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將明時又下了一場雪,細紛紛如沾身柳絮,到太陽升起來便停了,堪堪遮了朱欄烏瓦,薄薄蓋著一層,茂哥兒早早醒了,拍著窗戶又叫又叫笑:“甜!”


    這樣薄一層細雪,跟他吃的蒸芋頭沾的白糖也似,一樣白乎乎的,才說完甜,口水就流了下來,蓉姐兒穿了夾衣趿了毛鞋子從她自個兒屋子裏到明堂邊的羅漢床上。雅*文*言*情*首*發


    茂哥兒看見姐姐撲過去要抱,他已經沉手的蓉姐兒抱不動了,胖墩墩的一團撲在蓉姐兒裙子上,大白這會兒還窩在褥子裏頭不動,蓉姐兒叫它也隻抬抬耳朵,抖一抖又伏下去睡。


    “懶豬!”茂哥兒伸著手指頭,奶聲奶氣點點大白的窩,這卻是蓉姐兒說他的話,叫他學了舌,蓉姐兒拍拍弟弟的小身子:“那是雪,不是糖。”


    “嗯。”茂哥兒點了頭:“雪,甜。”惹的蓉姐兒直笑,叫銀葉吩咐廚房炸了年糕來,蓉姐兒最愛吃糕團,點心案上頭的人一聽就知道是她要的,拿揉了花醬的紅糕下鍋裏炸,又鋪了一層白糖端上來。


    蓉姐兒要的東西,茂哥兒怎麽也要嚐上一些,若不給他,能嚎著嗓子叫半日,總是端上來什麽,就給他也備上一小碟子,隻骨牌大小,還均了一碟子雪花洋糖來。


    茂哥兒拍著巴掌樂,不要人喂,自家拿小筷子叉了沾上糖,他曉得隻有這一塊,怕掉到地上,小心翼翼的歪著頭去湊,嘴邊貼過去咬了一大口,吧噠吧噠吃的歡,兩排小米牙叫年糕沾住了,糊了一嘴兒白麵,還眯了眼睛笑。


    蓉姐兒一氣吃了兩塊長條年糕,蘭針立在她身邊侍候湯水:“姐兒慢著些罷,這東西吃多了積食,一早上吃多了沉肚子。”


    蓉姐兒咽了嘴裏的年糕,就著桂花湯潤了喉嚨:“不吃三碗糯米飯,怎麽好打仗的。”甘露聽了身子一抖,蘭針卻笑:“姐兒這又是哪兒學來的淘氣話,哪有小娘子打仗的。”看她吃的急,又給她盛一碗桂花甜米湯出來。


    蓉姐兒抬眼看看她,把手一揮不再理她,這卻是潘氏說的話,她在潘氏身邊長大那樣大,一肚皮土話,隻平日不便說出來,這會子摸了肚皮覺得有力氣的很,還是阿婆說的有道理,這大寒天出門掐架,可不得吃上三碗糯米飯麽。


    大冬天往學裏去,除了筆墨紙硯,還加著一個小手爐子,綠芽是打理這些首飾雜物的,看著早早翻出來的掐絲琺琅銅胎手爐子急拿去給甘露:“這個姐兒說要送給姚家姐兒的,你怎的忘了拿。”


    甘露哪裏是忘了拿,是特特從小盒子裏拿出來的,叫綠芽瞧見了又塞回來,甘露看看正在係鬥蓬的蓉姐兒,才剛瞧過去,蓉姐兒就說:“這個我又喜歡了,換另一個給她。”


    這一個是她千挑萬選出來的,上頭畫了荷花跟小蓮蓬,大葉子底下還有一對水鴛鴦,原是蓉姐兒曉得自家訂了親,又知道雁姐兒一直怕叔伯把她隨便發嫁,不是歎息就是垂淚,特特尋出來的愛物哄她高興的。


    綠芽又翻出來個畫佛手的:“若是燒畫的,便隻這兩個了,還一個姐兒正用呢。”蓉姐兒看一回,點了點頭,甘露把這手爐子裝進綢兜裏頭擺在盒子裏,心裏直犯嘀咕,瞧樣兒像是去打架,怎麽還帶了禮去。


    一聲兒也不敢發,一路扶了蓉姐兒踩著撒了白沙的地往二門上去,扶了蓉姐兒上了車,車裏頭早早就叫小丫頭拿爐子烘暖和了,蓉姐兒解了兜帽,一路都不說話,甘露把心一橫,若是真個鬧出來,她往太太跟前也有話說。


    肚裏一回又一回的想說辭,隻恨自個兒是個嘴笨的,又想著再不濟還能把事全推到雁姐兒身上去,若不是這姚家姐兒不規矩,哪裏鬧出這樣多的事來。


    蓉姐兒來得早了,二門上的婆子接了人還笑:“今兒倒是姐兒最早,連家裏兩個姐兒還未去呢。”蓉姐兒點點頭:“我先去瞧瞧雁姐兒。”


    那婆子撇撇嘴角,看著蓉姐兒不似作偽,讚一聲:“姐兒良心好,是個慈悲人兒。”


    進門那一路早早就掃過了雪,才拐過彎來,就瞧見通往小院的那道石子甬道蓋了密密一層雪,把蒼草石頭鋪花俱都蓋住了,顯是沒人來掃過雪。


    那婆子扯扯嘴角一笑:“這會兒怕是還沒掃到呢,姐兒當心腳。”她這兩句話,甘露就自袖裏摸了十個錢給她,知道蓉姐兒不欲人跟著:“媽媽拿去吃茶,我扶著姐兒便是,守了門別叫別家姐兒走了空。”


    那婆子既得了錢又聽了好話,滿麵堆笑,又送出五六步,這才折了身子回去,把銅板往袖裏塞,坐到爐邊熱茶,另兩個看著眼熱:“又得幾個賞錢?說準了,下回可是我。”


    這一大早哪個進來,幾個婆子又圍了茶爐燒燒火,喝幾口熱茶湯,煎的過了帶點焦香,一口下去暖了腸胃,身上熱了,嘴巴也閑不住:“那姚家來的,真個叫關起來了?別是要送回去罷。”


    “哪個知道,養了她四五年,那一家子倒輕省,按我說咱們老太太便不該發這個善心,瞧著是個可憐的,裏頭多少貓膩哪個知道!”另一個婆子磕了把瓜子,把皮吐到地下:“要不怎麽這樣長時候不出來,嘿,我那兒子可說了,大太太下了死令不許人往西邊去呢。”


    蓉姐兒一路踩了雪,羊皮小靴包著腳倒不覺得冷,到了小院門前,銅把手上積了一層雪,磚牆上還有綠苔痕,階上的雪倒是掃過了,甘露拍拍門,裏頭好久才有回音,卻不是環兒墜兒,是個不識得的丫頭,瞧見是蓉姐兒,垂了頭:“我們姐兒還在睡呢。”


    蓉姐兒看她衣裳帶子都不曾係好,掃過一眼:“那便叫她起來。”


    雁姐兒覺少,早早睡著,天不亮就醒了,縮在被子裏頭不出聲兒,她不出聲,守著她的兩個丫頭也隻當她睡著,臥在床上不起來,等聽見拍門了,看看時辰不似送飯來的,慢悠悠起來套上衣裳才出來開門。


    蓉姐兒越過那個丫頭,一路往小院子裏頭走,另一個還散了頭發,臉也未洗,雁姐兒真個躺在床上,她掀了簾子進去,一屋子不通氣燒炭的味兒。


    屋裏雖燒得暖,用的卻不是銀絲碳,隻把火盆擱得遠些,開了窗透些風進來,散一散味道,雁姐兒別過臉去不肯看她,蓉姐兒卻踩著塌坐到床沿。


    兩個丫頭趕緊套上襖到耳房裏頭去,下人房哪裏會燒這樣的好碳,這兩個夜裏就在雁姐兒房裏那張羅漢床上睡,這會子回去直搓手掌心。


    一個捅捅另一個:“你說,咱們要不要去報給太太知道。”這院子別三個全叫看管起來了,石大


    夫人得著吳太太的信,曉得王家還不知道,那便更不能留這三個,若是再嚷那麽一嗓子,王家不知道也知道了。


    蓉姐兒見她不說話,開了腔:“我問過了,他說沒有。”


    雁姐兒不意她一開口就是這話,扭過頭來,睡在枕上怔怔望她,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她還屏了聲不肯哭出來,猛得抽一抽鼻子,竭力咬住唇。


    她原是假病的如今也成了真病,麵上蒼白無色,死咬著下唇一片豔紅,她那日醒過來就撐著身子問明白了,環兒墜兒兩個伏在地上哭,那一包子茯苓粉,確是石家老三送來的。


    怪不得石大夫人來看她,話裏話外都是叫她安分些,卻原來她身上早就擔了這一樁事,在別個眼裏她便是個下作人了,哭也哭過了,求也求過,卻沒人理她,一日三餐飯食衣裳樣樣都不少她的,卻是把她關在這方小院裏頭,再不能見天日,連身邊最親近的三個人,都要被人送回姚家去了。


    養娘自小把她帶大,環兒墜兒兩個跟了她從姚家出來,這時候再回去,哪裏還有命活,在石家雖是寄人籬下,她們三個卻再沒有幹過一件粗活,等發派回去,還不知落在哪個院子裏。


    雁姐兒坐起來,抱了被子拿袖子抹臉,直定定的看著蓉姐兒,半晌也沒說一個字來,她也不知道說甚才好,心裏卻跟火燒似的。


    她問過了,他說沒有。


    這個“他”字從蓉姐兒嘴裏說出來,倒似一道炸雷響在雁姐兒耳邊,他與她原本就是不相幹的人,這輩子也沒指望能在一處,她是生過妄念,以為他心上也有她,對她笑,給她送了藥來,誰知不過是一場幻影,叫風一吹便散了。


    徒留笑柄不說,還把自己困住,她扶了發暈的腦袋,一把扯住蓉姐兒的衣裳,心裏從來不曾這麽酸澀過,於她來說隔了雲端的人兒,跟她身邊這個卻這樣近。


    看她披紅掛金,一身綾羅錦繡,端坐著垂目看過來,而自個兒卻睡在偏院裏,蓬頭散發,身邊連個貼心的使喚丫頭都不在,雁姐兒閉閉眼兒,重又睜開來,幹涸的喉嚨咽下這一份酸苦:“求你,求你,去尋石太太,把環兒墜兒放了出來。”


    隻說了這一句,便似支撐不住似的拿手撐住了褥子,蓉姐兒側身看看她:“那是你大伯娘。”伸手扯過掛在衣架子上的綢襖,立起來給雁姐兒披到身上,雙手壓住她的肩:“你若留了她們,這輩子都不得好過。”


    怪不得主子,便隻能怪到丫環頭上,石家大夫人如今隻把三個下人送走,對外頭說是幾個下人欺負姐兒,事兒便怪不到雁姐兒頭上去,有一半也是看的石老太太的臉麵,若雁姐兒再這般行事,她到了年紀也隻有被送回家由著嫡親叔伯發嫁這一條路,哪裏還有往日裏思想的,靠著石家,往後要尋個厚道人家嫁出去,這輩子求個安心。


    雁姐兒抖著嘴唇流淚,她不肯用水用藥,兩個丫頭略勸一勸便罷了,這會兒眼睛裏幹的隻流下兩行淚來便再沒水花了,粉麵斑駁,俱是淚痕:“你不是我,我若拿她們換了安穩,這輩子便不得安穩了。”


    蓉姐兒皺起眉頭:“哪個叫你換,你好了,她們自然能好,你不好,她們一個也逃不脫。”一根繩上拴著的幾隻螞蚱,一損俱損罷了。


    看她還是一臉委屈的模樣流淚,擰起眉頭來:“我不耐煩說這些,這個手爐子給你留下,烘被子暖手還是拿出去換銀子都隨你,我去說一回,隻這一回,再沒下次。”


    雁姐兒心裏一喜,跟著又苦笑:“你如今是嬌客,你說出去的話,自然有用。”


    蓉姐兒眉頭越皺越緊,轉身出去,甘露一聲都不敢響,聽見裏頭沒吵起來,把心咽回肚子裏,拿眼兒瞅瞅蓉姐,隻覺著再這麽來兩回她著腸子都叫急的絞在一處了,才要問兩句便聽見歎息聲,這下也不敢再問了,全咽進肚子裏,一路垂了頭跟在蓉姐兒身邊。


    兩個也不往學裏去,而是去了石家大房拜見石大夫人,石大夫人看見蓉姐也是滿麵笑容,雁姐兒這事若是鬧了出去,再沒她好果子吃,不意這個姐兒主意竟這樣大,瞧見蓉姐兒來了趕緊叫茶叫點心。


    蓉姐兒坐定了先閑扯兩句,什麽院子裏的梅花開的好,又說原在濼水江州不曾下這樣的雪,石大夫人自她悶聲不響的把環兒的事混過去,便不敢再拿她當孩子瞧,聽見她扯閑話,也順著往下說。


    待用了一塊點心,蓉姐兒才笑:“我看雁姐兒那裏沒個得用的人,伯娘你調教好了還把人給她發回去罷,教得規矩了便成,我看她藥也不用飯也不用,人都瘦了。”


    石大夫人聽了一頓,環兒墜兒兩個她是再不能留的,便是那個養娘,說著是奶了雁姐兒一場,也是個笨人,早早就該拘了她教她規矩,吹這陣子歪風,好株也叫吹倒了。


    她沒立時答應,蓉姐兒也不等她答,看看時辰到了,起來告辭往學裏去,石大夫人著小丫頭送她到門邊,想了一回,歎一聲:“罷了。”人給她留下,卻再不許她出院門,連學也不再讓她上,院門都不能輕易打開,一麵加緊給兒子相媳婦,一麵吩咐兩個小丫頭,一有風吹草動便來報給她知道。


    石大夫人身邊的嬤嬤嘖了一聲:“這麽著倒不如把那幾個送走。”她留了臂膀卻再無用武之地,日日關在小院裏,還能有什麽上進的地方,石大夫人卻是一聲冷哼:“便是這樣才好,看住一個院子,不比放人出來追著跑要容易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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