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涯果入口,確實是有些酸,但並非如年輕和尚所言酸中帶甜,在酸味裏頭還夾雜著絲絲苦澀,如同未熟透的野果。


    “味道如何?”年輕和尚見白雲的神色變得古怪,甚是不解。


    年輕和尚又問道:“可是酸中帶甜,齒頰回甘?”


    白雲擦去殘留在唇邊的血色果漿,眉頭輕皺搖頭答道:“沒有吃出甜味,約莫是果子還沒熟透。”


    年輕和尚卻是會心一笑,不卑不亢地解釋道:“非也,非也,並非是無涯果未熟透,是施主心中有痂結還未解開。”


    年輕和尚一語中的,好似一把刀子戳中了白雲的心頭,白雲沉默了下來。


    “你所嚐到的苦澀正是你心中的味道。”年輕和尚收斂笑意,平緩地說道。


    白雲苦笑了一聲,手指輕敲神荼劍身:“或許吧。”


    “你這頭黑虎為何也喜歡吃這種果子。”白雲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目光轉移到黑虎的身上。


    年輕和尚十足那佛堂老方丈,氣態平波無痕:“因為無涯果能去它身上的腥氣”


    年輕和尚邊說邊捋順黑虎的毛發,而黑虎則如同小貓依偎在他身旁。


    “去腥氣?”白雲的目光又回到掌心的無涯果上,原來那頭黑色大貓身上之所以沒有絲毫腥氣,全因這無涯果。


    “它不茹葷肉?”白雲又好奇地問道。


    年輕和尚低頭瞥了眼黑虎,搖了搖頭,眼中仿若倒映著一片海,平靜地答道:“它早已皈依我佛。”


    白雲哭笑不得:“這世上還有甘願當和尚的老虎?”


    灰衣和尚沒有去反駁,約莫是覺得事實勝於雄辯,隨手摘了把青草送入黑虎口中,黑虎大口咀嚼津津有味。


    喂老虎吃草!


    白雲目瞪口呆。


    “它把這輩子的葷都吃完了,以後的日子隻能吃素。”年輕和尚打起了啞謎。


    白雲向來不是拆啞謎的高手,尋思了一會便問道:“此話何解?”


    “阿彌陀佛。”年輕和尚閉起了眼睛,臉色變得難看,手中不斷地撥動念珠。


    白雲不明所以,又把餘下的一顆無涯果塞入口,靜靜地坐在篝火旁等候下文。


    年輕和尚深吸了一口氣,娓娓道來:“它本是那大雪山上的千年虎妖,茹人肉飲人血,罪孽深重,不知多少人曾栽倒在它那張血盆大口中,後來,不知是哪路神仙將它壓在了大雪山的一座山頭下,讓它飲了數百年的風霜雪露,恰逢小僧路過,在山頭上與它聊了七天七夜,見它曆盡滄桑,對從前的一切懊悔不已,決定要痛改前非,小僧便渡了它將它帶出了大雪山。”


    年輕和尚的手指像是在輕彈琵琶,順著黑虎的背脊撫過:“怎奈它身上的腥氣太重,小僧怕它受腥氣陶染心生惡念,重蹈覆轍,便冒險到大雪山的崖壁采摘無崖果,希望能洗去它身上的腥氣。”


    “你又怎麽知道它會真心悔改?萬一它下山以後大開殺戒豈不是罪過?”白雲憂心忡忡道。


    “眼睛不會說謊。”年輕和尚的雙眸明澈得如清水一般。


    “凡事講究一個緣字,它壓在大雪山下數百年,路過的就隻有小僧一人,能救它的也就隻有小僧,小僧若是視若不見自掃門前雪,或許它得再等上數百年才能重獲自由,小僧若不救它還有誰能救它?”年輕和尚坦蕩笑道。


    年輕和尚的一席話如醍醐灌頂,白雲沉默了下來。


    佛?


    兩人沉默了許久,年輕和尚率先說道:“對了,小僧還未請教施主的大名呢。”


    “我叫白雲。”白雲說道。


    “蒼天白雲,自由自在,真是個好名字。”年輕和尚碎碎念道。


    “你呢。”白雲返問道。


    “小僧法號法愚。”年輕和尚合手答道。


    “法愚?”白雲又念了一遍和尚的法號,似乎是對這個稱謂十分驚訝。


    法愚撓了撓光禿禿的腦殼,自嘲一笑道:“這個法號是小僧的師父替小僧起的,至於為何叫做法愚,約莫是師父他老人家覺得小僧在參悟佛法方麵天資愚鈍,慧根不夠。”


    “你下江南做什麽?”白雲細細咀嚼口中的無涯果,依舊是苦澀難吞。


    法愚苦笑了數聲,把手伸到篝火堆上烤暖:“說來好笑,小僧是被師父趕出來的,師父說想要參佛悟佛必先要觀芸芸眾生,便讓小僧出外遊曆,走上萬裏路才能回去,小僧挪不過他老人家,隻好遵從師命下山遊曆,如今兩年過去,走過了萬裏路,師父他也年事已高,所以該回寺裏頭瞧瞧,好照料他老人家。”


    法愚輕拍黑虎的後背,黑虎吃飽喝足後心領神會地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後若一道黑電沒入林澗,臨走時還不忘瞥了白雲一眼。


    無邊的黑夜深邃寂寥,除了奔騰不息的水聲,就剩下兩人。


    法愚冷不丁地笑道:“白雲少俠,你可有心思聽小僧一訴衷腸?”


    七年前,曾有一位灰衣老僧搖搖晃晃地走上木如寺,老僧一息尚存強咽著最後一口氣,拜托法愚日後倘若有機會下山,定要替他去助一人走出困惑,而那人有一個自由自在的名字,那回法愚隻是十一二歲的少年,不經世事,更不知那灰衣老僧此言何意,後來法愚才知道,那位灰衣老僧曾如來下席名動天下。


    兩人的影子被月光拖得細長,麵對法愚閃爍的目光,白雲點了點頭。


    “小僧自幼便是孤兒,父母都在一場火海中喪生。。。”


    孤兒兩個字莫名地撥動白雲的心弦,就像一根針直直紮入心頭。


    “幸得師父相救,小僧才幸免於難。”


    說道這裏,白雲注意到法愚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眼中仍舊是清澈如許,仿佛對這一切都雲淡風輕。


    “雖然師父他老人家對小僧極為苛刻,但小僧明白金不煉不成赤,玉不琢不成器這個道理,這趟遊曆小僧著實是大開了眼界,所謂的佛不僅僅隻是佛經中的經文佛語,還有廣闊的大千世界。”


    “其實在遊曆之前,小僧也曾對幼時的遭遇耿耿於懷。”法愚的笑容漸漸收起,繼續道:“時常會反問自己,為什麽遭遇巨變的偏偏是我?”


    法愚頓了頓,清澈的目光灑落在波光粼粼的長江之上:“但在看遍了這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相後,卻悟出了一個道理,因果循環,萬物皆有其自身規律,緣起緣滅隻是一個過程,既然抓不住的就讓它隨風而去吧,過多的執念隻會讓自己舉步難行。”


    “後來小僧再細細一想,這原來就是師父他老人家讓小僧外出遊曆的目的。”法愚坦然一笑。


    聽完年輕和尚的一席話,白雲如沐春風,心頭從未有過的輕鬆愉悅,法愚的話雖是樸實無華,但勝在句句誅心,將他心中的枷鎖層層解開,枯萎的蓮花池風沙萬頃,李靜溪借著夢蜃晨樓與他論道佛語,自然是怕他執著於仇恨而走入歪道,天空海闊,既然那灰衣老僧都放下了,他為什麽放不下呢?


    佛,普渡世人。


    雷音寺血流成河,老支持含淚選擇了放下原諒,而非報仇雪痕,這等光風霽月的胸懷可是佛的胸懷?對於佛法,在這麽一刻,白雲似乎參悟了那麽一點。


    “放下心魔,大道自然。”白雲仿佛聽見那道熟悉的聲線,不輕不重魂夢縈繞,從江上徐徐飄來:“不與眾生為怒,不與眾生生恨,希望你不要辜負為師的期望。”


    “師父!”白雲如入魔怔,放眼掃蕩,開闊的江麵隻有洶湧東流的江水。


    他噗通地跪倒在地,兩行熱淚在黑暗中隱隱閃爍,雙眸蒙上了一層白翳。


    許久,風幹了眼淚,他重新坐回到篝火旁。


    “白雲施主?”法愚和尚輕聲呼喚道。


    白雲凝視著搖曳起伏的火光,神色木訥。


    吃了冷冰冰的閉門羹,法愚卻一如往昔燦爛溫顏,他又問道:“白雲施主,南佛北道皆為大梁國教,而江南的佛教林立繁盛,佛寺千千萬,不知你要去的是哪一座?”


    白雲宛若一座闃然空穀,久久不語。


    法愚沒有介懷,稍稍收斂了笑容,耐心等待白雲的回答。


    白雲吐出三個字:“木如寺。”


    本來這趟下山的行蹤決不可向外透露,可不知為何,從第一眼開始,白雲便打心底地相信眼前這位灰袍和尚,或許這就是世人所說的緣分罷。


    法愚顯然是未有料到白雲的回答,大喜過望道:“當真?”


    白雲點頭確認道:“怎麽?說起木如寺這般大反應?”


    法愚咧嘴一笑:“原來施主要去的地方與小僧一樣。”


    “一樣?”白雲納悶了起來:“你是木如寺弟子?”


    “不錯。”法愚笑容可掬,手中止住撥動念珠的動作。


    “太好了!”白雲欣喜若狂,想不到法愚竟是木如寺弟子。


    “實不相瞞,我乃髻霞弟子。”白雲也不再藏著掖著,五五十十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髻霞山?嘿!人傑地靈,那可是好地方啊,不過。。。”法愚的眉頭微微收攏,疑惑道:“師父自幼便教小僧,佛道不可相通,你一個道家弟子來木如寺作甚呢?”


    白雲才猛地想起法愚在外遊曆了兩年,於是便將這趟下山的來龍去脈與他說了一遍。


    “剿滅天龍會餘孽?”法愚聽說了白雲下江南的原委後,麵露訝然地說道。


    “天龍會作惡多端,理應剿滅。”但說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白雲語氣明顯地降了下去,他的腦海中,那道黑衣身影揮之不去。


    一旁的年輕和尚默默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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