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口江麵上滿目瘡痍哀鴻遍野,沉船斷江,流矢連天,鋪天蓋地的槍劍交響馬踏雷鳴,還有大人與孩童的哭聲,慘絕天地,滿江之水恍如燃起了冥冥鬼火,天地為之變色。


    鬼火幽幽,隱隱出現了無數道無主飄浮的黑色陰影,它們在沉船殘骸與冥火之間漫無目的地遊曳,又如行屍走肉般沿路飄回,滿江遊魂盡是如此,見此一幕白雲心照不宣卻骨寒毛豎,緊緊咬著嘴唇雙手瑟瑟發抖,這便是世人所說的遊魂野鬼?


    三十萬孤魂野鬼中,忽地有一道厲影回過頭,她雙目俱裂,眼皮下流出兩條駭人悚然的血痕,臉上血肉模糊,這道厲影突如其來的舉動引起了江麵上其他亡魂的好奇,數十萬藏在幽幽鬼火與黑暗中的黑色陰影紛紛投來目光。


    葫蘆口江麵上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泣狼嚎戛然而止,三十萬無主冤魂驟然定格,驚訝無比地注視著那位站在岸邊的年輕人,仿佛很是詫異,這位年輕人竟然能看得見他們。


    一人與三十萬亡魂隔江對望。


    刹那之後,這些浮沉無依,幾乎將葫蘆口填滿的無主遊魂默默低泣,身形如同一片片枯頹的落葉,飄向站在亂石礁岸邊的年輕人。


    見此一幕,白雲卻出奇地沒有半點駭然之意,在他內心的最深處,恍惚感覺得到這三十萬亡魂並無惡意,他隻聽見這些在冷冰冰江水中,浮沉了數百年的亡魂在求他出手相救。


    狂風大作,就在蟻海堤潰的三十萬亡魂迎麵撲來之際,一片青翠欲滴的柚子葉及時在白雲的雙目中抹過。


    白雲猛地睜眼,葫蘆口的江麵之上,波瀾濤湧大浪淘沙,隻有驚濤駭浪拍向江麵礁石的水浪之聲,哪有遍地廢墟鬼哭狼嚎的慘象。


    “小子,你想死啊。”仙風傲骨絲毫不遜道家老祖的算命先生說道。


    白雲這才怔怔地回過頭,難道剛才所見的萬鬼夜行也是幻象?


    “明知是萬鬼夜行,你還看得這麽認真,你也想去做鬼啊?”這位有未卜先知的大神通,頗有仙人風範的算命先生打趣道。


    白雲一臉茫然,疑問道:“剛才所見不是幻想?”


    算命先生將幡旗插入亂石礁中,葫蘆口亂石礁的岸邊恍如有蛟龍過江,從江底湧起一條泡沫一般的魚肚白漣。


    算命先生捋了捋及胸的山羊長須,一臉平淡地說道:“若是幻象我來做什麽?”


    關於這位算命先生的事跡,入了江南地界以後白雲亦略有耳聞,幡旗上的公孫二字便是他的姓氏。俗語有言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他曾在襄陽城中避世十年,聽聞是為了鎮壓超渡梁宋大戰間殃及戰火的襄陽城亡魂。


    一些不知他來曆的襄陽星鬥百姓,皆一律稱他作公孫半仙,可這個稱呼並非是譏笑他


    半吊子本領晃啷晃啷,是因為他當真如神仙那般料事如神,隻不過所料之事要麽八九不離十,要麽結果截然相反,對此,他說這禍福相依本是天命,天機本不可泄露太多,故而他隻願道出五成事實,當真與否聽天由命。


    眼前這位算命先生與那些世外高人如出一轍,一不為腰纏萬貫之人求問富貴平安,二不為官場士子占卜仕途,平常從不輕易開口為人算卦,縱使千金萬兩砸他頭上,他也是嗤之而鼻,能夠得到他贈言半句的,皆是是淒涼身世又或者窮途末路之人。


    白雲又回想起他給自己算的那一卦,以及在木如寺上發生的林林種種,這位算命先生頗有一種懸壺濟世的意思,不禁暗自讚歎,這般不為名利替蒼生消災解難的散仙人物,當真有神仙風範。


    “前輩是要來鎮壓這三十萬無主冤魂的?”白雲好奇地問道。


    算命先生的手心撫過幡旗木杆,長須在風中飄然,搖頭說道:“非也。”


    這位替襄陽城消災解難的散仙,竟不是為了三十萬冤魂而來?


    白雲一怔,不知道是該沉默下來還是追問到底。


    誰知不按常理出牌的算命先生又沉聲說道:“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三十萬冤魂之所以冥頑不散,全因生前怨念深重,我之所以來這裏,是為了引渡這些無主冤魂放下執念去往輪回,又何來鎮壓一說?”


    白雲恍然大悟,訕訕一笑摸了摸後腦勺,這位公孫先生故意咬文嚼字,牽著他繞了一大圈彎子。


    葫蘆口險象環生,白雲的眼前不斷地浮現起適才萬鬼夜行的慘象,手中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神荼,他尤是難以忘記那一雙雙無助的目光,看似隔江相望卻實遙隔數百年的他,隻能望著無邊慘象無能為力。


    白雲有些疲態地轉過身子,望向那座在銀輝下佛光流溢的坐北大佛,語氣中夾雜著失落道:“木如寺耗費一甲子建造這尊坐北大佛,可還是不能平息葫蘆口的三十萬冤魂。”


    白雲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前輩當真有信心麽?”


    算命先生坦蕩地笑了笑,衣決隨風輕輕飄搖,如一麵擺蕩在葫蘆口岸邊的笙旗,他彎腰拾起一塊岸邊的礁石,一揚手往江麵扔去,濺起無數水花漣漪:“不知。”


    白雲又回頭看向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目光若潺潺溪水流淌不歇:“我足足花了十年,才化去了襄陽城中幾成跗骨之蛆的怨念氣象,慘死襄陽城中的冤魂也才終得安息。”


    目光變得有些嶙峋的算命先生又道:“江湖浮沉有借有還這個道理誰都躲不開,況且我向蒼天老爺借天命,泄露的天機著實是太多了,又怎敢不勞心勞力地還上這筆債。”


    算命先生又把視線灑向激流湧蕩的江麵,笑


    了一聲說道:“說句心裏話,我還當真沒多少把握,但是十年不行,那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那就三十年,總得有人引它們去得往生不是?”


    白雲呆若木雞,心中百感交集,忽然覺得其實這個江湖也沒有所見那般不堪。


    “前輩可否再幫我算上一卦?”白雲忽地問道。


    算命先生愣了一下,由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白雲後,竟破天荒地點了點頭。


    “我能成為天下第一嗎?”白雲眼神決然地問道。


    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後,搖頭說道:“這個我說了不算。”


    白雲哈哈一笑道:“多謝前輩。”


    那道提著木劍的年輕身影逐漸沒入黑暗中,獨留下這位姓公孫單名一個龍字的算命先生,望著波瀾起伏的葫蘆口怔怔出神。


    第二日的晌午。


    白雲依舊不見那位紮起丸子發髻的中年男人的身影。


    臨別前,愛好料養花花草草的法愚贈予白雲一小布囊種子,他說白雲來江南來得不是時候,錯過了百花競豔的時節,這是木如山上開得最好看的花長出來的種子,讓白雲種在髻霞山上,等到來年春天便能看見江南百花齊放的美景。


    日照當頭,與慧平僧人道別後,白雲逆著長江而行,沿著下江南的舊路沿途返回,行到揚州城郊時,白雲在滾滾東去不逝水的長江岸邊駐足片刻,回想起在江邊漁家品嚐長江燉三鮮時的情形,竟是突然間饞起了這口,若是竇長安此時在旁邊定要拉他去喝個痛快。


    思緒順著這個念頭飄遠,卻在忽然之間白雲感到身後氣機勃發,一時間驚喜交加,還以為是竇長安來了,於是急忙轉身一看。


    眼前是一陰鷲氣息盈滿不溢的黑衣男人,除了身上那一襲引人注目的黑衣外,男子腕間的天子刺青如滾滾天雷轟落白雲的頭頂。


    白雲也在一瞬間橫出神荼,氣機陡然上升,但比起黑衣男人的氣機無疑是小巫見大巫。


    黑衣男子始終緘默,披肩蓋灑的花白頭發如萬千觸手起舞,當白雲看清他的麵孔時,驟如木樁呆滯,白雲的腦海中隨即浮現出那張讓他五味雜陳的臉。


    “把冰魂魄交出來。”黑衣男人平靜地說道,氣態間不怒而威。


    白雲沒有回答,如木頭疙瘩一動不動。


    黑衣男子不是喜好浪費口舌的主,雙手憑空一握,白雲整個身子如浮雲飄出,猛地飛向陰鷲氣息濃重的男子。


    白雲竭力抵抗,但顯然是力不從心,無論如何抵擋都掙脫不出黑衣男子的股掌,白雲清楚眼前這位黑衣男子與那白衣儒聖一樣,都是天罡境界的高手,縱有入弦上境,在他們的麵前也不過是揮袖揚起的塵埃罷了。


    眼前的黑衣男人讓白雲幾乎能斷定一個名字。


    慕長生。


    突然間,一道紅衣閃過,擋在白雲跟前。


    “之桃,讓開。”黑衣男人驟然停住手上的動作說道。


    白雲踉蹌地撲倒在地,胸口一陣悶痛。


    “爹,冰魂魄之力已寄生在他的體內了,你取不到的。”唇若丹霞的紅衣女子拚死也要擋在白雲跟前。


    黑衣男子淡淡地哦了一聲,雙手插入袖口內,瞥了一眼倒地的白雲,又看了一眼被他視若明珠的紅衣女子,神色黑如玄鐵道:“我知道。”


    “爹,放過他吧。”幽幽青芒在紅衣女子的袖中暗暗生長。


    黑衣男人分明是察覺到紅衣女子勃發的氣機,恍然大悟後溫煦一笑,撓了撓花白的發鬢,擺手說道:“女大不中留了。”


    “爹。”紅衣女子努了努嘴,袖中青芒霎時黯淡了下去。


    “罷了。”


    黑衣男子目光閃爍,與適才的陰冷氣息截然相反,多看了一眼白雲後轉身掠走。


    紅衣女子低頭看了眼白雲後,目光溫柔了幾分,但語氣仍是怒氣衝衝地說道:“下回別再讓本小姐看見你。”


    片刻,那陰鷲氣息淩冽的男子和那一抹紅衣便遠去無痕,白雲舉步艱難地坐起,可氣喘如牛,呼呼地倒吸著涼氣,又把黃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從額頭悉數擦去。


    長江之水滾滾流過,白雲低頭凝神恍如魂魄出竅,慕之桃長得像是與慕長生一個模子裏倒騰出來似的,隻不過神仙尚且奈不過歲月的蹉跎更何況是人至中年,那位黑衣男子早被滄海桑田吞噬了原本英姿風流,隻是他身上為何會流轉著一股陰森森的陰鷲氣息呢?


    白雲側目看向奔流而過的江水,心裏頭不由自主呢喃起來,難道他真的是令各大門派聞風喪膽的慕長生?在白雲看來這場遭遇更像是一場鬧劇,那位心狠手辣手腕惡毒的天龍會大魔頭,顯然是衝著冰魂魄而來的,可既然取不到冰魂魄為何還會放過自己?難道當真是因為那位被他視若明珠的紅衣女子,那不痛不癢的三言兩句話?


    獨坐於江邊的白雲忽聞得身後有人哈哈大笑,即如驚弓之鳥般猛地彈起,緊接著轉身一看,心花怒放。


    身後捧腹大笑的中年男人,紮著一束與江湖風潮背道而馳的丸子發髻,他高站在一塊丈來高被洪流衝到江邊的礁石上,手中掂量著一塊隨手撿起的碎石。


    “竇前輩。”白雲眉眼舒展,掩不住喜悅道。


    這位灑脫不羈被江湖稱作竇仙兒的過氣劍神,輕輕一晃從礁石上躍下,仍是笑得一塌糊塗。


    白雲甚是不解,但也沒有追問,原本以為沒有機會與竇長安親自道別一聲,遺憾不已,卻萬萬想不到能在長江岸邊與這位脾性古怪的劍神重逢,一時間驚喜交集難以言表。


    竇長安陰


    陽怪氣地笑道:“怎麽樣,你老丈人沒有難為你吧?”


    白雲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竇長安將手裏頭的碎石丟入江中,響起一聲清脆悅耳的水聲,他微微收斂笑意說道:“你當真以為他是取冰魂魄來了?”


    白雲瞳孔驟縮依舊雲裏霧裏,揉著下巴問道:“前輩的意思是?”


    竇長安生生憋住笑意,神態滑稽至極,就像是一隻鼓起的水囊,故作認真地說道:“以慕長生那本事,彈指吹灰間便能將你灰飛煙滅,再說以他那小肚雞腸的性子,即使得不到冰魂魄他也要盡數毀去以絕後患。”


    竇長安終於忍不住了,破口大笑開來:“還好他剛才是來看他未來女婿的,你這般涼薄冷淡地對待人家的女兒,估摸著還有順道來替他女兒出口氣之嫌。”


    白雲的眼中浮現起木如寺之會的連連慘況,一眾正派弟子血肉模糊的屍首,神色頓時變得肅穆,嚴色駁斥道:“天龍會與吳王府同氣連枝,相互勾結陷害我正派弟子,使得木如寺一片哀鴻,各派弟子死傷慘重,我與魔教天龍會誓不共戴天,還請前輩莫要當此為戲言大嚼舌根。”


    這回竇長安出奇地沒有反駁,他努了努嘴不知從哪取出兩壇子桂花酒:“喝酒去?”


    “不醉不休。”白雲又微微勾起嘴角。


    那間簡素的漁家農舍下,兩人看著綺麗的晚霞,鐵鍋裏頭的燉三鮮飄香四溢。


    不過是一壇桂花下肚,竇長安卻顯有地露出醉態,他說:“我得去一趟西域。”


    白雲眺望著晚霞,問道:“打聽到她的下落了?”


    竇長安五指旋轉著托在手心的酒壇子,搖頭說道:“我翻遍整座西塘鎮也尋不著她的痕


    跡。”


    醉意嶙峋的男人輕歎一聲,語重心長地說道:“她在躲我。”


    “既然在西塘打聽不到她的下落,那你去西域幹嘛?”白雲追問道。


    “我直覺告訴我,她就在那。”竇長安決然地答道。


    隨後竇長安放下手中的空酒壇,抬頭眺望西邊的晚霞,道:“這一回要是能再遇見她,就不練劍了。”


    白雲點了點頭,仰頭飲盡了酒壇中的桂花酒,欲言又止道:“前輩。。。”


    竇長安不等白雲說完,便先反將了一軍:“你可是又想問我為何要送你下江南?”


    白雲笑而不語。


    竇長安沉吟了片刻,指了指心口:“我這裏有一顆赤子之心,你相信不相信?”


    白雲笑了笑移開了目光,他知道竇長安是在敷衍回答,不再往這個問題裏頭鑽,又道:“前輩,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很好奇,為什麽你這麽討厭儒生?”


    竇長安啊了一聲,他沒料到白雲竟然會問這樣的問題,他重複了一遍白雲的疑問:


    “我為什麽這麽討厭儒生?”


    竇長安有些羞於啟齒,但還是道出了實情:“當初我與她下江南,有位出自大家門第自稱讀遍天下書,卻不知個‘死’該如何寫的儒生,要在我和她之間橫插一腳。。。所以。。。”


    白雲哈哈一笑:“情敵?”


    竇長安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額頭。


    白雲想不到這位曾劍開怒滄峽的劍神,竟然也會如小娘子般爭風吃醋,差些笑得喘不過氣來:“後來呢?”


    竇長安不屑道:“自然是被我老老實實地揍了一頓。”


    白雲笑聲不止,望向開闊的江麵,這個江湖真的沒有那麽不堪。


    竇長安被折騰得無可奈何,便轉移話題道:“對了,其實剛開始我跟你說我曾是洪荒劍仙,你有沒有過一丁點的懷疑?”


    白雲止住了大笑,很認真地回答:“有。”


    竇長安如被無數根細針紮中心頭,擺了擺手說:“罷了罷了,我才懶得跟你這種木頭呆子浪費口舌,你若是有機會入蜀,不妨去西蜀城外看一看,我用劍氣斬出的那道百丈鴻溝。”


    酒足飯飽,白雲深深地拱手道:“江湖再見。”


    這位曾叫整座江湖為之動容的風流劍神,淡淡地笑了笑:“記住了,咱練劍之人這一生得有兩柄劍。。。”


    白雲笑著搶答道:“手中劍斬妖斬魔斬頭顱,心中劍斷肝斷腸斷白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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