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尚書親自上門跟宋榮說親事。


    宋榮一臉為難,歎,“恩師相中了我那小女,是小女的福氣。隻是,如今經此事,我也隻願給小女找個一心一意的老實人罷了。”這話,當然假的很。閨女又沒失身,連仁德親王殿下都說了他家閨女冰清玉潔,何況,如今又是縣君,爵位不高,到底體麵。他宋子熙也是正經的子爵大人了,一旦身子養好重回朝綱,不怕閨女沒一門好親!若是那些挑剔他閨女的人家,他萬不能叫閨女嫁進去!秦崢是不錯,不過,他是嫁閨女,又不是跳樓大甩賣,斷沒有一口應下的道理。而且,宋榮為人處事,向來是,苦可以吃,氣不能受!何況,嫁女兒更不同於他事。


    女兒本身沒什麽錯處,再者說了,女兒不同於尋常閨秀,宋嘉言的本事,宋榮很清楚,他是絕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會辱沒自己女兒的人的。哪怕坐產招夫,婚事上也不以叫女兒委屈受苦。


    秦家是來求娶,哪怕是老尚書出麵,他宋子熙也要拿捏一下架子的。


    秦老尚書笑,“不怕子熙你惱,阿崢對言丫頭,實則一片癡心癡意。就是我與你師母,看言丫頭也如親孫女一般。”說著,秦老尚書歎口氣,“言丫頭樣樣好,我拿她當個孫女,她如今受了許多苦,我也心疼的很。要我說,還要是要給她找一門知根知底,肯疼她的人家兒才好。我們家,你是知道的,家中子弟少有納小,阿崢,並不是有什麽花花腸子的人。我就敢跟你作保,他對言丫頭,定是一心一意。”想想自己孫子對於宋嘉言的執著,宋嘉言既有縣君身份,見識上頭也高人一等,以後定能幫夫,秦老尚書亦是想成全孫子這一番念頭。


    聽秦老尚書連“一心一意”的話都說了,宋榮終於道,“阿崢是個懂事的孩子,我心裏待他亦如子侄。隻是,我那丫頭傷勢未愈……”


    “咱們先把親事說定了,就是晚幾日,阿崢也願意等。”


    宋榮總要給秦老尚書幾分麵子,何況,他心裏也囑意秦崢,終於不再拿架子,笑道,“學生聽恩師的。”


    秦老尚書笑,“好,明日我叫你師母過來一趟,咱們口頭定下,也要跟家中老太太、太太說一聲才好。”


    宋榮無有不應。


    當晚,宋榮去瞧了回宋嘉言。


    宋嘉言正在看書,較之先時,宋嘉言消瘦許多,宋榮心下暗暗歎氣,坐在女兒床頭,打發了丫環婆子下去,方問女兒,“腿還疼嗎?”


    “已經好多了。”


    “人這一輩子,長的很,幾十年不是那樣容易過的。”宋榮溫聲道,“總有許多事是無可奈何的。吳雙的事,怪我看走眼。”


    宋嘉言眼睛微澀,卻是沒有落淚,道,“怎麽能怪爹爹呢?爹爹一直想給我找一個最好的男人。是我沒有聽爹爹的話,我是想著,早晚都要成親,我希望他能更喜歡我一點。”結果被人從頭涮到尾。


    宋榮道,“小女孩兒都有這種熱情。我年輕時,也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她不像你這樣明媚能幹,不過聰慧天真,慧質蘭心,於詩詞上頗具天分,常有雅詞慧句。那時,我剛考取解元,從老家出來,其實沒什麽見識,一見她便如見天人。我與她的兄長是至交好友,她父親願意將她許我為妻,我心裏很歡喜,卻沒有應。”


    “在你們小女孩兒的眼裏,或許令人可鄙吧?”


    “爹爹說的是李家伯父的妹妹嗎?”


    宋榮並沒有回答,反是道,“很早我就明白這個世間的模樣,家裏有寡母,下麵有你二叔。盡管有滿腹才學,若無權勢,將來一個六品翰林就能把人在任上熬死。我清楚自己的才學,也明白隻要運作得當,我能有更好的親事。於是,就拒絕了。”


    “後來,我娶了你母親,我那時年輕氣盛,心裏難免有些傲氣。你母親是侯府受寵的嫡女,嫁我算是下嫁了。她與你祖母不大和得來,當我明白要珍惜她時,她又過逝了。”宋榮歎道,“傷心了,便將傷心壓在最心底。後悔了,就得朝前看。被人傷害算計,有本事,就去算計回來,若無本事,隻得忍下去。忍到有本事還之以顏色的時候,若一直沒這個本事,便忍一輩子。”


    “我的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宋榮淡淡道,“外頭人說我少年便得誌,其實想一想,我這幾十年,歡喜的時候反而少。”


    “這並不是抱怨,上蒼對我足夠公平,起碼,我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報。但,我都如此,可想而知常人了。如咱家這些賣身的奴才奴婢,莊子上的佃戶,街上奔走庸碌的人,日子依舊照樣過。”宋榮取手宋嘉言手裏的書,道,“把身子養好,打起精神來,我已經應了秦家的親事。”


    宋嘉言微驚,望向宋榮。


    宋榮道,“秦崢對你一片癡心,你是知道的。我權衡過了,你嫁他最好。關鍵,他足夠喜歡你。”


    “好。”


    是啊,嫁秦崢,也挺好的。


    起碼,他足夠喜歡我。


    宋榮見宋嘉言應的痛快,笑道,“明天秦家老太太過來,我估摸著她會來瞧瞧你。我跟秦家說了,你現在的身子,得晚些日子成親。兩家先口頭定下,待你身子大安,再正式定親。”


    宋嘉言點頭。


    宋家應了親事,這讓秦崢歡喜異常。


    若不是第二日要去翰林院當差,秦崢真想陪著祖母、母親親去宋家。秦崢還隱晦的提醒了回祖母,千萬看著點兒自己的親娘秦三太太,莫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才好。


    秦老太太哭笑不得。


    秦家人要來的事,宋榮早跟老太太與小紀氏打過招呼了。


    老太太想了想秦家,說,“好,不錯,給丫頭定下吧。可靠。”最後一句方是關鍵。


    小紀氏則私下與丈夫商量,“語姐兒與楊家的親事可怎麽辦?”


    宋榮奇怪,“什麽怎麽辦?當初早把親事應了,難道因楊大將軍為國盡忠,就不算了不成?”讀書人重諾,楊征死的有些冤,隻是,連自己都受了吳家混賬的蒙騙,險些把閨女嫁給反賊。楊征雖有失察之責,不過,他素來忠心,人又死了,昭文帝並未深究,為了穩定禁衛軍,還賞了楊家奠銀。


    宋榮也知道楊征一死,楊家勢力大不如前。但,說定就是說定,他斷做不出毀諾之事來。


    見丈夫不大高興,小紀氏忙道,“我是想著,守孝得三年呢。何況,與語姐兒的親事並未正式定下。”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宋榮沉聲道,“當時我口頭已經應了,守孝三年怕什麽,語姐兒年紀又不大,正好晚兩年出嫁。楊輝如今已有武舉人功名,將來考個武進士,功名前程就都有了。此事莫要再提,定了就是定了。你不準同語姐兒說半個不字,讓她安安分分的嫁到楊家,以後有她的福氣。”


    小紀氏低聲應了。


    宋榮還在養身體,沒空與小紀氏生這等氣,便去杜月娘那邊歇著去了。


    兩位老太太說話都挺和氣,畢竟兩家聯姻是喜事,沒的找不痛快,那就不是結親的意思了。就是秦三太太也笑眯眯的,無他,來前兒秦老太太已經悉數對她說了,如今宋嘉言是縣君,有爵位的貴女,宋家又是子爵府,門第比秦家還高了三分,娶了宋嘉言的若幹好處,秦老太太與兒媳婦念叨了數遍,大意就是宋嘉言是最好的選擇。便是秦三太太質疑宋嘉言的清白,被婆婆唬著臉罵了一頓,秦三太太也不敢亂想了。如今來了宋家,言語舉止都很得體。


    說了一時的話,秦老太太誠摯的說,“昨兒我聽說言丫頭傷著了,把我心疼的了不得。咱們家的閨女,金尊玉貴的長大,何曾吃過這種苦?我平日裏瞧著她們姐妹與我的親孫女是一樣的,如今言丫頭可好?”


    宋老太太一臉擔憂,歎,“我讓她們太太每日給她滋補,如今臉色好多了。不是我吹牛,我這丫頭,心性脾氣,樣樣都好。隻是今年不大順當,犯小人,我在菩薩麵前給她求了簽,還是上上簽!說過了這道坎兒,以後就事事順遂啦。”


    誇自己孩子誰不會啊。秦老太太笑,“若是丫頭還好,我這腿腳還俐落,不如我去瞧瞧她,隻怕打擾她養病。”


    昨日兒子已打過招呼,宋老太太早在心裏排練過了,笑,“不會,丫頭好多了。我陪老姐姐一道去。”


    秦老太太笑稱好。


    一行人這就起身往宋嘉言院中去。


    知道秦家人要來,梁嬤嬤稍稍的給宋嘉言收拾打扮了一下,當然,絕不是那種金璧輝煌的打扮,隻是將頭發梳整齊,用一隻小玉簪固定,換了件蜜合色的夾襖,襯得臉色也稍稍好看了些。


    秦老太太等一到,宋嘉言雙手疊放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傾,溫聲道,“祖母、老太太、太太、三太太,恕我不能下去見禮了。”


    “不必多禮。”秦老太太見宋嘉言消瘦憔悴,也有幾分心疼,與宋老太太攜手近前坐了,歎道,“我的丫頭,怎麽傷成這樣了?好在聽禦醫說,你這傷還無大礙,隻要好生將養,很快就能痊愈了。”因宋嘉言有病在身,病人忌諱大呼小叫,秦老太太也不是那等咋咋呼呼的性子,她眼中含笑,慈和無比,道,“如今我來瞧你,待你好了,過去給我請安吧。”


    宋嘉言溫聲道,“是。”


    一時,梁嬤嬤帶著丫環捧上茶來,宋老太太接了一盞遞給秦老太太,笑,“老姐姐嚐嚐,這是老梅庵的師太叫人送來的。可惜丫頭傷著,禦醫說少喝茶,她就各院兒送了些,倒叫我們享了口福。”當初老梅師太令宋嘉言與秦崢一道進去,隻是不想將救駕之功盡付秦家,卻未料到後麵的事。救出昭文帝後,老梅師太便又回了老梅庵修行,至於吳家兄弟做過她梅林守林人之事,老梅師太根本未曾在意。她這把年紀,該看破的,早看破了。隻要問心無愧,若是昭文帝懷疑什麽,隨他去懷疑好了。倒是宋嘉言回來後,老梅師太差人送了些東西到宋家。


    既是老梅庵的茶,大家嚐了嚐,都讚茶好。


    秦老太太倍加覺著,這門親事結的不錯!她是過過苦日子的實在人,當朝民風不比前朝,拿女人不當人。連長公主都能和離,再者說了,宋嘉言是清白的,還有老梅師太這趟關係,自己身上也有貴女爵位,還有宋家……秦老太太愈發的慈和,拉著宋嘉言的手說了好久的話,最後道,“我這把年紀,雖然不比你們琴棋書畫的有學問,到底多活了幾十年,有些個小見識。你今年哪,有些多災多難的,我正好有件寶貝,送你壓驚。”說著,秦老太太自袖管兒裏摸出一個大紅錦緞包著的彌勒佛的玉墜來,羊脂玉,微微泛著通透的玉光,一看便知是上品之物。秦老太太說,“我小時候,就是個七災八難的,這還是我祖母傳給我的。如今,我傳給你,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宋嘉言連連推辭,“這怎麽成?太珍貴了。”東西值多少銀子其次,關鍵,太有紀念意義了。


    秦老太太執意給宋嘉言掛脖子裏,笑道,“你若有什麽孝敬我的東西,現在孝敬了我如何?”


    梁嬤嬤捧出一支寶石金釵,秦老太太妥當的收好,意味深長道,“我盼著你平安,以後長長久久的給我請安。”


    宋嘉言低頭做個羞澀狀,沒有說話,屋裏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


    秦三太太一麵笑,一麵覺著,宋嘉言這樣一病,倒有了幾分可憐可愛,性子也柔軟多了。


    小紀氏卻是心下發酸,原本覺著楊家好,誰曉得楊大將軍這般命短,一命嗚呼不說,家中子弟並無高官顯爵,日後也不知是個什麽境地?自家閨女嫁過去,還不知要怎麽吃苦呢!想一想就心疼!宋嘉言雖是倒了大黴,偏生又得了秦家這一樁親事,秦崢探花出身,秦家如今也有了爵位,越發興旺了!真是好命!


    想著女兒的前程,小紀氏越發的心下發酸。更不用提如今丈夫有了一等子的爵位,可是能傳好幾代,偏生自己兒子是次子,爵位的毛都摸不著半根,倒是宋嘉讓傻大個兒,怎麽這般好命呢!


    小紀氏就這樣胡思亂想的聽著兩位老太太寒喧,一直到秦家人告辭,小紀氏親送了人出去,猶是心緒難平,種種鬱悶,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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