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著老婦離開的間隙,素袍公子又追問道:“張大爺,這沃野百裏,又到了豐收時節,怎就隻剩你跟張大嬸兩人在地裏勞作?”


    老農望了眼金燦如火的稻田,重重歎氣道:“聽說北方又要打仗了,坐擁揚州和半個荊州的吳王從各地招募壯丁,許多人家的精壯男兒都被抽調入伍了,我兒子也被抽調到揚州去了,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素袍公子的表情頗為詫異道:“我久居北方,怎不知大梁與大遼之間有戰事的消息?”


    黝黑精瘦的老農放下筷子,愁眉苦臉娓娓說道“大梁與大遼打不打仗我不曉得,但按理說涼州有涼王固守,煙雲十八州又有燕王坐鎮,大梁整條北線固若金湯,即便真的打起來,與遠在江南的吳王八輩子都打不上幹係,可他從荊揚抽調壯丁也罷,連稅收也翻了一倍,明眼人都看得出吳王肚子頭藏著的是什麽腸子,不過是想借此壯大勢力罷了,見過瘦死的馬可從未聽說過有肥死的豬,都說吳王帶甲數十萬,糧餘數百萬石,其實不都是從我們這些百姓身上拔毛積攢下來的?”


    素來開朗善談的素袍公子,此刻竟一言不發。


    老農似乎遮遮掩掩著滿肚子苦水難以啟齒,但在眾人麵前顯然是撤去了平日的壘壁,神色謹慎地向木棚外張望了幾下,確認周遭沒有閑人後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我雖在北方當過兵,斬過幾個遼蠻子的頭顱,可終究是粗鄙村夫,見識談不上有多廣,可自認比起家中長發長舌的眼界要高闊幾分,北方打仗多半是幌子,約莫是吳王編出來糊弄我老板姓的鬼話,依我看吳王這趟煞費苦心,絞盡腦汁地擴大勢力,多半是奔著長安那身龍袍去的。”


    “他敢?”素袍公子沒來由地怒從中來,掌心拍了一下桌麵說道。


    “唉,公子,明白人說明白話,九五至尊,金鑾龍椅,萬人之上,誰不惦記?別說吳王,怕是皇帝身邊的權臣紅人都時刻惦記著呢,正所謂亂世出豪傑,時勢造英雄,吳王兵精糧足隻需靜待時機,待那遼人大舉南下,北方朝廷疲於應付之時,再率軍北上直搗龍庭,萬人之上豈不易如反掌?”老農竹筒倒豆子直言不諱道。


    一直在旁邊靜坐的白雲無心聽兩人交談,心心念念失散的同門,視線灑向南邊的稻海。


    白衣一向對口舌如簧的素袍公子沒有多少好感,心中亦從未放下過對著主仆二人的警惕,這回對兩人的侃侃而談充耳不聞,幹脆扭過頭眼不見心為淨。


    “當代帝王趙智恒乃百年不出的不世帝王,不僅讓大廈將塌的趙氏王朝起死回生,更數次親征大遼,大敗狼子野心窺視中原大地的遼人蠻子,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即便遼人真的大舉南下,朝廷早就在荊襄長江一帶亦布滿重兵,吳王想要直搗龍庭,除非是腦子進了水才幹這樁用榮華富貴換腦袋落地的買賣。”素袍公子字字鏗鏘地說道。


    “王侯將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雖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道理準沒錯。”老農呷了一口濃茶道。


    “怎麽都停了筷子?來來來,趕緊趁熱吃,都別客氣!你這糟老頭又在這胡說八道什麽,可別耽擱了人家吃飯。”老婦把一盤熱騰騰的燉菜籽端上桌。


    素袍公子卻是一笑:“與張大爺投緣,便多聊幾句。”


    “公子你別聽他瞎扯,他大字都不會寫一個,隻要能安居樂業誰做皇帝不一樣?”老婦瞪了老頭一眼說道:“都怪那算命先生,嘀咕有的沒的,咱這些星鬥百姓瞎操心什麽,種好自個門前的三畝地不就是了?”


    “算命先生?”素袍公子疑惑道,這茫茫田野中怎會有算命先生。


    “前些天我家老頭子到城裏趕集,恰好在老熟人那聽到了這些閑言話語,說是那什麽半仙給卜的掛,按我說這些神棍為了糊弄三餐淨說些胡話妖言惑眾,你說這些話在咱老百姓嘴裏打打牙祭也罷,要是傳到官老爺耳朵裏頭那可就麻煩了。”老婦沒好氣地說道。


    “那個算命先生人在何處?”素袍公子問道。


    “襄陽城。”老農接話說道。


    “襄陽城?”白雲和張雨若的眸子仿佛霎時撇去了一層白翳。


    在行伍中打滾出身,實乃眼尖之輩的老農問道:“你們是要去襄陽?”


    張雨若答道:“不錯。”


    白雲急忙問道:“大爺,我們在這茫茫稻海中迷了路,去襄陽城的路該怎麽走?”


    老農哈哈笑了起來道:“荊州富庶甲天下,稻田都快比人高嘍,也難怪你們會迷路。”


    老農伸出手指向一條田中小徑:“沿著這條小道一直往南走,遇到岔路也甭管,走出了稻田再走個一兩天便能到襄陽城下。”


    “大爺,襄陽乃荊州重鎮,繁榮富庶,城中百姓安居樂業肥得流油,跟吃飽了飯得打個嗝放個屁一個道理,襄陽城中可有什麽奇人趣事,能讓我們這些外地人茶餘飯後打打牙祭的?”素袍公子笑道。


    “誒!公子問得好,這不,襄陽城中就有雙怪!”老農眉頭上挑說道。


    “還真有?”素袍公子故作訝然道。


    “襄陽城中有位瘋瘋癲癲的老和尚,無論人家跟他說什麽他總是哈哈大笑,飲酒吃肉還醉心煙花柳地,蹲在青樓門口看種種胭脂紅粉,過後還要品足論道,嚇得那些個花魁個個都花容失色,青樓裏的壯丁實在是看不過眼便出手教訓過幾回,也不知這老和尚是不是裝瘋賣傻的主,被轟了幾次後就學乖了,改躲到遠處巷口疙瘩細細欣賞,這老和尚還神出鬼沒,沒個聲響地就竄到人家背後求化緣,臉皮比那樹皮還厚,專挑些妙齡花姑娘下手,膽子小的自然是顧不得那幾個銅板,往地上一丟跑都來不及,這是襄陽城中的第一怪。”老農津津樂道。


    白雲在聽說過這襄陽第一怪後,心中半疑半信好奇不已,在此之前,他以為這普天之下的和尚都與灰衣老僧一樣,慈悲為懷,六欲皆空,嚴守佛門規條數十年如一日,可老農一言一句間又不像是在糊弄人,莫非天底下還真有此等無賴和尚不成?


    “城中的第二怪便是適才所說的算命先生公孫半仙,他臉如黃蠟瘦得皮包骨,終日扛著一麵公孫二字的幡旗。”約莫是說得口幹,老農便頓了頓呷了一口濃茶。


    “街上的算命先生滿口胡謅,隻管說得聽客開心銅板便當啷到手了,這等神棍在富庶的襄陽怕是隨手一撈便是一大把,也能算一怪?”素袍公子又問道。


    “公子有所不知,這位算命先生可不是尋常見人說人話見鬼講鬼話的神棍啊。”老農放下茶杯說道。


    “哦?莫非這位算命先生是百算百靈的神仙不成?那我得去算上一卦,瞧瞧這輩子可有飛黃騰達腳踏天子堂做大官的命不。”素袍公子晃了晃手中紙扇笑道。


    “也不是。”老農搖了搖頭。


    “那這位算命先生到底有何稀奇之處?”素袍公子稍微側耳,擺出一幅願聞其詳的姿態。


    “這位算命先生啊,說來奇怪,說是以算命為生,可從來不輕易開金口,也極少幫人占卦,起初襄陽城中的百姓都以為他故作清高,其實腹中並無多少真材實料,不過是一徒有其表囤積居奇的神棍貨色,直到有一回,一破落人家的寒門子弟科舉落榜,爬上了襄陽城頭想要縱身躍下,城頭下圍觀的人不計其數,人頭湧動,那名寒門書生的妻子和兒子則跪在城頭下泣不成聲,淒涼至極,可那名寒門子弟雙目無神麵無表情,似乎對一切都不再留戀,縱身在五六丈高的城頭上躍下,書生的妻子直接給哭暈了過去,眼見書生就要摔成肉泥,人群中一陣躁動,隻見那扛著幡旗的算命先生從人群中衝出,腳尖輕輕一點掠過城頭,救了書生一命。”說到最扣人心弦之處,老農又停頓下來夾了塊蒜泥白肉放入口中。


    “書生既然有必死之心,即便把他救下,那書生還是會再尋短見。”白雲聽得入神,搭話說道。


    “少俠說得對,於是那位算命先生便當眾為書生占了一卦,卦中所說書生前半生羈絆多艱,可後半生將是大富大貴之命。可那個書生依舊是雙目無神不為所動,那算命老先生卻是冷冷地丟下了幾句話,你信又好不信又好,過段時間我的卦若還是不靈,你再跳一遍也不遲,說完便拍拍屁股走人,果然過了不到半個月的時日,京城中的一員大官相中了書生在科舉中寫下的文章,招他到門下當門生,那個書生才恍然醒悟,又是提公雞又是提黃酒到那位神仙的家中道謝,可那算命先生就是閉門不開。從那以後那位算命先生的名號響徹了整個襄陽,可盡管如此,一些達官顯貴一擲千金也求不到這個算命先生的一卦,隻要是別有用心為求卦而來的,無論是誰,那位算命先生一律閉門不開。”老農樂此不疲道。


    “想不到還當真有如此怪人,以算命為生竟還不屑千金,有趣有趣。”素袍公子用紙扇拍案叫絕道。


    “這還不止,每當狂風雨夜之際,這位算命先生總會在襄陽東南西北腳擺壇作法,風大雨大也不知他在擺壇做什麽。”老農繼續說道:“更奇怪的是這位算命先生算的卦要麽八九不離十,要麽與卦象相悖而行,但總不會脫節其中,後來整個襄陽的人都喊他做公孫半仙,說這位算命先生卜卦神準,莫不是趁著大雨滂沱陰氣正盛,行陰邪之術與鬼怪交流窺探天機。”


    “擺壇作法?”白雲不可思議地喃喃道,隻覺得公孫半仙這個名字甚為耳熟,但一時間又記不起來曆,便不再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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