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佛陵回來後,髻霞山五人在蘭苑深居簡出,平日嘻嘻哈哈走馬觀花的張子山,這回如霜打茄子愣是不剩半點靈氣,托著半邊腮幫子蹲在院子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株枝葉發黃的蘭花一動不動,若是換做從前肯定會跑去勺來一瓢子水,上上下下悉心照料一番。


    作為髻霞山上唯一執掌丹爐的長老,張道人隻有張子山這麽一根獨苗,打小便把這個兒子捧在手心裏頭,當初張道人散去家財萬貫,拋棄錦衣玉食上髻霞山潛心修道,對張子山的富養,比起山下的紈絝子弟過之而無不及,故而下山前的張子山落下一身嬌生慣養的臭毛病,連張道人和他娘親都受不住,好在髻霞山上與髻霞山下如若雲泥,張子山自小對超脫凡俗的道門氣息耳濡目染,空有一副紈絝皮囊,外表看似無所事事吊兒郎當,心裏頭卻溫純善良得很。


    張道人的煉丹房在朝陽峰的西側,離兩山兩連的長虹峰僅有一山之隔,張子山自然也隨他爹爹住在朝陽峰,閑來無事張子山總會往長虹峰跑,與齊於正陳成等長虹峰弟子關係好得不行,尤其是陳成這個比張子山要年長好些歲數的師兄,對張子山更像是哥哥對弟弟一樣照料有加,每當有閑暇時光,便總會領著張子山到髻霞山澗摸蝦抓魚,昨天蘭苑擠滿了前來賞樂的客人,攪和了張子山賞花聽琴的興致,那會陳成才說著這蘭苑的蘭花不算什麽,等回到髻霞山要帶張子山去一處鮮為人知,漫山遍野開滿蝴蝶蘭的幽穀開一開眼界。可世事難料,昨夜一戰陳成殞命萬佛坪。


    向來沒心沒肺的張子山想到這,眼眶紅了一圈,自顧自地嘀咕道:“陳師兄啊,你說你也真是的,也不告訴我那處開滿蝴蝶蘭的幽穀在哪就走了,髻霞山這麽大你讓我去哪裏找?”


    院子青瓦鋪砌的房簷下,齊於正肩挨著廊柱一言不發,視線默默地落在張子山的背影上。


    約莫是房間內四壁蕭然,空蕩蕩冷清清,林學書也走出了院子,見齊於正和張子山一反常態鬱鬱寡歡,不用過多猜測,便知道他們是在為陳成和陳靜的死耿耿於懷,林學書無聲苦笑,自己何嚐又不是如此呢?


    書生輕輕咳嗽了一聲,齊於正才發現了身後的林學書,可張子山仍黯然神傷地盯著蘭花,仿佛一塊巋然不動的石頭,這聲咳嗽自然而然是沒有撼動這塊石頭。


    “子山。”林學書輕聲喚道。


    張子山茫然地轉過頭,兩位師兄正在屋簷下看著自己,於是緩緩起身走向兩人,但由始至終都是低著頭,不想讓兩人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眶。


    齊於正擠出一個笑容,安慰道:“子山,莫要想太多,陳成師兄和陳靜師姐為正道犧牲功德圓滿,慧平大師亦親自替他們誦經超度,想必此時正去往極樂淨土的路上呢。”


    張子山依舊埋頭不言。


    林學書拍了拍張子山的肩膀,輕快道:“師兄知道那處開滿蝴蝶蘭的幽穀在哪,回到髻霞山師兄帶你去。”


    張子山渾身顫抖,抬起頭,早已淚眼模糊,他低聲


    抽泣道:“可是陳成師兄陳靜師姐都死了。。。”


    冷秋萬物蕭瑟零落,給原本就清清淡淡的蘭苑,橫添一抹冷冷清清的意趣,隻是院子中的人沒有心思去賞閱這份清閑意趣。


    足足一整天,白衣女子不曾踏出過房門半步,房門始終緊閉,眾人深諳她的性子也不去敲門打攪,午飯時候也隻是盛好飯菜,放在白衣門前輕輕告知一聲,可到了晚飯時候,白雲端著飯菜來到白衣門前,發現午飯時候的飯菜原封不動地擺在原地。


    從早上到傍晚,白衣把自己關在房中茶米不進,白雲憂心如,襄陽城郊一戰白衣中了白蛇姬的西域奇毒,大概是落下了病根子的緣故,身子變得虛弱不如從前,陳靜與張雨若素來情同姐妹,陳靜的死對張雨若來說如同晴天霹靂,疾思故人無異於雪上加霜,這樣下去非得憋出大病來。


    房內傳來數聲無力的咳嗽,白雲心急如焚敲響房門。


    連敲三聲房內都沒有回應,白雲又敲了兩聲,房內的女子鼻音深重地說道:“我沒事,飯菜你放在門外吧。”


    白雲有千言萬語湧上喉嚨,可張嘴結舌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輕輕長出了一口氣後,把飯菜放在房門前細步離開,房內不時傳出咳嗽聲,每一聲都好似綿綿細針刺進白雲心房,白雲走出兩步便一回頭,可薄如蟬翼的窗紗卻如層層萬重山,把兩人遠遠隔開。


    入夜。


    白雲走出院子,穿過回廊來到白衣女子的房門外,發現晚飯時候端來的飯菜依然如故,透過窗紗房內一片黑暗,凝息聆聽房內靜得反常。


    “雨若呢?”白雲心中暗道。


    白雲又繞著回廊沿路返回房間,用手帕包起兩隻晚飯時剩下的饅頭走出院子。


    張子山正坐在院子內的石椅上,舉頭望著月色發起了呆,看見白雲倉促從房間走出,兩人目光碰了一下,張子山似乎平複了白天時起伏的心神,伸出手用金絲山河扇指了指蘭苑外的一處方向。


    白雲心領神會點了點頭,急遽往張子山指的方向走去。


    待那人影遠去,張子山目不轉睛地看著月亮,深深感慨道:“能有個人在心裏頭掛著,真好。”


    白雲走出蘭苑,沿著林間鵝卵石鋪砌的幽深小徑穿梭,走了約半刻鍾,前方是林子的盡頭,一座建於臨崖而建的六角小亭映入眼簾,月色揮灑,白雲多多少少地想起那座飛來峰後山的攬月亭。


    恍惚之間,白雲看見白衣的身影坐在亭頂,她身上的白衣如薄霧煙紗,肩若削成腰若素,水寒長劍此刻安靜地躺在她的腳邊,白衣雙手抱膝,纖細的下巴擱在雙膝上,看著懸崖的另一側怔怔出神。


    白雲走近小亭,白衣卻絲毫沒有察覺。


    “雨若。”白雲柔聲說道。


    神思鬱結的白衣女子聞聲微微回過頭,看到亭子下的少年後又立即轉過頭,有意不讓少年看清自己的窘態,稍稍把臉頰埋在黑暗中,又用如霓裳羽衣似的長袖輕輕枕了枕臉頰,爾後保持著眺


    望遠處的姿態。


    白雲輕靈躍上亭頂,疑遲了一下,還是在白衣身旁坐了下來。


    山風迎麵吹過,張雨若那雙冷豔眸子含淚婆娑地望著遠處。


    懸崖底下是一處山巒相疊而成的天然湖池,餘波粼粼卻平靜地與山巒峰嶽連成一線,鏡花水月,美輪美奐,藉著漫山月色映出冷淡的山峰倒影,忽而隱隱朦朧,忽而涇渭分明。


    千峰環野立,倒影偏偏。一水抱山流,大佛獨坐。


    木如山萬壑千岩,山上更有懸崖麵麵相對的奇特景象,比起髻霞山的瑰麗壯闊木如寺似乎在神韻上更勝一籌,水繞青山山繞水,山浮綠水水浮山,如同一條百裏畫廊。


    白雲朝張雨若的目光方向看去,驚覺那座舉世無雙的坐北大佛不知何時有佛光流溢,再定眼細看,白雲可以斷定此刻橫溢大佛的流螢絕非月色灑落的景象,而大佛頭頂有一道凝聚如濃霧的紫色祥雲。


    木如寺之所以有天下第一佛門聖地之稱,除了木如寺數百年的深厚底蘊外,木如山亦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聚佛之地,氣運蓬勃佛光普照,以木如山為中心,方圓數百裏的紫詳之氣皆聚於此,當初木如寺老主持在萬佛坪引萬佛朝宗,驅散三十萬冤死亡魂,請萬佛上山,不僅使木如山後世受萬佛庇佑,更使得木如山的氣運煥然一新。


    白雲暗自出神,心中歎息道,約莫是昨夜的慘狀驚擾了佛祖。


    佛光普照之象一瞬即逝。


    張雨若目光恍惚,雙手緊緊環抱著雙膝。


    白雲斜斜看了眼白衣女子,雖然她刻意掩藏淚目的痕跡,但是她睫眉泛光雙目紅腫,白雲仍是能看出來她何止是哭了一場的撕心裂肺,想到這白雲不禁地心如刀割。


    “對不起。”白雲內疚道。


    張雨若不為所動,隻是微微收斂目光,蜻蜓掠湖般看了眼白雲。


    “是我沒用,保護不了陳成師兄和陳靜師姐。”白雲暗暗低下頭,眼珠子安然無神。


    “不關你事,是我來晚了。”張雨若哭至沙啞的聲線幾乎無力地說道:“要是我能來早半步,師姐她就不會。。。”


    “我想陳靜師姐也不會想看到你這個樣子的。”白雲鼓起了勇氣,輕聲安慰道。


    這席磨破了腸子的安慰得不到白衣的回應,白雲心思錯亂,偷偷瞥了眼張雨若,發現她的臉頰上有好似珠簾的晶瑩淚珠,如竹筒倒黃豆子止不住地無聲落下。


    白雲一時間手足無措,鬼使神差地輕輕拍了拍白衣的後背。


    兩股相差無幾的體溫糅為一體,這時白雲才恍然大悟,瞬時麵紅耳赤急忙縮回手,吞吞吐吐地說道:“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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