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世外桃源彌漫著醉人肉香。


    正所謂民以食為天,雖說素袍公子已品嚐過白雲的拿手絕活,但此時此刻看著烤架上的野味,仍是難掩眼中的激動之色。


    “白雲,你這手烤製功夫剛柔並濟,火候掌控得恰到好處,比那大客棧的廚子還要爐火純青,是師承何處?”素袍公子咂嘴弄舌問道。


    “是山上的一個師兄教的,他說烤山雞烤野兔這門子活寬廣得很呢,我這手功夫還不算什麽,我那師兄才是高手,火候輕重掌握得分毫不差,烤出來的野味不僅色香俱全,.肉汁鮮而不膩,還外酥裏嫩。”白雲神思飄忽,想起那位領著黑白大貓滿髻霞遛彎看書的莫天象,莫名地笑了笑,往火堆中添了幾根枯枝。


    其實素袍公子的這一席話,頗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昨晚在密林深處,他本想藉著撞破白雲佛道雙修的契機,單刀直入解開白雲心中的芥蒂,誰知半路殺出一群野狼,在見識過出彩的落塵八劍後意猶未盡,竟然忘了這一樁要事。


    素袍公子沉吟了片刻後,收起絲絲縷縷散發的神思問道:“白雲,你是哪個道教門派的弟子?”


    白雲默契神會地與白衣相視一眼,拱手答道:“龍公子見諒,我等有要務在身不便細說。”


    素袍公子在篝火堆上晃了晃象牙骨扇,也不怕扇子讓火苗給點著了,扇走了些許枯枝燃燒生出的灰煙:“既然是有要務在身,不說也無妨。”


    油脂滴落在篝火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白雲手法嫻熟,烤架上首尾被貫穿樹枝的山雞野兔隨之轉動,肉汁通透,金黃的脆皮油光四溢。


    烤製火候漸佳,白雲伸手入懷想摸出隨身攜帶的秘製調料,才發現那瓶從山上帶下的秘製調料不見了,約莫是昨夜激戰狼群時弄丟了。


    池塘邊上的木屋燭光搖曳,咯吱一聲,木門打開,那紮起丸子發髻的中年男人從屋中走出。


    中年男人推開木門走出木屋後驟停身子,嗅了嗅遠遠飄來的肉香,探頭張望,發覺肉香是在不遠處的篝火堆傳來的,忽地轉過身子回到簡陋木屋中,端出一隻破舊的碟子,用衣袖馬馬虎虎擦拭幹淨,眼睛生光向篝火走來。


    這位性子乖僻邪謬的中年男人看似身材臃腫,腳力卻異乎尋常,身形空靈步子宛如落花流水,不見如何走動便來到篝火前。


    四人呆若木雞,極為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古怪男人。


    這一回,木屋主人沒有擺出一副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模樣,反倒把鼻子湊到賣相誘人的野味旁,眼睛深深眯起神情陶醉至極,久久才吐出一個字:“香!”


    薑是老的辣,木屋主人好不客氣,分別撕下一隻雞腿一隻兔腿放在破舊碟子上,繼而拍拍屁股一臉滿足地轉身離去,臨走時還不忘把粘在手指上的肉汁吸個一幹二淨。


    “前輩!”白雲突然發聲,叫停了露出大半個光禿禿額頭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沒好氣地回過身,白了白雲一眼,如那市井討價還價的長舌婦一般,嘮嘮叨叨地說道:“怎麽,難道還得付銀子不成?我說小子,瞧你呆頭呆腦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是頭一回出來行走江湖?懂不懂這道上的規矩?酒滿敬人茶滿欺人,凡事呢都得有個分寸,可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正所謂人惡禮不惡,雖說我敬你一尺你沒必要敬回我一丈,但我敬出去那一尺你總得敬回來吧?你們在老子的地方瞎折騰,老子還沒跟你們算賬呢,這頓野味就算扯平了。”


    長篇大論了一通後,形色古怪的中年男人懶得再與眾人浪費口舌,正要轉身離開。


    “前輩,我隻是想跟你討些鹽巴,這些野味雖都是原汁原味的寶貝,可若是少了味道就是暴殄天物。”白雲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道。


    前額如出鍋鹵蛋般光滑無塵的中年男人一怔,約莫是覺得白雲所言有理,從懷中摸出一陶瓷小瓶,先是往自個的碟子上輕輕潑灑了一遍,接著又把瓷瓶拋到白雲手中,一本正經地說道:“也別說我不諳人情世故,坑蒙拐騙白吃你們的野味,這瓶鹽巴就當送你了,你可收好了,這茫茫雲夢澤中,鹽巴可是要比金子還要值錢的東西。”


    白雲接過裝有鹽巴的陶瓷小瓶,啼笑皆非啞口無言,用鹽巴換肉這等肥差事,愣是讓中年男人歪言歪語,言之鑿鑿地說成吃了大虧一般。


    白雲強忍笑意,禮節地向木屋主人道謝了一聲,先是扯下一隻雞腿遞給白衣,白衣不如往日那般冷淡自矜,伸手接過肥美多.汁的雞腿。


    小怪蹲在一邊口水直流。


    白衣莞爾一笑,把手中的野雞腿分給了小怪,一人一熊其樂融融。


    白雲又扯下一隻兔腿給素袍公子,素袍公子笑著接過兔腿後,把兔腿遞給了身後的紫衣婢女,起初紫衣死活不肯接過,生怕餓著了自家公子,可最後還是挪不過主子的苦口婆心,乖乖地接過了雞腿。


    木屋那頭,中年男子搬出一張陳舊木桌,點起一盞昏沉的油燈,又從屋裏拎出一壺清酒。


    銀柔月色滲入林間,雲夢澤中由川澤分流出來的小溪流入池塘,水車緩緩轉動,紮起丸子發髻的中年男人倒了杯酒,揚手一口飲盡,抓起烤雞腿大口咬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痛快淋漓。


    “這位前輩的脾性還真是稀奇古怪,不過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素袍公子撕下一塊烤兔肉丟入口中。


    “公子,這可是世人常說的歸隱山林?”紫衣難得有橫生興致的時候。


    素袍公子卻不言不語,點了點頭。


    紫衣婢女繼續說道:“奴婢適才細細觀察了一番,那位前輩深藏不露,至少是太封境界的大能,為何他要隱居在這了無人煙的雲夢澤中?”


    太封境界?白雲默不作聲,望著木屋的方向神思恍惚。


    曾有一位灰衣老僧,帶著三個稚幼孩童遠赴窮山惡水雪原無邊的北嗍,這算不算歸隱山林?隻是那位灰衣老僧說過,出家人慈悲為懷,赴北嗍隻是遠離喧囂,傳播佛學,普渡眾生,不算歸隱山林。或許這個目光呆滯的少年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位天底下最慈祥的灰衣老僧曾如來下席名動天下,風頭遠蓋當今的天下第二西域佛陀錫瓦僧人,可他卻選擇遠離中原北赴雪疆傳播佛教,此舉又與歸隱山林有何區別?


    搬了條老虎凳坐在池塘邊上的中年男人呷了一杯酒,意猶未盡,又捧起酒壺咕咚咕咚地猛灌起來,似乎許久不曾這般痛快。


    一頓猛灌後,男人踉蹌起身,拎著酒壺搖搖晃晃往池塘上倒酒,又把一隻啃得七七八八的雞腿丟入塘中,水麵橫生枝節泛起一陣勢頭迅猛的波瀾,一隻通體炭黑的大癩蛤蟆從塘中跳起,濺起鋪天蓋地的晶瑩剔透水花,一口把雞腿吞下,酒足飯飽後又落回池塘裏沒了蹤影。


    原來在這片世外桃源中,除了那位脾性古怪的中年男人外,還有一隻通天大蛤蟆。


    接連數天,四人都在尋找離開雲夢澤的路,可林中大霧鋪天,道路曲折蜿蜒,來來回回繞了數十次,還是未能繞出這片上古大澤,到了傍晚,眾人隻好又跟著小怪的屁股回到這片世外桃源中。


    雲夢澤中蟲豸猛獸遍地,唯獨這片林中洞天與世隔絕,不曾有猛獸的蹤跡,一幅田野人家炊煙嫋嫋悠然自得的風景,故而四人在夜晚休息時也不必擔心會被猛獸偷襲。


    紮起丸子發髻的中年男人在池塘打了桶水,屁顛屁顛地推開菜圃的柴門,菜圃裏頭的蔬果青菜在中年男人的悉心打理下,看起來要比起前幾天蔥鬱了許多。


    眾人回到桃源中生火歇息,紮了一束古怪發髻的中年男人視若不見,蹲在菜圃裏自得其樂。


    天色入夜,白雲把小怪捕來的野味拔毛上架,烤肉香氣四溢飄散,木屋主人忙完菜圃的雜活後,又捧著那隻破舊碟子來蹭吃蹭喝。


    一開始,中年男人隻是在野雞野兔上各扯下一隻腿就作罷,後來幹脆就整隻野雞抱走,白雲哭笑不得,隻好讓小怪在打野味時多打上一份。


    性子古怪莫測的中年男人心滿意足,左手托住乘著肥美野雞的碟子,右手拎著一壺酒,酒壺為陶瓷質地,雕有白瓷細花,壺身細長窈窕,好似一位身段阿娜的美女子。


    “喏,秋風蕭瑟,夜裏頭這雲夢澤冷嗖嗖的,別說我不近人情,這壺酒給你們暖暖身子,喝不完的話記得還我,莫要浪費佳釀,還有喝完了酒後這酒壺可別弄丟了,我這酒壺值錢得很,你們可賠不起。”木屋主人努了努嘴說道。


    可話剛說完,惜酒如命的木屋主人手腕微微傾斜,清澈的酒液在地上灑了一通,桃花香和芬芳酒香如琉璃瓶在仙班傾瀉,溢滿了人間。


    眾人極為疑惑,最後四束目光同時落向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嘴裏卻念念有詞道:“喝酒先敬地,必定成大器。”


    淅淅瀝瀝倒過一通後,中年男人才舍得將剩餘七八分的桃花佳釀遞出,又匆匆回到他那張陳舊木桌前酒肉俱下,悠然自得。


    素袍公子是何等眼尖之輩,拿過酒壺後搖頭笑道:“這位前輩真會開玩笑,不過是景德鎮中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白瓷細花酒壺,倒是這酒壺上的雕花雕刻得唯妙唯俏,與眾不同,若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西域的曼陀羅花。”


    “曼陀羅花?”在北嗍和髻霞山上長大的白雲從未聽說過這種花,露出一臉訝異的神色。


    “不錯,曼陀羅又稱萬桃花,是西域的名花,不過曼陀羅雖然妖豔好看,卻是毒性極大,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曼陀羅剛引入中原時,死在花裙之下的愛花君子不計其數。”素袍公子如是說道。


    “龍公子真是見多識廣,可不像是普通的富家紈絝啊。”張雨若冷冷地說道,從在雲夢澤相遇開始,張雨若就不曾放下過對這一主一仆的警惕。


    “哪裏哪裏,雨若姑娘言重了,家裏頭常與西域之間有生意來往,畫中也常有西域的風土人情,我自幼便對西域的林林總總耳濡目染,可其實也就算是個半吊子,遠算不上見多識廣。”素袍公子繼續說道:“我若真是身世顯赫的紈絝,又何必要苦苦隱瞞你們?難道明知江湖路難行,也要偏向虎山行?定要拉上一大幫惡仆手下,這才夠場麵不是?張姑娘多疑了。”


    張雨若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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