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兒從未坐船去過這樣遠的地方,到了荷花節這天,玉娘早早起來把她打扮好了,手上係著兩個金鈴鐺,頭上挽了兩個圓苞,紮著紅絨繩,穿了一身粉裙子,還給她拿布縫個拎袋,擺了毛巾香帕,還有一包吃食。


    潘氏不放心蓉姐兒跟了朱氏一道去,便去央了陳阿婆,借她家的船也駛到金湖采蓮灣去看荷花,寧姐兒聽見有熱鬧瞧,日日磨了陳阿婆,她一拍巴掌應了下來,早裏還做了點心蒸糕,一船坐了陳家三個,潘氏並妍姐兒兩個。


    王老爺不曾租得大船,一船也隻夠坐五個人,桃姐兒怎麽也不肯出門,空出一個來,朱氏便把蘇氏叫了來,帶了寶妞一道去看荷花節。


    金湖靠著江州府,每年六月二十四都是荷花節,湖邊上建了個望荷台,四麵寬敞臨水,坐著船在出水荷花蓮葉中便能看見台上人物,每年到了這一日江州城裏有錢人家都要包了船隻過來瞧熱鬧,更有那公子哥兒,包下整艘花船過來看的。


    除了坐船賞花兒,還要選荷花仙子,這節日初定下來,確是選花的,各家有養得好荷花的,到了這一日便都拿水盆栽了帶出來,或是重瓣蓮或是單瓣蓮,比色比味比態,各項都打出分來,得分最高的那一家,便摘了“荷花仙子”的名頭去。


    可日子久了,賽荷花有甚個好瞧,不是千瓣紅就是蓮台白,再不就是綠房含珠,落霞映雪,名種再多也有看盡的那一日,也不知是哪個興起來,叫美人兒捧了荷花上台,從比荷花演化成比美人。


    花有盡時,人卻沒有,自此選“花”為魁變成了選花魁。


    說是選仙子,實則出來的都是行院人家的小娘。正經人家的女兒怎麽會出來拋頭露臉,為著辦出聲色來,便先由各院裏擇一個最出挑的來比拚。


    各個花娘穿戴一新坐了船出來,簪了荷花或是唱或是彈或是舞,演繹一番,再叫那幾個官府老爺富家員外定一個仙子出來。


    得了頭籌的小娘身份也跟著高漲,院子裏的姐妹俱都跟著沾光,銀錢水一樣的流進老鴇的口袋,說是選仙子,民間卻幹脆就叫作選花魁,得了花魁的人家也算在行院中出了頭露了臉,是以每到這一日,各院的姐兒都著意打扮,拿出看家的本事來。


    到了官老爺這兒,萬事都要講一個雅字,怎好實說選美人,便還叫各小娘手裏執一朵荷花,隻說定“花”為魁,哪一個贏了,便報哪一個手裏捏著的花名。


    王老爺帶了蓉姐兒卻不是看那些個花娘,隻為著這日遊人如織,金湖上熱鬧得如同集市,還有將腳店搬到湖上來的,船裏羅了細貴酒水甜口果子,循聲叫賣,要茶要酒,隻坐在船中,不須動身,叫使船家叫喚一聲,自有船劃過來兜賣。雅*文*言*情*首*發


    蓉姐兒長到這樣大,還不曾坐船來過金湖,趴在船舷上半個身子探出去,那船家摘了一把蓮花,王老爺挑了朵半開的給了蓉姐兒,蓉姐兒把花湊近了聞聞,手指頭摸了粉嫩嫩的花瓣,拿荷花的梗子去劃湖中的水,遠遠看了水麵被劃開又攏起,隔了船兒晃著花跟寧姐兒做手勢。


    待她們的船駛到采蓮灣,望荷台上紮了三麵彩綢,鑼鼓鞭炮都響了起來,幾個穿紅衣的人兒舉著鼓錘擂響皮鼓,水送鼓聲,轟轟響在耳邊,蓉姐兒悶頭玩得高興,在小船艙裏爬來爬去,王老爺一手抱了她,點了望荷台給她看。


    金湖百畝荷花,種下去原是為著治水,不意竟開出這樣一片,倒成了遊湖勝地,荷葉出水有半船高,越靠得近荷花梗子越是長,蓉姐兒小小的人,頭一探出去就頂了荷葉,笑嗬嗬的縮回來,再探出去。


    陳阿婆的船早就瞧不見了,船身周圍都圍了一圈綠葉,隻看得見高台上的人,聽得著間隔船上的人聲,偶爾瞧見個藍衣紅衣的影子,再定睛一瞧卻是粉荷出水打苞半開,蓉姐兒尋了幾回就是瞧不見,急的扯住王老爺的袖子:“阿公,阿婆呢?”


    她小人兒叫不清楚,剛會說話就跟了妍姐兒叫,把外祖跟袓父混在一起,怎麽說都改不過來,王老爺摸了她的頭:“你瞧,便在那朵花下麵。”


    蓉姐兒人小踮起腳也瞧不見,卻安心了,知道她們沒丟,又樂嗬嗬坐下來仰了細脖子看著高台,他們來的晚了,沒占著好位子,隻模模糊糊的瞧見一個影子,隻曉得那些台上的女娘衣裳好看的緊。


    銷金的織金的,日光一照轉起圈來晃了人的眼睛,王老爺看見蓉姐兒看得出神,盯著台上眼睛一瞬也不瞬,笑一笑道:“蓉姐兒覺得哪個最好看。”


    她小人家托了腮,把這五六個細細看一回,舉著手指頭點頭道:“紅衣裳的,紅衣裳最漂亮。”她卻不是評人,而是評衣裙了,那紅衣的女子一身行頭不是凡品,想著資助她的公子是個有身家的,王老爺也點一點頭,看見她濃黑發間插了一朵千瓣紅蓮,道:“咱們蓉姐兒說的是,定是這個紅衣的拿著頭籌。”


    蓉姐兒笑得眼睛都彎起來,她自家也點頭,得意洋洋的樣子,看的寶妞哼一聲,衝著蓉姐兒吐吐舌頭別轉身子。


    蘇氏在王老爺麵前乖覺得很,婆媳兩個都不去惹蓉姐兒,卻也拘了寶妞不同她玩,小小船艙裏,王老爺跟蓉姐兒坐一邊,朱氏蘇氏帶了寶妞坐一船。


    蓉姐兒人雖小卻看得懂顏色,她們不來搭理她,她便也不湊過去,這才看了陳阿婆的船,想到那邊船上去,從濼水駛出來的時候,小人兒板了臉,怎麽也不高興。


    玩久了又忘了,隻不理寶妞蘇氏,王老爺曉得不該如此,卻也沒得辦法,蓉姐兒的性子十成十的像足了王四郎,最是愛記仇的,所幸並不小心眼,自家帶的點心,還是分出一半來放在小桌子上,隻不邀了她們來吃,意思卻是明白不過。


    王老爺見日頭掛在正中,喚了一聲船家,叫他停在這綠蔭下,叫那劃船賣吃食的過來,撿出銀子,買了一盒五色的點心,又要了一盒荷花餅,一大碗的銀絲鮓湯。


    這銀絲鮓湯隻有此地有,別處卻吃不著,用金湖裏的一指長的白魚並了白米蝦跟白水魚一道,單隻取了肉,拖了粉打成塊兒,似麵疙瘩似的下在湯裏,不必放鹽就鮮甜可口。


    這道湯還有個渾名叫做富三白,跟窮三白的蘿卜鹽飯三樣分開來論,這廂船家剛舀好一碗,那邊就又有人叫:“來碗富三白。”


    船家興興頭頭的應上一聲,又取些小菜出來問王老爺要不要,王老爺點了碗紅油拌魚塊,支了一錢銀子,叫船家燙些麵來,把這富三白就當是麵湯,配了小菜一人一碗下了肚。


    這是賣清淡飲食的,還有鹵豬腳醬豬蹄,烤鵪鶉炸排骨的,王老爺都點了些,擺了滿滿一桌子,蓉姐兒自家捧了小碗吃,寶妞叫養娘帶著還需喂飯,不喂便不肯吃,蘇氏隻得一勺一勺喂她。


    蓉姐兒吃了一小碗便不再吃,眼巴巴看了間壁船上的鴨骨湯煲餛飩,她不好意思要,坐著看了不動,還是那船家來搭話頭:“老爺,給小大姐買一碗罷。”


    蓉姐兒羞起來,把頭埋在王老爺的大肚皮上,王老爺嗬嗬一笑,所性買了一沙鍋,裏頭燉了個鴨架子,並沒多少肉,隻取個鮮味兒,那上頭的肉都叫剔下來包在餛飩裏,這一碗下去鮮得眉毛落地,蓉姐兒愛吃這個,不要人添自家拿起大勺子往碗裏舀。


    一氣吃了五六隻,吃得小肚皮圓滾滾,朱氏看了她笑:“好會吃,往後別長成個小胖子罷。”蓉姐兒知道不是好話,就是朱氏帶了她,她也不樂,扭了身子不理她,半天回身:“我爹給我雇車坐。”


    過年的時候坐了大車去拜年,於她已是新鮮事,統共就坐過那兩回,此時拿出來,竟真個把朱氏說得噎著了,小人兒不是那份意思,她也隻覺得是蓉姐兒口氣大,小小的人就知道炫富,見王老爺沒有說話的意思,訕訕的扭了頭去看花,隻管逗寶妞,再不理蓉姐。


    她不理蓉姐兒,蓉姐兒也不理她,覺得自家贏過了低頭又喝半口鴨子湯,還拿了大勺給王老爺也舀上一碗。


    正吃在興頭上,台上鑼鼓一響,花魁出來了,果真是那個紅衣的小娘,她戴了荷花走到台邊,挨著欄杆一個個蹲了萬福,船家便道:“今兒怕就要抬到知府後衙去了。”


    荷花葉裏一層層都是人聲,也有那不服氣的,挨個兒品評道:“這卻不公,那個粉衣娘子才該是頭籌,紅衣雖嬌嬈些,粉衣的詩文卻好,得芙渠清芬之意。”


    有個耳朵尖的便道:“這不是徐通判,他怎的也在花船之上,不是還在守妻孝麽?”這個便是徐少爺的父親,他在南山上挨不過,兒子結廬讀書,他悄悄下得山來回來江州,銷了喪假重又當起差來,那個外室樊娘也跟了一道,因著妻孝,不能十分張揚,外出便不帶樊娘。


    徐老爺是慣會喝風流酒使脂粉錢的人,原在金陵哪個行貨抬小娘開臉都少不了他,如今到了江州這個小地界,平日裏熱鬧便少,選荷花仙子這樣的事,哪裏能少了他,見著自己傾心的不曾選上,搖了扇兒吩咐家人去問那粉衣女子的行院,將人悄悄定下,夜裏掩人耳目的過去,也好寬慰佳人一番。


    不防此時叫人喝破,漲了一張臉皮,悄聲兒吩咐船家,叫他趕緊劃得遠些,那船家一篙撐開,正撞在王老爺船上,兩個船夫吵將起來,徐通判恐惹了人的眼,急急撒了些錢,他此番來便是青衣舊裳,租了條不起眼的烏蓬船兒,不意還是叫人認出來,趕緊拿袖兒掩了臉,藏在那綠葉底下要出去。


    四周擠的水泄不通,全是船隻,得了花魁的小娘還要彈箏奏上一曲,徐老爺哪裏出得去,此時又悔沒租個好些的船,連簾兒也無,縮了身子擠在船艙裏,伸手摘了些荷花荷葉擋了臉兒不出聲。


    喝破徐老爺是他同僚李同知,他認出徐老爺的聲音,叫船上別個高聲叫嚷出來,若不然,旁人哪裏認得出他的聲兒,知州下麵這兩人管的事務原是一樣,常為著鹽糧水利起爭執,李同知還不知徐老爺的考評叫改了丙,還以為是原來刺探出來的甲等,這才看他不過,尋了這樣好的由頭,怎麽會不下他的臉麵。


    待回去還要報給知州知道,參他一個孝期作樂。守妻孝雖不如父孝母孝一般丁憂在家,明麵上卻還是要裝的,徐老爺連百天都沒過就來趕這熱鬧,倒給人留個寡義的斷語。


    這番官司蓉姐兒全不知道,她看完美人轉圈就累了,小手往王老爺的大肚皮上一搭,綣起來睡著了,瘋玩了一場,“呼哧呼哧”的打起了小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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