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長安那摸不著道的火氣在下船後仍不見有好轉,板著門神一樣的臉坐在一旁。


    酒家進門的一櫃子上擺有數隻釉色光亮的酒壇,素袍公子心眼活絡,清了清嗓子說道:“小二哥,先上兩壺地地道道的江南桂花佳釀。”


    說罷,紫衣婢女遞給店小二一錠白花花的銀子,酒家夥計見錢眼開,腰差些給彎到地上去了,心想還真是碰見了前來散財的財神爺,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足足是他好些個月的工錢,不禁暗暗竊喜,在這位素袍公子的麵前,那些衣著打扮光鮮靚麗,卻舍不得幾個破銅板的富家子弟尤是相形見絀。


    酒家夥計悄悄打量了下這一桌四人,除了那位紮了一束古怪發髻的中年男人外,其餘三位皆氣度不凡,尤其那位一襲素袍的文雅公子,素袍淡雅卻蓋不住他眉宇間的英氣。


    “誒,小二哥,若要從這裏下揚州,走哪條路比較利索?”龍浩天輕輕將他那柄象骨折扇放在桌麵上,沒有去顧忌財不可露眼的禁忌,看得窮酸貧寒的店小二眼珠子都快掉地上去了。


    店小二連連哈腰道:“公子要去揚州呀?那肯定得走江南道呀。”


    “江南道?”龍浩天嘶了一聲,靜候下文。


    店小二心領神會,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收了銀子自然得給人家指一條康莊大道,伸手直指向門外,笑嘻嘻地說道:“沿著城南直行,出了城南有兩條路,一條是江東道,一條是江南道。”


    龍浩天點頭打趣道:“多謝小二哥康概指路。”


    “舉手之勞,客官風塵仆仆來咱酒家歇腳,小的自然要好生伺候,若是怠慢了,掌櫃的可得扒我的皮煎我的骨。”店小二剛要去準備酒菜,忽地一拍腦袋,湊到素袍公子的耳邊說道:“哎呀,公子你瞧我這忙得都犯渾了,這城中自釀的地道桂花酒都給賣完了,新一批的地道桂花還在江南道途中,不瞞公子說,其實隔壁桌喝的都是劣等桂花,小的本來想著想取出本店珍藏的地道桂花,可不知咋就忘了昨日讓掌櫃給不小心地打翻了,並非是有意掃公子的雅興,要不公子你嚐嚐別的?”


    龍浩天特意看了眼竇長安,發現他正自顧自地閉目養神,似乎沒有飲酒的雅興,便擺手說道:“罷了罷了,反正也得趕路,上一壺上好茶水和幾碟小菜罷。”


    “好嘞!”小二匆匆去準備茶水小菜,生怕怠慢這桌子貴客。


    門外,一行提劍青衫徑直走入酒家,為首的是一位壯如熊羆的青衫,他們在眾人隔壁的一張八仙桌坐下。


    竇長安對此似乎有所察覺,微微睜開了眼。


    點過了酒菜後,那個壯如熊羆的青衫將長劍橫放於長椅上,張望了一下四周說道:“也不知童師哥到了揚州城沒有。”


    在壯如熊羆男子的左手邊,一鷹鼻青衫皺了皺眉說道:“若不出差錯應該到了。”


    壯如熊羆的青衫男子又說道:“這趟木如寺之會咱瞞著掌教與童師哥分開前後腳,在其他門派會不會看出端倪?”


    “那就得看童師哥有沒有這個本事,讓其餘四大門派信以為真了。”鷹鼻男子說道。


    白雲在聽見木如寺三字時,正要轉過頭,竇長安卻給他打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大驚小怪露出馬腳。


    白雲隻好默默回過頭,繼續偷聽這行青衣的交談。


    這趟木如寺之會,聚齊了當今天下正道五大巨擎,木如寺、髻霞山、青玄劍派、拂雪山莊、華音門,這行提劍青衫究竟是哪門哪派的弟子?


    這時備好茶水的店小二提著茶壺,笑意盈盈地為四人倒上茶水,爾後又小跑回廚房準備小菜。


    竇長安用手指沾了沾杯中的茶水,在八仙桌麵寫下四個字。


    青玄劍派。


    白雲雖是微微一怔,但終究沒有折騰出半點動靜來。


    鷹鼻男子在與同門交談的同時,亦不忘警惕地注意四周,壓低了聲音道:“昨夜收到了天龍會的飛鴿傳書,約咱明晚亥時在醉花閣的朧月房中碰頭,咱們去還是不去?”


    “要不咱還是不去了吧?天龍會出了名心狠手辣手段陰險,萬一設下圈套把咱一鍋端了那可就麻煩了。”壯如熊羆的青衫男子麵露憂色,端起一直茶杯久久沒有放下。


    一臉白如霜的枯瘦青衫卻開口說道:“去。”


    坐在白麵青衫身旁的是一位眉目清秀的青衫少年,約莫是這行青衫之中年紀最小的弟子,他自坐下以後便一語不發,這時卻微微抬起頭,略帶驚訝地看向那個枯瘦青衫。


    其餘的三名青衫亦同時把目光投向白麵男子。


    白麵男子沉吟片刻,權衡利弊後說道:“在木如寺之會這個風陵渡口上,咱與天龍會各取所需,天龍會斷不會輕舉妄動,聰明人都明白唇寒齒亡這個道理,咱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對他們有損無益。”


    桌麵上竇長安以茶水寫下的青玄劍派四字了去無痕,白雲卻如遭雷擊,作為天下五大巨擎之一的青玄劍派素以浩然正氣著稱,竟然會與天龍會暗地下有所勾結。


    此時,跑回後廚忙活的店小二又屁顛屁顛地走來,兩隻手各托著三碟色香俱全的小菜,熟練地往桌上一推,六碟小菜全部上桌。


    這間酒家雖比不上大客棧,卻占了個好地方,生意火紅客似雲來,店內又隻有兩三個打雜的夥計,自然是忙得不可開交,小二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去額頭的汗珠,畢恭畢敬地說道:“這些都是本店的特色小菜,各位客官請慢用。”


    店小二大步來到那行青衫的桌前:“各位客官實


    在是抱歉,今個也不知咋地,生意好得犯渾,小店的酒水都售罄了,要不小的給客官斟上一壺上好茶水解解渴?”


    壯如熊羆的青衣男子猛地一拍桌子,店內頓時鴉雀無聲,數十道驚訝的目光同時聚集在青衫男子身上:“沒有酒水不懂早些說,啞巴嗎?讓咱師兄弟幾個在這瞎等半天,是故意把咱們當猴耍是不是?”


    店小二嚇得渾身發抖,連忙躬身賠禮道歉。


    壯如熊羆的青衫男子瞪了一眼驚慌失措的小二,沒有胡攪蠻纏的念頭,重重哼了一聲後提起長劍,與其餘的青衫一同離開了酒家。


    鴉雀無聲的酒家又恢複了嘈雜,一些倒好了酒準備看熱鬧的客人失望地搖頭,而白雲則目送那行青衫的背影遠去,若不是竇長安死死把神荼壓住,白雲早就衝上去刨根挖底地問個清楚。


    待那行青玄劍派弟子的身影完全淹沒於人海後,竇長安才鬆開按住神荼的手。


    “竇前輩,你為何不讓我去問個清楚?”


    中年男人呷了一口濃茶,不急不慢地說道:“年輕人血氣方剛屁股能烙餅,可你是真傻還是假傻,莽然行動隻會打草驚蛇,明晚摸去醉花樓一探虛實不就一清二楚了?”


    約莫是覺得中年男人所言有理,白雲稍稍平複心情,自知適才險些壞了大事,搖頭說道:“真想不到堂堂青玄劍派竟與天龍會暗地下有勾結。”


    一直在品茶的素袍公子放下茶杯,抓起象牙骨扇說道:“我倒是覺得事情沒有這般簡單。”


    竇長安嘖嘖說道:“這個江湖啊,人心叵測。”


    白雲愁思難理,幹脆扭頭看向門外,無緣無故地想起那個公孫姓氏的算命先生,不知為何,愈是接近木如寺便愈是有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酒家外一個熟悉的白衣身影一刹而過,很快又被熙熙攘攘的行人所掩蓋。


    白雲眼中熾熱跳動的光芒如同山洪爆發,欣喜若狂地提劍追出門外。


    茫茫人海中,少年形如一頭莽撞的小鹿狂奔不息,翻遍了整座城卻找不到那個在心頭無數次飛掠而過的身影。


    少年頹唐地站在人流之中。


    望穿秋水。


    人來人往,卻仿佛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筋疲力竭的少年。


    還記得縹緲峰蒲公原上,白衣如雪,漫天的蒲公草徐徐飛舞,第一眼他便覺得那個女子好似仙女下凡,叫人神魂顛倒,他本以為神仙素來都是生性涼薄,冷若冰霜不吃人間煙火,殊不知在龍頭山上,她將唯一一顆瓊漿玉露丸喂給他恢複體魄,襄陽城郊一戰,她為了救他身負重傷,幾乎殞命。


    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街上,呆若木雞。


    他雙拳緊握,歇斯底裏地喊道:“張!雨!若!”


    呼喊聲頃刻便被喧囂紛擾的長街


    所吞沒於,來往行人有的稍稍停住腳步,有的投來奇怪的目光。


    此刻他才明白,何謂一座城一個人。


    他萎靡轉身,拖著疲憊的身子沿著街道緩步走回客棧,自嘲道:“雨若又怎會在這座小鎮出現呢?多半是我看錯了罷。”


    “白雲。”一道冷若冰霜卻是這天底下最為溫柔的聲線,從喧囂長街傳來耳畔,如青煙嫋嫋升起,又輕輕拂過湖麵。


    白雲一愣,驀然轉身。


    恍如隔世。


    人潮兩端,一位持劍少年和一位白衣如雪的女子相凝對視。


    兩道視線就這麽隔著人海遙望,誰也沒有邁出腳步。


    白衣如雪冰肌勝雪的女子終於邁出第一步,朝著少年走去,每邁出一步,山與海之間遙不可及的距離便近了一步,匆匆行人仿佛在此刻漸漸模糊,諾大的長街隻剩下兩人。


    不過二十步的距離,卻比從髻霞到江南的距離還要遠。


    白衣女子走到那個木訥少年的跟前,深深一笑道:“是你在喊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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