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哪裏有人知道大家子的姑娘怎麽喝茶用飯的,隻玉娘在陳家見識過些內宅規矩,那也隻是一鱗半爪,教導她的管事娘子,單隻讓她學怎麽侍候小主子,怎麽給主人家作規矩卻一點都不知道。


    算盤更不消說,他光知道陳大姐怎麽厲害了,家裏各處都是她定規矩,違了一條就要革月錢,重點的還要打板子,一不高興還能發落父親的小妾通房,她身上更沒有那些個女兒家該有的規矩了。


    蓉姐兒身在市井,跟那宅門裏頭不同,該教的父母長輩也教了她,不過是吃飯不許挑菜,隻準挾碗邊的,不準往菜碗裏頭翻找,喝湯不許咂吧嘴兒,再有就是姐妹間不許置氣,玩鬧當不得真。


    眼看著過年就要把她送進學裏,秀娘心裏又舍不得了,夜裏就拉了丈夫說項:“給婆婆修墳便要好些時候,難道還能把她一個放在江州,總歸已經晚了,再晚著些又怎的。”


    她是受過氣的,就怕女兒也同她一樣:“咱們不如在家裏先訪一個女先生,學上些時候再往女學裏送。”蓉姐兒識得百來個字,也全是花牌上的,日日翻過來倒過去的念,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比著,很快就識全了,結構簡單些的,單折出來她也識得,隻不會寫。


    王四郎卻擺了手:“頭一回求人辦事,別個辦好了,你倒舍不得,咱們女兒竟比別個差著些?便是頭幾日去著不慣,過後也就好了。”


    他便是瞧見蓉姐兒會點著花牌子上的字念,才想起該送女兒進學,濼水的許家,家裏從首到尾排行的姐兒,一個個都是能拿得起筆作得詩文的。


    秀娘歎上一回,第二日便叫了算盤來,叫他出去打聽這個女先生是個怎樣的脾性的,風評好不好,喜歡甚樣的玩物,束修分文不少的出了,再備上些禮,也好叫她看顧些蓉姐兒。


    這一付慈母心腸,蓉姐兒卻不理會,趴在潘氏身上耍賴皮不讓她走,她學了幾天規矩了,說是規矩,不過叫她走路不許蹦跳,吃飯不許說話,請人問安都要似過年那樣行大禮。


    蓉姐兒頭一二日還覺著有意思,好玩得緊,等到第三日,玉娘把她拍醒了,她把小身子一扭:“規矩學過了,好了吧。”


    玉娘哄著她:“學規矩是天長日久的事兒,姐兒這才兩日,可不能此時鬆快了。”


    蓉姐兒半夢半醒中哽咽起來,眼圈都哭紅了,她扯過枕巾擦一把臉,坐起來挨在床上,抱了被子犯愁:“玉娘,天長日久是多久?”


    銀葉綠芽叫蓉姐兒這模樣逗的抿了嘴兒笑,她原是官家姐兒院裏的三等丫頭,離了任帶不走這許多人才被發賣出來,雖不近前侍候著,倒能說出一二來,湊上去道:“大家子姑娘俱要笑不露齒,行不露足的,待去了學堂姐兒還沒練會怎麽成。”


    這一句倒似雪上添霜,蓉姐兒本就要哭不哭,此時也不管甚個規矩了,咧開嘴巴就哭,淚珠落得雨點兒也似,玉娘嗔一眼銀葉,趕緊上前摟了她:“莫急莫急,還得先過年呢。雅*文*言*情*首*發”又是許她糖又是許她紅包,好容易才把蓉姐兒哄好了。


    汪家一家子一直住到臘八節,沈家人早就回去過節了,還磨磨蹭蹭的不肯動,槿娘知道蓉姐兒要去李家讀書,又打聽說李家是水上集市裏專門販米的人家,家裏真真銀子鋪地,珠兒串簾,便是給幾個女娃兒也請了翰林來教書。


    槿娘就又動起了別樣心思,她跟汪文清兩個好幾回在王四郎麵前說到蓉姐兒,明裏暗裏的挑唆秀娘隻生了蓉姐兒一個,跟出去這些時候竟也沒懷個胎回來。


    王四郎卻是知道的,秀娘若不是為著他操勞,也不會坐下胎還落了身子,隻不好往外去說,剛剛立戶站腳的,外頭那些事一樣樣都要忙,他在這邊也盤下了茶葉鋪子來,正是各處送禮打通關係的時候,哪裏有功夫去聽這夫妻兩個閑磕牙。


    槿娘看見弟弟不放在心上,冷哼一句:“他如今不急,等個兩年看他急不急。”心裏畫出個圈兒來,恨不得把王家的東西一樣樣的全算到自家名下,又聽見一個女娃兒還出大錢送去叫翰林教導,又往王四郎麵前說項:“咱們昊哥兒也讀了兩年書,先生一向誇他聰明,能不能也在江州給他尋個好師傅。”


    王四郎想都沒想便拒了,卻也不明白的回絕,隻笑一笑:“此時便有好館也也都休沐了,待開了春兒再好好尋訪。”等開了春就要動土地給娘修墳,到時候忙著便想不起這一茬來。


    槿娘還不甘心:“便是蓉姐兒讀的那個,能進去兩日也是好的。”


    王四郎聽了眉頭一皺:“胡咧個甚,那是女學,昊哥兒比蓉姐兒還大著兩歲,真要開這個口,我成了什麽人了!”


    槿娘訕訕的:“原是聽說有個翰林在,這才急呢。”一句話就叫弟弟打回來,她自家覺著沒顏麵,又要過臘八節了,家裏還在婆婆在,總不好吃街坊鄰居說嘴,用了飯便叫秀娘替他們雇車好家去。


    待把這一家子瘟神送走,那個派到槿娘屋裏侍候的小丫頭哭喪了臉來找秀娘,屋裏的東西全叫汪家人帶走了,連博古架子上的花瓶都不曾落下,隻除了褥子不曾帶走,連帳幔坐墊子繡褥子也都裝進包裏帶走了。


    秀娘早知道有這一遭的,槿娘是個吃年菜連肉都要捎回去一碗的人,一家子全一個德性,除了搬不動的帶不走,所到之處便如蝗蟲過境,一掃而空,能帶的肯定全裝上車了。


    給雇的大車裝的滿滿當當的,玉娘立在下首問:“那預備下的衣裳可還要送?”


    秀娘擺擺手:“裝進箱子,待過年去再送給她。”


    槿娘這回真真算是衣錦還鄉了,往日裏直在鄰居麵前說弟弟發達了,這回大車一到門前,她從頭掀了簾子出來,外邊立的人都看住了,有熟識的便問:“這是哪裏來,還想著今兒過臘八,你當家作主的怎好不在。”


    槿娘攏了頭發便笑:“往我江州弟弟家去了。”也不多說,隻一個包襖一個包袱的拿出來,整整來回五六趟才把東西搬完。


    汪母倚了門便要罵,兒子兒媳婦帶了孫子出去這十多日,她一個在家吃了多少辛苦,還沒開口就啞了聲,槿娘得意洋洋的斜了婆婆一眼,把手裏裝了繡帳的包襖往她手裏一放:“娘,趕緊的,裏頭還有東西呢。”


    這還是王家大發之後過的頭一個新年,新宅新戶,粉牆烏瓦,從裏到外都打掃幹淨,門楣楹框上頭俱都貼了紅紙,王四郎學過幾年書,作詩聯對不成,寫個對聯還是行的。


    早早開了書房門,拿溫水磨了墨出來,秀娘裁開紅紙,鋪在梨花木的幾案上,不一會子便寫了四付對聯兒,秀娘還是頭一回見他動筆,頭先兩個字還滯澀,過得一會兒手就熟了。


    他親娘在世時每日必要逼了他寫字的,便是家裏無錢吃肉,也要給他買得紙來練字兒,後頭實在拿不出買紙的錢來了,便日日把他帶到祠堂裏去,在筆上綁一枝細竹棍子,沾了水讓他在青磚地上寫字。


    為著這個,王四郎也不知吃了多少村裏孩子的笑話,放拳打了一場,這才沒人敢當著他的麵說了,先他寫上十塊方磚便抬不動手了,日複一日的,能把前後兩間屋的祠堂寫滿了去。


    他這把子力氣倒有一半兒是那時候練出來的,王四郎一麵寫一麵歎,對著蓉姐兒說:“你祖母過世,爹就把這一筆字兒也給丟了,等你進了學,咱們爺倆兒一同習字。”如今寫出來的雖還能瞧,但同那時也差得遠了。


    秀娘曉得他想起親娘心裏黯然,蓉姐兒卻趴在紅紙上,拿著筆沾滿了墨躍躍欲試:“娘,我也寫一個!”


    王四郎見她那付模樣哈哈一聲,握了她的手一勾一捺的教她寫了自己的名字,一個蓉字兒,蓉姐兒因著看花牌早就識得了,可不知寫起來竟這樣難,別個寫得這樣小,她學著模樣寫完,一張方磚大小的紙便全撐滿了。


    秀娘暗道一聲糟糕,連名兒都不曾教她寫,王四郎也直皺眉頭,這樣兒哪裏好送去女學,莫不要吃人笑話,趕緊到外頭給她買上一本字帖,自臘八這日起,蓉姐兒便開始天天習字了。


    頭一天寫字紙兒沒費幾張,一件新衣裳倒汙了大半,玉娘趕緊給她做了一件反罩衣,跟灶下的廚娘一般,把頭發全攏到腦後,不叫她沾得身上全是。


    蓉姐兒又還是那頭兩日的新鮮勁頭,就跟點消寒圖上的梅花一般,幾張一點完,就再無興致了,秀娘先還哄著,蓉姐兒曉得娘慣著她,又是撒嬌又是作癡,秀娘立起眉毛斥責她,把眼兒瞪大了,蓉姐兒才噘了嘴兒乖乖去寫那一天五張的大字。


    大白貓起冬來,懶洋洋的窩在褥子上怎麽也不肯挪窩,蓉姐兒到哪兒就要把它帶到哪兒,就是去書房學寫字,也要叫銀葉抱了它的窩,屋裏點上兩個炭盆子,青磚地上鋪的毯子,大白滾過一回就知道軟和,有興致起來起走上兩圈兒。


    一爪子踩在蓉姐兒剛寫好的字上,正鋪在地上晾,大白沒見過這東西,拿爪子不住去扒拉,銀葉一叫它喵嗚一聲一溜小跑,滿滿一張寫著蓉姐兒大名的字上,留下一排梅花印子。


    這比消寒圖還要好看,蓉姐兒把大白抱過來,抬起它的爪子拿筆把它的腳塗黑了,叫大白立在桌上,把著它的兩條腿兒踩在紙上,大白喵喵兩聲,尾巴一甩一甩的刮在蓉姐兒臉上,她一聲噴嚏捏得重了,大白喵一聲跳起來躍到地上,把紅豔豔的毯子上踩了五六個墨點兒。


    被秀娘拎起來打了兩下手掌心,蓉姐兒噘了嘴兒哭,秀娘發完了怒又心疼起來,把她摟到懷裏哄,


    旁的不論,先把自家的名兒寫得全了,若是拿書一個字不識,便是小人兒也要臉紅的。秀娘照著帖子上的格子給她放大一倍,等她將將能把字縮在格子裏不頂天立地的撐破一張紙,王家頭一個新年便到了。


    大年夜雖還隻有他們三個一桌未免冷清,秀娘便想著叫家裏的下人也都一處吃一頓年飯,帳房的錢先生跟他娘子陳氏,也俱都請了來,就同自家人一桌。


    外頭卻支起兩張圓台來,女一桌男一桌,除了吃年飯,還要把紅包,秀娘包了兩個紅包給蓉姐兒,等銀葉綠芽上來磕頭的時候,她們倆的紅包就是小人兒自家給的。


    玉娘手裏捧著個盤兒,拿了紅包的,再抓上一把糖,每人把了五百文錢,倒好抵粗使的兩個月的月錢了,給那帳房的錢先生封了一封銀子,玉娘跟算盤兩個,也各得了一封銀子。


    陳氏自坐了船出來便一直身上不好,就是年飯也隻露個臉兒,吃一杯水酒就回屋去歇著,錢先生一向寡言,王四郎便是瞧中他老實,盤的帳又清楚,這才開了高價把他請來,秀娘也請醫請藥的給陳氏瞧病,錢先生略坐一回,陪王四郎喝了一壺酒便告辭出去。


    這個年有這些個下人撐著才不顯得冷清,王四郎買了好些個煙火,蓉姐兒大了膽子也想去放,叫秀娘一把摟住了:“叫小來安來福去放,莫燒著了眼睛。”


    蓉姐兒扒著門框,仰了頭也還是瞧不見,還是玉娘道:“不若到花園裏的亭子去,開了窗兒,多添幾個炭盆子,高些兒也能看得清楚些。”


    亭子是搭在石頭上的,坐在裏頭開了八麵窗,這臨河街的人家俱在放焰火,映得滿天霞光,蓉姐兒靠了秀娘的,忽的冒出來一句:“上回,上回咱們也在亭子裏看煙火的。”腦袋還挨著,身上裹得暖烘烘的,秀娘拿狐狸毛的大鬥蓬把女兒包在裏頭,不一會兒再去看她,她已經闔了眼兒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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