知變了,對自己的認知變了,對生命的認知變了。


    “我可以死。”


    “老師也可以死。”


    “反正,世道死了。”


    “全都死吧。”


    許落快他一步,在對麵一群人還在驚駭詫異的同時,他一個俯身箭步,背上長刀出鞘……“呼”,如風影過,黑色刀芒卷走了挾持老人那名男子的頭顱。


    他如今出刀是喬開山教的拔刀斬,若隻論這一刀,隻要它碰巧帶起來了體內古弓氣息,劈出撕裂刀芒,許落自信,就算築基後期修士挨上,也是必死無疑……隻不過築基修士不會站那給他劈罷了。


    這種非修士的恐怖力量一直讓許落困惑又震撼,不知它的極限在哪裏。有一天劈得死元嬰嗎?……我得先會飛!


    他現在不會飛,但身體速度也比常人快上數倍,一刀劈殺那名男子的同時,手腕一轉,黑刀墨陽在手中回旋,劃出一個半圓,掃開周圍人等,許落另一手探出,將老人一把拉了過來。


    “世澤兄?”


    許落回頭。


    “殺。”


    晚來一步的王時雨一刀捅進一個剛剛被許落刀風所傷的壯漢胸膛。


    壯漢同時用削尖的竹子在他的腹部捅了一記。


    “殺,殺,殺……”


    王時雨渾然不覺,按住壯漢,手中短刃不斷起落。


    “看住人。”


    許落將老人推給岑木方,還刀入鞘,一把拉起王時雨,同時再掏一道“清明符”


    “道則定神,一點清明。”


    清明符貼上王時雨而後。


    “嘭。”


    出乎許落意料,他想過清明符可能已經不夠,卻怎也沒想到,符紙竟在頃刻之間燃起,化作飛灰。


    這是許落第一次看見一個凡人直接入魔……是王時雨本就有修行潛質?還是凡人最深的意念,最徹底的瘋狂,其實同樣具備可怕的能量?


    許落不敢怠慢,雙手結印,按住王時雨兩側腦後:“世澤兄,醒醒,醒醒。”


    王時雨依然狀若癲狂。


    “殺……”


    周圍一圈人,全部被這一幕嚇住,無人敢動。


    ……


    ……


    “把他老師帶過來。”許落沒辦法了,向身後岑木方大喊一聲。


    岑木方連忙將依然麻木的啃著那隻鞋的老人帶過來。


    許落喚不醒正在魔性巔峰的王時雨,改變策略,一張清明符貼在老人身上……


    “啪。”


    片刻之後,那隻鞋掉了下來,老人表情僵了僵,渾濁的眼神中恢複了一絲清明。


    “你還認得他嗎?”許落問。


    老人定睛看了看,喃喃念出兩個詞:“世澤?”


    “他本已脫離險境,但是執意要來尋你,而後……”


    “不必說了,老夫明白。”


    老人仰頭,兩行濁淚淌下。


    過了一會兒,他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滿是汙泥的一隻手,輕輕按在王時雨頭頂,嗓音滄桑哽咽道:“世澤……活著吧,活著。”


    再沒有教化,再沒有書冊,再沒有人生和天下的道理,老人最後向摯愛弟子說的兩個字,是“活著”。


    王時雨的躁動稍稍平息了一些。


    老人俯身對著許落拜了一拜,扭頭再環視一眼遠遠近近所有圍觀的人群,他們曾經祈求他,曾經踐踏他……淡漠的,一句話沒說,老人回身向著有燕軍把守的一個側麵山口走去。


    他穿過人群,踏上尖銳石子,被荊棘劃破身體,卻依然筆直向前。


    “再往前,我們就開弓了。”守在山口的燕軍張弓搭箭,威脅道。


    老人仿若不覺,依然向前。


    許落起身,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上前阻攔。


    救不了的,這位曾經的大儒在幾日之間經曆了信念的背叛,家國的背叛,弟子的背叛,人性的背叛,自我的背叛,近七十年構建的理想國崩塌徹底……他要麽瘋,要麽死,否則隻要他清醒著,就會比死更痛苦。


    而今他先瘋後醒,看見自己赤\裸髒汙的身軀,就如同看見了這個已經被扒光的世道。


    就算現在強行救回來,也隻不過讓他徒增幾日痛苦煎熬而已。他一樣會去死。


    “嗖……嗖嗖。”


    一枝,兩枝,三枝……燕軍開弓了,射死了一個瘋老頭,士兵和將領們似乎在比賽,一枝接一枝箭紮在老人其實已經沒有呼吸的身體上。


    他們一邊起哄,一邊玩笑著,不屑著,卻不知道,他們的孩子在家鄉,也許此刻正讀著這位老人校注的儒學經冊。


    老人的屍體終於倒下了。


    “老師死了,解脫了。”


    “我呢?”


    王時雨站起來,向前走去,他手裏還拿著刀。


    “下一個。”


    正意猶未盡的燕軍發現了,立即轉換目標開弓向他射擊。


    許落連忙衝過去,將王時雨拉到身後,揮刀格擋箭矢。


    “咦?”


    燕軍已經很多天沒見過難民中有高手反抗了,他們沒有驚慌,隻有興奮。


    “射死那兩個,賞銀五兩。”


    一名穿著裨將服裝的人在馬上喊了一句,瞬時間箭雨傾盆,一場圍獵開始了。


    麵對大軍,許落也一樣不敢被卷進去。


    “走。”


    他拉起王時雨,往後方狂奔,一路許多難民跟著奔逃。


    “妹夫,我,我呢?”


    許落扭頭看他一眼:“跟上啊,你拉著他,我擋箭。”


    三個人一路狂奔數裏。不能再向前了,再向前就是另一邊守衛的燕軍。許落抬頭一看,這裏的山壁上好歹有些灌木,可以躲藏和行走……


    “我送你們上去。”


    許落先一手拎起岑木方,狂奔幾步,一腳蹬上山壁的同時,雙手同時用力,將岑木方拋向高處的已從灌木。


    跟著,第二個,許落如法炮製,將王時雨向上拋去……


    這回力氣短了一些,王時雨落在灌木下方。


    “拉他一把。”


    許落喊了一聲再看,岑木方已經獨自先沿著灌木叢往上方爬去了。


    王時雨的身體向下滾落。


    許落連忙再退,再前衝,一躍縱上岩劈。


    “噗……”


    半截黑刀插進岩壁,許落有了著力點,握著刀柄發力,身體向上一蕩,同時拔刀,向上一截,再次將刀插進岩壁。


    “唰……”


    正往下滑落的王時雨的身體被他一把抓住。


    “我再扔你上去,這次一定要抓住灌木。”


    “……讓我死吧,許兄弟,我一心求死,何必再拖累你?”


    “死什麽死?我是個假秀才,村裏那麽多孩子還等你上課呢”,許落笑了笑,“不想拖累我這回就抓住了。”


    下方的箭雨再次襲來,許落將王時雨向上拋去,幾枝箭矢同時射在他背上……


    “噗、噗……”


    箭矢紛紛落地。


    “刀槍不入?”


    下方燕軍士兵一陣驚呼。


    “哦?某來試試。”


    一名燕軍將領摘了弓,向許落腦後瞄來。


    許落抬頭,上方的王時雨一手拉著灌木,一手竭力向下探,整個身體前趨,暴露在箭矢之下:“我拉你上來,許兄弟……兄弟。”


    這一刻,王時雨在破滅了過往幾乎一切信念之後,似乎又找到了另一種信念。


    ***


    昨天比賽看完鬱悶得沒寫下一章,現在補上。


    感謝這段時間打上鼓勵的朋友:


    少年如此機智;覽眾山638563951;陸妄言;茵洲;風念水想;夜未央497363464;你微笑時好美;雪凋零;失落的秩序;天拓企業;kill38dema;烏痣淚的女孩;繡衣年少朝欲歸;mellow melody;奈何緣份;呐、陽光;破屠;王大毛、;陳柏淳……


    謝謝大家了,最近過度節奏沒把握好,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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