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後王四郎帶了秀娘拉了一船貨物到了江州,因行的俱是水路,每到岸邊便給江州寄信,算盤估算了日子,日日親去江州渡口等著南來的客船,好接人回家。


    這日天已是晚了,客店也早上了門板要關門,家家都過冬至節,店裏隻有算盤一個客人,點了一壺茶坐到現在,原跟他一樣的客人多著,都是來接家人回家的,才好吃上冬至團,此時個個都走了,隻有算盤還等著。


    蓉姐兒早上起來吃了豬油拌芝麻的年糕就催了算盤出去接爹娘,她知道今兒是冬至,昨天夜裏吃飯,她一個人上桌,桌上擺了三付碗筷,家裏下人一個個都站在廊下等著她把紅包,身邊雖有玉娘跟算盤在,到底還是小娃兒,住在大屋子裏便想著爹娘。


    到了冬至便是進了九,算盤在外頭買了一付消寒梅花圖來,給蓉姐兒點九,玉娘哄了她一日點一個,早早起來塗了一個紅圈,倒對畫兒上了癮,把一付紙全給塗滿了,隻好又出來買了十多幅不重樣兒的,哄著她拿筆塗了玩兒。


    王四郎信上說了,最晚冬至這一日定能到家的。天陰欲雪,算盤等了許久,那小二都打了哈欠,撐了頭咂巴嘴兒,掌櫃的盤完帳,見還有個客,團了手過去討近乎:“這天陰得像是要下雪,客倌可曾帶的傘,店裏倒備著,若是要走言語一聲。”


    這便是有些趕客的意思了,隻話說的好聽婉轉,算盤哪有不知之理,告罪一聲:“我在等著主家的船,送了信說是今兒到的,約是天陰,這才晚著些,掌櫃的擔待。”


    掌櫃的聽見他說話客氣,也把話頭接了過來:“小哥的主家是做甚個營生的,來這渡口的全是大船呢。”算盤喝了半杯子茶:“南來販茶絲,船到了北邊,見著些甚就販些回來。”


    “那便是做得大生意了,且等等,渡口的船倒不好說的。”說著親給算盤壺裏添了熱水:“邋遢冬至幹淨年,今兒若是下了雪,拜年卻不必踩濕了鞋了。”


    兩個正說著,小二叫了一聲:“那邊又有船來。”算盤往窗前一張,遠遠是有艘大船掛了帆,看不分明船頭寫個甚字兒,捏了帽子跑出去,小二見他走了,過來就要收桌子,叫掌櫃的橫了一眼:“開門是客,把這茶留了,再去燙一壺滾水來。”


    算盤在渡口站了半刻,那船才靠岸邊就聽見王四郎喚他的聲音,算盤趕緊上前去,接了王四郎,後頭還跟著帶了圍帽的秀娘,算盤早就雇了轎夫,跟他一道等在渡口三四天,今兒終於接著了人,抬起來便往家去。


    秀娘身邊倒有一個丫頭,跟在轎邊小跑,後頭王四郎倒是不緊不慢,算盤往那腳店會鈔,那店家掌櫃奉了一杯熱茶出來,王四郎接了,一杯滾熱的茶水下肚,去盡了身上的寒意,他衝那掌櫃點點頭,算盤從袋裏摸了一兩銀子出來。


    掌櫃接了點頭彎腰將他送出門去,還同算盤扯了兩句:“小哥下回再有這接船的活計就交了給我,叫小二記下船上標識,待瞧見了,我去報你知道。雅*文*言*情*首*發”


    這倒是樁好事,往後王四郎的貨船常來常往,也不是獨此一回的事,算盤點了頭,衝那掌櫃的作個揖跟在王四郎身後,往臨河街去。


    小二跟在掌櫃身後豎了大姆指:“還是掌櫃的周到。”口上拍馬,心裏卻啐,到時跑腿的活計全是他的,臨了不過得幾文賞錢,趁了沒人進來,趕緊上了門板,好早些回去過節。


    秀娘早早就到了宅裏,蓉姐兒叫玉娘抱了在堂前等她,乍一相見,倒有些不識了,船上風大日曬,秀娘又不能天天戴了圍帽行走,臉上肌膚黑了一圈,往蓉姐兒麵前一立,蓉姐兒抿了嘴兒,看了半晌才嚅嚅叫了一聲:“娘!”


    一認出來就撲了過去,秀娘把女兒一接,笑盈盈香上一口,見堂屋裏立了許多下人,玉娘又跟在左近,點一點頭道:“尋兩個有力氣的,把箱籠抬進來。”


    王四郎帶了茶去,回來也不能空船,載了三十多箱香料,把賣了茶葉的錢俱都換成香料回轉來,遇著港口就下去出賣,賣得的錢再進一些當地的鮮貨。


    譬如百合,有一地的水田專種百合,價在當地賣的賤,十文多錢買來一個,坐了船到下個港口,身價徒然翻出一倍去。


    夫妻兩個,一個盯著蠶絲米,一個盯著零碎物件,走的時候帶去五千多兩的茶葉,回來時身份又翻了一倍,這趟回來,便是想趕早在年前置下茶園子來。


    蓉姐兒趴在秀娘身上不起來,秀娘拍了她的小屁股,顛一顛看看重了,又放到地下量一量高了,笑眯眯的衝著玉娘點點頭,她也同潘氏通信,雖少些,哪回都是揚揚灑灑好幾頁,曉得如今玉娘成了蓉姐兒的養娘,原來還有些不樂,一看她把蓉姐兒帶的好,也高興起來,待箱子來了,隨手拿了一匹緞子給她。


    玉娘更把心眼實了與她相交,親給她抹手洗臉抿頭發,待王四郎抬了剩餘幾箱子香料回來,秀娘已經換過衣裳,給蓉姐兒也換了身新的,專在門前等他。


    蓉姐兒跳起來就要爬到王四郎身上,他也黑了,人卻胖起來,蓉姐兒喊了一聲:“爹。”王四郎應了一聲,蓉姐兒張了手要抱,王上郎也把把起來帶進屋,進門看見堂屋裏菜飯都已備下,連洗澡的熱水都燒好了,點了點頭:“倒沒晚,趕緊上酒,咱們拜祖先吧。”


    按理該是在王老爺家裏辦的,既趕不回去,便在新宅裏也辦一次,秀娘正掀了蓉姐兒的額發看她眉毛上那道傷疤,細問過玉娘曉得凶險,還是請來了吳家的太醫才瞧好的,歎一聲道:“倒要好好謝謝人家,隻不知宅院在何處。”


    算盤親手捧了甜湯給王四郎,裏頭煮了金燦燦的南瓜小圓子,王四郎一路聽他回了宅子下人各項事休,最末一件便是徐小郎誤認蓉姐兒叫拍花子的拐了,他聽了笑過一聲,算盤又細說這吳家是怎樣人家,徐家又是當什麽官兒的。


    王四郎這才聽住了,此時大手一揮:“預備下拜禮,咱們帶了女兒親上門去謝。”他這是存了結交的心思,便是不能攀上當官的徐家,能同吳家這樣的積年富貴搭上線也是好的。


    這一年王四郎自家單幹才曉得世道艱難如此,原有陳仁義帶了,他好歹算有個牽頭的人,如今沒了陳仁義,再要扣開那些個官家門戶,再不是易事,便是你有銀子,冒冒然拿了去砸,也要被人帶回來。


    頭上頂了烏紗帽的再沒一個不愛金銀黃白,可你要給,也要給的巧,投其所好,一匣子金子送進去,分量再足也要叫人拍回來。


    正有這一樁緣份在,又怎好白白放過,知道徐小郎是讀書人,把那端硯撿幾付出來,單挑那連中三元的,又撿些紙筆,把四寶湊足了算是一份禮。


    吳家的禮卻難辦,曉得上回算盤已經作主送了兩匹綢子去了,便道:“去瞧瞧城裏的金匠鋪子彩綢鋪子,問問吳家愛些什麽,問得了再辦。”這便又是一個關竅,富貴人家最常打交道的便是這些地方,去這裏取經,些許費幾個錢打發小夥計,那些太太的喜好立時便出來了。


    瞎子摸象不如投其所好,心裏有一本帳,往後要打交道也好有個章程,不至摸不著門進去。王四郎發了話,算盤早就辦在頭裏,聽見他問便把吳家人喜歡什麽都說了一回,還打聽得了吳老爺此番並不在家,也是出船跑貨去了。


    家中止有吳夫人一個,兒子卻去投了軍,王四郎一聽有了計較:“咱們過兩日收拾齊整了便上門拜會,隻作不知,婦人家不好待男客,隻得把侄子請出來,我也好結交一番。”徐家出了一個布政使一個太守,還有一個現管的徐通判,便是如今用不著,關係能處便處著,往後上門拜會才有個由頭。


    祭祖的酒倒過三巡,便把菜撤下去回鍋,冬至節這日早上要吃年糕,夜菜定要回了鍋才能下肚,等菜又熱過一回擺上桌,蓉姐兒早就餓了,玉娘先把一碗飯擺到她麵前,烏木的小筷子往裏一插,掘出兩個熟荸薺來,站著的下人俱都稱好:“姐兒掘了兩個元寶出來呢。”


    蓉姐兒含了筷子就笑,拿了把勺兒把熟荸薺舀起來,一個送到王四郎嘴裏,一個送到秀娘嘴裏,見他們嚼吃了,拍拍手,自家拿了筷子去夾菜吃。


    王四郎秀娘走的時候女兒吃飯還不伶俐,隔了一年回來頭發也蓄起來了,身量也高了,連拿碗筷子都穩得很,自家小口小口吃著,也不要玉娘喂,拿手指頭點一點,便給她夾到碗裏。


    冬至除了年糕赤豆飯,還要吃冬至團,甜鹹兩種都有,蓉姐兒愛吃甜的,玉娘夾了一個單擱在小碟子裏放涼,蓉姐兒拿醬豆腐拌了飯,大白也得了一尾魚,三個人吃了一頓齊整的冬至飯。到夜裏蓉姐兒抱了自己的小枕頭要跟秀娘一處睡,王四郎到外屋帳房去盤貨點帳。


    除了買進來的十個下人,在九江還雇了帳房先生,包他一家的衣食,帳房先生姓錢,帶了渾家並一雙兒女,此時剛進院子裏。


    還有五六個使得順手的小廝丫環,這樣粗略的算一算,王家一共有了二十個下人,秀娘哄睡了蓉姐兒,撐了頭把玉娘喚進來,點了燈把家裏的人頭俱都點過一回,她問明了有幾個是買的,幾個是雇的,玉娘把身契交到她身上。


    秀娘回頭看見蓉姐兒抱著被子團成一團,呼出一口氣來,跟在她身邊侍候的丫頭開了匣子,調了些珍珠粉往她臉上敷,玉娘瞧見了曉得她是想讓皮子白回來,加了一句:“據說羊奶用著好呢。”


    秀娘笑一回:“船上風吹日曬,我又是個操勞慣的,關在後艙房不出門厭氣的很,這一回的貨到我自家也有三箱子呢。”上回那個胡椒,秀娘問明了是香料,添在茶中放在菜裏都可,在江州這邊還不時新,在蜀地卻是貴貨,收了兩箱到一地就賣上一些。


    不意真叫她賺了銀子,這趟回來,還得趕在年前回一趟濼水,把帳給算清了。她特特留了玉娘下來:“你的家人,可尋著了?”


    玉娘垂了眉毛:“是我沒有親緣,怨不得別個。”沈大郎幫著走街串巷的問,倒真有丟了女兒的,可一問年紀卻俱對不上,也沒見著幾人合抱的樹,好容易有了信,不過是水裏撈月亮,說著摸了帕子出來抹淚,秀娘跟著她歎一回,又徐徐開慰她。


    玉娘曉得她的意思:“隻願太太不嫌我出身不好,給姐兒當個養娘使喚著,端茶倒水吹湯喂飯便罷。”秀娘這裏也離不開她,她從沒理過這樣大的家事,若不扶個臂膀起來,宅前宅後且忙不過來。也先不忙著交派事務給她,定下後天回一趟娘家,瞧瞧親娘嫂子怎生說。


    蓉姐兒半夢半醒翻了個身,眼睛還闔得緊緊的,嘴巴張開來合動兩下,玉娘趕緊拿了杯子扶她起來喝兩口茶,秀娘看在眼裏越發滿意:“新買的兩個,怕還沒上手,你先帶著,等這兩個出師了,再□□外院的。”


    玉娘眼圈兒一紅,讓蓉姐兒躺好了,伏身就要下拜:“太太真是我的再造恩人。”若不是遇上了王家人,她還不知飄零何處,便是王四郎把她帶來了濼水,秀娘若不容她也能提腳發賣,院裏也有這樣的姐妹,風風光光的贖了身出去,見了大婦又被發回院中,還做那皮肉營生。


    秀娘見她要拜,趕緊擺了手攔住:“你隻安心服侍了姐兒,我這裏自然不會虧待了你。”經過見過便不一樣,秀娘這回出去,雖是在內宅後,也見識了好些事,曉得那大富人家都有養娘女管事,隻要玉娘心正,留她當個管事也未償不可。


    王四郎盤帳到半夜,進了屋見妻子還點了燈等他,笑道:“怎不先睡,一路上行船不累?”說著解袍子掛到椅上,仰頭看著四麵雕花窗框床圍:“這院子還是小了些,待再發些,便憑一間似陳家那樣的豪宅大院。”


    “如今這般便是原來想都不敢想的,你也歇一歇,天天這樣忙,甚時候是個頭。”秀娘披了袍子起來,叫丫頭打水,蹲□去給他燙腳,王四郎一把托住:“你才落了身子,趕緊回去躺著,我自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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