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紀元九百八十八年,位於大陸極北端的天北山脈雲霧不斷升騰而起,山腰以上雲海翻湧,行人如臨仙境。


    一支服飾各異的登山隊伍在雲海中時隱時現,綴在尾部的張妄生跟在氣喘籲籲的父親身後不斷觀賞著遠處的各種奇景,眼睛裏同樣雲霧繚繞。


    “別瞎看了,趕快往前走!”長得中規中矩的張父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多次想要超越前麵的人趕往隊伍的中段,卻因為別的家長始終不願側身讓行一次次失敗而回。“能被山上的仙師選中是我張家天大的福分,你可一定要好好表現!”


    八歲的張妄生細小的胳膊被父親一路上抓的通紅,一次次想要掙脫卻也總是失敗。父親如此頑固,自己又情何以堪?隻好踉踉蹌蹌地跟著,和前方那些苦逼的孩童如出一轍。


    正午時分,隊伍的領頭人終於停了下來。這是一位身著灰袍的中年人,除了領口一側縫製的“天北”二字外並沒有什麽出奇之處,卻讓隊伍裏所有家長與孩童保持了長達數日的恭謹。張妄生自從那天被學堂眾師生禮送出城,便一直跟在這位其貌不揚的大叔身後,看他用奇特的方法在各處城池、村落或山野之中連續選中了九名年齡或大或小的少年,最後在進入天北山脈之前見到了聞訊火速趕來的父親以及其他家長。


    大人拉著小孩千叮萬囑,內容大抵相似,讓他們一定要對“仙師”百依百順,上山以後勤學苦練,待修道有成必定飛黃騰達之類。帝國的律法對真正的修行者基本無效,修行者也極少主動幹預塵世諸國的政治與紛爭,但不可否認的是天下幾乎所有統治者都會對那些道有所成的修士禮遇有加,因為修行門派的一致認可才是一個王朝的統治維持數代不衰的基石所在。否則不出手則已,以天北劍派或青城武院這類頂級修行聖地的底蘊,若想斷絕哪一大國的傳承可謂輕而易舉……


    所以盡管有著修真不問塵世的說法,任何一個國家的興衰卻都離不開修行者的支持,而如張父所言,倘若張妄生在天北修劍有成,一直以來名不見經傳的張家就會一躍成為頂級的貴族,徹底洗刷世代行商的恥辱,再不會有誰冷眼相待,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當地貴胄禮遇有加……


    希望父親心想事成。張妄生想著,卻並不覺得父親極力描摹的美好前景能為自己提供多大的動力。被天北選中的確出乎他的意料,不過因為受到了某些事情的影響並未產生父親這般過分誇張的驚喜。對未知事物的些許期待自然會有,但對於別人的安排甚至擺弄,張妄生從小就極為厭惡。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這樣想著。


    四麵八方突然間響起了嘹亮的劍鳴,數十位身穿同樣衣服的年輕人從雲霧之中走出,在認清來著的身份後各自行禮。


    “恭迎李長老歸山。”


    “你們稍後考察一下這幾位新師弟的天賦,為他們各自作安排。”灰袍長老安排道,又看了看恭恭敬敬的諸位家長們,“你們可以回去了,我天北劍派直指大道,與塵世的聯係向來不可過深。”


    眾家長一一行禮,或驕傲自豪或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的孩子,隨後無聲地走上了下山的路。


    長老突然喊出了三個名字,“你們三個直接跟我去劍堂登記。”張妄生莫名其妙地被名,並不知道剛走出不遠的張父在聽到兒子的名字後愉快地咧開了嘴,心想不枉自己送出了積攢了那麽久的大半家產,又遺憾於竟然還有兩家人偷偷采取了和自己一樣的套路。當世商賈雖則地位低下,其財力卻當屬一流,甚至勝於多數達官顯貴。


    登記了個人信息領取了基礎裝備,聽了一堆門規記了一些禁忌,又參加了一場不知其所以的儀式,最後被某位仙風道骨的長老拍了拍腦袋,從此張妄生便要開始自己的學劍生涯。


    入劍道好幾年,學完基礎入門、初階和中階劍術之後張妄生才從某位資深師兄的口中得知,當初入山門時挨在腦門上的那一掌被稱作“斬塵緣”。當時他也不清楚這三個字所代表的真切含義,隻把它當做是一種儀式化的行為動作。十一年後他終於明白了,入劍派之日那位長老帶著笑意使出的那一掌,悄無聲息地淡化、模糊了他的某些記憶。


    小時候誤傷過的某個孩子,第一個欺負自己的少年,被自己糊弄過的某個大人,父親百般討好的某位遠房親戚,以及陪伴過自己的某個女孩……


    那個女孩曾遠遠地看著自己被高年級的幾個人堵在學堂的胡同裏劫掠、威脅、辱罵、不由分說地毆打……張妄生含恨出了一拳,略有所獲,於是被打中了更多拳。拳腳相隨,張妄生也找機會出了一腳,毫無成效。


    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疼。


    “還想反抗?揍這小賤人。”


    “哈哈哈!他也就這點兒能耐。”


    “別往臉上打,太明顯了……”


    “這一腳連隻螞蟻都踢不死!”


    風聲,拳腳到肉的打擊聲,嘈雜的罵聲……


    “再出手啊?不然就輸了。”陰影中的女孩突然說道,聲音回蕩在狹窄的胡同裏。


    裂帛聲,能量爆破聲,台下四處的唏噓聲……


    “那你輸了啊。”她又說。


    一道劍鳴聲驟然響起。天北主事長老愣了一下,認為是錯覺,把視線慢慢移回擂台。


    隨後猛然坐起。


    劍鳴轉瞬即逝。


    不然就輸了……八歲的張妄生忍受著前所未有的疼痛第一次思考輸贏一詞的涵義。打架輸了會怎樣?會很疼,但隻要忍一忍,什麽都不會留下。那如果贏了呢?或許會感到快樂吧,正凶神惡煞地出拳出腳的這幾個少年笑得那麽開心,他們真的很快樂嗎?是搶到錢的快樂,還是得到了存在感和認同感的快樂,或者是來自成就感與優越感的快樂,亦或看到別人痛苦而產生的快樂?


    被欺負的人如果真的得到了機會,會不會以欺負其他人為樂?這算什麽?風水輪流轉莫欺少年窮?不,這什麽都不算。張妄生咬緊了牙。


    父親很早就教導自己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強者可以橫行霸道為所欲為,弱者卻隻能在夾縫裏苟且偷生。弱者可以變成強者,強者也可能淪落為弱者。商賈之間以金錢多少評強弱,達官顯貴則以勢力大小定輸贏,修行者可以講究資曆與靠山,多數時候也用戰力決勝負,奴隸隻會用拳頭軟硬來說話……強者受人尊敬,弱者遭人唾棄,而強者會以欺淩弱者為榮,以此來向世人證明自己地位的穩固。


    可是這樣到底有什麽意義?


    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


    八歲的張妄生把全身所有的力量收斂了起來,然後通過接下來一拳盡數傾瀉而出。


    拳出如風,在那個高年級老大的眼前極速放大,於是他倒飛了出去,帶動的微風吹拂起女孩的發絲。女孩笑而不語,其餘人在看到女孩後落荒而逃。


    “交個朋友吧?”餘婕對著眼睛裏生出些許渾濁的、出了那一拳之後開始大聲喘氣的少年伸出了手。


    張妄生的卻失去了抬起手臂的力量,隻是看著女孩黑亮的眼睛一聲不吭。


    “武戰終止!”天北長老的喊聲突然間響徹全場,在場眾人仍未反應過來。


    餘婕的拳頭停在了張妄生的腹部,人們注意到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握劍的右手不知何時開始顫抖不已。


    “竟然被嚇成了這樣,丟人了啊。”天北劍派方才出戰過的某位高階弟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是啊,換成是你我來應戰,哪怕最終會輸,也絕不會像這小子一樣越戰越膽怯。”另一位獲勝者評論道,“不過此女子的戰力的確很強,恐怕也隻有掌門的親傳弟子才能確保擊敗她……”


    “難怪他們都是親傳弟子……”有人感慨道。


    張妄生極其緩慢地舒了一口氣,慢慢散去右手中倉促間凝聚起來的力量。他所有的內力、鬥誌與戰意都在方才那一瞬被強行導入了這把木劍之中,以至於經門派秘法著重加固的劍身都瀕臨碎裂。他已經做好了斬出這一劍的準備,目標卻不是身前的少女,而是腳下的擂台。是的,為了讓餘婕停下那風暴般的猛烈進攻,張妄生打算摧毀這個擂台。


    如果被周圍的師兄弟得知他的想法,恐怕會狂笑不已,因為整個天下有能力用一把木劍摧毀這麽大的擂台的人屈指可數,張妄生這樣一個僅用十年的時間快速轉入高階、基礎不穩、劍心不強、天賦毫不出眾的家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一道幾乎沒有人注意到的、冷冽如冰的劍意迅速消散無蹤。


    天北長老偷偷擦了擦額頭冒出的冷汗,對著青城長老說道:“此戰的確是貴院贏了。麵對武道天賦如此驚豔之人,這小子輸得不冤。”


    青城長老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突然道:“他們兩個以前好像認識?”


    天北長老疑惑地往台上看去。


    隻見遠處擂台上的少女慢慢退後一步,小聲嗔怪道:“嚇死。”


    張妄生卻突然走上前去,在眾目睽睽之下伸出左手輕輕擦拭掉餘婕臉上因方才的猛烈進攻而沾染的塵土與遺留的汗珠。


    “打得那麽凶……”他輕聲抱怨,麵無表情。


    正出言評論的那位天北師兄嘴巴越長越大。


    另一位剛對餘婕生出愛慕之心的天北掌門親傳弟子楞在當場,“這……這家夥出手也太快了吧?我還沒……”


    於是在突然安靜的會場中,萬眾矚目的美麗少女露出了一個溫暖而又可愛的笑容。


    塵緣即斷,一笑更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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