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帝原是想著賜飯的,不想,飯沒吃成,宋榮狠狠的哭了兩鼻子。


    宋榮年輕時有“玉郎”之稱,如今年紀大些,也依舊膚白貌美,儒雅過人,說是個“中年玉郎”也不為過。人家就是哭,那也不是扯著嗓子嚎啕大哭,或是嗚嗚咽咽涕淚橫流。宋榮就是眼眶泛紅,然後,兩行哀傷的眼淚滾下來。


    不要小看這兩行淚。


    人跟人不一樣,眼淚跟眼淚自然也不一樣。


    如宋嘉語,時不時傷個春悲個秋啥的,掉淚跟吃飯差不多,掉的多了,也就不值錢了。宋榮不同,宋榮自幼當家作主的人,再難再苦都沒說過一個“不”字的人,他這一落淚,君臣多年,昭文帝都覺著心下不是個滋味兒。


    昭文帝勸了宋榮兩句,“子熙,子熙,不至於此啊。”


    宋榮拭淚道,“臣失儀了。”


    宋榮很明顯不想再繼續失儀下去,便匆匆告退了。多年君臣,再說了,宋榮現在好歹是國丈,心緒不佳,直接走人,昭文帝也沒說什麽。


    至於宋嘉語,更早就失魂落魄、魂飛魄散的走了。她帶著兒子過來,原是想打親情牌,不想倒被宋榮借機放了大殺招。


    宋榮向來是不做則已,做則做絕。


    完全不給宋嘉語留活路的樣子。


    親生父親,當著陛下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何異於直接叫她去死!


    宋嘉言聽說宋榮走了,心下疑惑的去了偏廳,笑問,“爹爹要走,陛下怎麽不著人跟我說一聲?”


    昭文帝拉宋嘉言坐下,道,“子熙心情不大好。”


    宋嘉言看向昭文帝,過一時方道,“我若不讓德妃進來,她定會哭天抹淚兒的拿著八皇子和肚子裏的孩子說事兒。讓她進來,果然掃興。爹爹根本不會想見她。”


    “德妃啊……”


    “她根本不明白爹爹是個什麽樣的人。”宋嘉言道,“很早以前,爹爹就不想再見她了。我爹爹這人,許多時候會權衡利弊,不過,人都有底限的。別看他在官場這些年,我爹爹這輩子,不見得最看重官位權勢,德妃母親死的時候,爹爹就不想再見到德妃了。”


    宋嘉語這點手段,實在不夠看。


    男人,尤其是宋榮這樣的男人,你想打動他,也得他願意被你打動才好。宋嘉語竟然妄想現在來打親情牌,真不知她哪兒來的自信?


    宋嘉言說了幾句,又吩咐宮人去傳太醫,道,“叫太醫好生給德妃瞧瞧,她懷著孕呢。”她不會給德妃任何機會。


    昭文帝攬住宋嘉言的肩,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笑,“朕第二次見你的時候,你還記得嗎?”


    宋嘉言想了想,問,“是我得罪了景惠長公主那次,太後娘娘宣我和祖母進宮來,偶然遇到了陛下。”宋嘉言笑,“陛下說了好說刁鑽的話為難我。”


    昭文帝哈哈一笑,“朕當時覺著你能言善道的,方多問了你幾句,怎麽能說是為難呢?不過,朕當時就想,子熙家這丫頭可真聰明哪。朕後來問內侍,帝都可有才女。內侍說,老秦尚書家的長孫女素有才名,朕就召秦氏進宮伴駕了。”


    若尋常女人,聽到這話,定會喜從心起。宋嘉言卻道,“陛下這話,我可不信。難不成,陛下早就相中了我?”


    昭文帝笑,“那會兒你還小,朕怎麽也不會對個女娃娃有什麽男女之情,就覺著你挺聰明。想著身邊若有個聰明的女子相伴,應是不錯。”說來,秦氏剛進宮時也是解語花一朵。


    宋嘉言又有不滿,嗔道,“陛下可真實誠,您就騙騙我,也得說對我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啊。”


    昭文帝大笑,複歎道,“其實,朕當初不應免了你選秀。”


    “我可不願意在宮裏做什麽嬪妃?”宋嘉言揚起下巴,道,“我做就做正妻。”


    昭文帝笑,“子熙就是要強的人,你比他更要強。”當初在宋嘉言的別院裏,倆人勾勾搭搭的,其實昭文帝也做好了宋嘉言萬一有孕的準備,無非就是把人接進宮給個名分了事,卻未料到宋嘉言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啊。雅*文*言*情*首*發


    宋嘉言道,“這不是要強,這叫有原則。陛下哪裏知道,我七歲上,爹爹就給我請了女先生教導功課,後來,還有呂嬤嬤教我規矩。我學的都不錯,可見,我是個有內涵的。再說相貌,比不了天香國色,起碼也眉清目秀。”說著,宋嘉言站起身,又拉著昭文帝起來,倆人一並站在人高的穿衣鏡前,宋嘉言道,“我個子也高挑,跟陛下站著正般配,是不是?”


    “再說我家裏,現在也是書香門第啊。當初,一幫子人說我出身寒門,配不上陛下。真個笑話,他們出身好,難道門第就能跟皇家匹配了?他們哪,無非就是嫉妒我。”


    “唉,現在評判女人,都說德容言工,陛下,我覺著,這四樣我都不錯,你說呢?”


    昭文帝許久未曾這般開懷大笑了。


    以往都是別人在他麵前拍他馬屁,還是頭一遭有人這樣自誇的,而且,自誇的這樣認真。看宋嘉言的神色就知道,人家宋嘉言絕不是在說笑,人家心裏這樣想的,才說的這般認真篤定、信誓旦旦。


    宋嘉言給昭文帝笑的來火,輕捏他胳膊一下,嗔道,“笑什麽笑?這有什麽好笑的?難道我說錯了不成?”


    “沒,阿離說的都對。”昭文帝滿眼笑意。


    “那陛下笑的這麽歡!”宋嘉言大為不滿,“難道陛下跟我想的不一樣,覺著我配不上陛下?”


    昭文帝依舊笑著,語氣完全是哄宋嘉言的意思,“哪兒啊,朕跟阿離想的一樣,阿離當然配得上朕,不然朕為何立你為後呢。”


    “這還差不多。”宋嘉言也笑了。


    昭文帝握著宋嘉言的手,溫聲喚她,“阿離。”


    “嗯。”宋嘉言應了。


    “你是最好的女人。”昭文帝道,“朕心中的,最好的女人。”


    昭文帝道,“以後,不要胡思亂想,像你說的,你這樣好,朕喜歡你,想對你好,是應該的。”


    宋嘉言也是小談過幾場戀愛的人,都有些招架不住昭文帝這樣的表白,低頭淺淺應了一聲。


    昭文帝當她羞澀,一笑攬她入懷。


    ******


    宋榮回了府,心情卻不大好。


    杜月娘在月子裏,剛生產完,氣力尚未恢複,聽說宋榮回府了,直至傍晚都未過來瞧謐哥兒,杜月娘心知這是有事兒,暗暗的歎了一聲。她是個明白人,做了多年的二房,太明白宋榮並未另娶,看中的不過是她的安靜本分。


    這也是她立身的根本,所以,有時,明知有事,卻不能多問,也不敢多問。


    自打杜月娘有了身子,府裏的事多托給宋嘉謙的媳婦陳氏與宋嘉誡的媳婦楊氏。


    杜月娘娘家沒有別的人了,唯有弟弟杜君,如今老大不小,年前剛成了親。故此,自然也沒有女性長輩過府照顧月子,好在宋家現在也是侯門府第,少什麽也少不了下人。不過,下人終歸是下人。陳氏素來細心仔細,傍晚用飯時還過來看望了杜月娘一遭。


    杜月娘剛用過月子餐,正在床上歇著,見了陳氏,倆人親親密密的說了幾句話,杜月娘方道,“今天侯爺進宮了,也不知皇後娘娘在宮裏如何,我這心裏怪惦記的。”


    陳氏也知道宋榮進宮的事,隻是,她一個侄媳婦,與宋榮見麵的時候都少,有什麽消息也是聽丈夫說的。陳氏笑,“皇後娘娘怕是惦記伯娘和弟弟,才召了大伯入宮。伯娘放心吧,娘娘在宮裏,定是平安如意的。”說到宋嘉言,陳氏就是滿腔的恭敬,不管聽丈夫說了多少遭皇後娘娘少時多麽隨和,陳氏都覺著難以想像。她與宋嘉謙是在福閩成的親,成親的時候還收到了帝都的禮,一份一份的,宋嘉言也單獨備了一份,那會兒她也覺著這位堂妹為人周全,再加上丈夫的解釋,隻當宋嘉言是個周全又和氣的人。


    待再聽到宋嘉言的消息,就是宮中賜婚,宋嘉言下嫁方二的時候了。府裏跟著哀聲歎氣好幾日,都道宋嘉言命苦。宋家與別家不同,堂兄妹間情誼極好,陳氏還勸了丈夫幾次,又幫著婆婆準備給宋嘉言添妝的東西。


    原以為這位表妹就命運就是這般了,誰能料得日後這一場天翻地覆。


    公公急命丈夫與二小叔子來帝都的時候,陳氏就得知了帝都的事。那時,陳氏對宋嘉言的感覺,天崩地裂猶不能形容。


    原本已嫁了人,竟然懷了龍種!懷了龍種已夠駭人聽聞,宋嘉言還要做皇後了!


    那時,整個宋家都跟著心驚膽戰。


    當陳氏真正見到宋嘉言的時候,立後詔書已下。初次見麵時,宋嘉言也並不似丈夫舊日所說模樣,宋嘉言有一雙沉靜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能看穿人心。陳氏在宋嘉言麵前,都會不自覺的多出三分小心。有時候,陳氏都會不自覺的想:大概,那就是皇後的威嚴吧。


    盡管宋嘉言這個皇後做的令人詬病頗多,不過,對於宋家,並非沒有好處。


    哪怕如宋榮,先時不願與皇家聯姻啥啥的,那是因為宋榮自知憑自家門第,跟皇家做親,怕是閨女做不了正室,若什麽側妃嬪妾啥的,宋榮還是情願自家閨女嫁入尋常人家。但是,做皇後是不一樣的,尤其,做皇後的人是宋嘉言,宋嘉言還生了龍鳳胎出來。


    甭管因誰而貴吧,反正宋家的門第自此高貴了三分。


    宋榮是退下來了,但,宋家子弟們是可以參政議政放心做官的。


    就是陳氏,嫁到宋家來,成了宋家婦。真正待宋嘉言做了皇後,陳氏在做大理寺卿的大伯家,對她亦格外的親近起來。


    陳氏自杜月娘那邊出來,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宋家被賜侯爵之後,朝廷也賜了新的侯府。其實,陳氏在大伯家當家理事,比在福閩時尚自在三分。宋榮並不多理內宅之事,杜月娘也是個好脾氣,就是妯娌楊氏,也不是難相處的性子。


    見丈夫已經回房,陳氏問,“二爺用晚飯了沒?”在福閩,宋嘉謙是大爺,到了帝都,自然要按堂兄弟間的排行。


    “還沒。”宋嘉謙笑,“大伯跟我說了七弟洗三酒的事,來的都是著緊的親戚朋友。”


    陳氏一麵令人傳飯,一麵道,“放心吧,明天的席麵兒什麽的,我都預備好了。”宋榮這大伯做的十分到位,完全是拿宋嘉謙當自己兒子培養,各種關係人脈,很早就開始為宋嘉謙鋪就。宋榮做到這個程度,宋嘉謙夫婦自然更加用心孝敬。


    “對了,大伯去宮裏,皇後娘娘可康泰?”見丈夫看她,陳氏解釋道,“伯娘有些惦記皇後娘娘。”


    宋嘉謙道,“娘娘很好。”


    陳氏笑,“那就好,明兒我跟伯娘說,伯娘定會高興的。”


    承恩侯喜得麟兒,這樣的事,自然是廣派帖子。


    其實,哪怕沒收到承恩侯府帖子的人家,消息恩靈通的,也都知道了。


    譬如,秦家。


    夜已深,秦老尚書與長子秦鳳鳴在書房說了半日,命人取了厚氅。


    秦老太太親自送了過去,問,“這就要睡覺的時候了,你們父子還要出去不成?”


    對老妻擺擺手,秦老尚書道,“你先睡,我和老大瞧瞧崢兒去。”


    秦老太太本想勸幾句,看到長子,心下一歎,道,“崢兒睡前院兒書房,這麽晚了,有事吩咐丫頭去叫他一聲,讓他過來說吧,你別動了。”


    “無妨,這麽幾步,我還走得。你先睡吧,我就在前頭歇了。”


    老頭子這樣一根筋,秦老太太隻得做罷。給他裹好厚氅,秦老太太道,“慢些走,看清了路,老大扶著你父親。到了前書房派個丫頭回來跟我說一聲。”


    秦老尚書應一聲,又笑,“自家裏,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抬腳去了。


    秦崢的確還未歇。


    他平日裏無甚消譴,又少踏足內宅,心思多在放在公務之上。一年翰林院結束之後,秦崢便到了兵部,隻要想做事,自然有做不完的事。


    祖父與大伯忽然來了,秦崢微驚,自桌案後起身,上前扶著祖父到榻上坐了,又命小廝捧來熱茶,道,“天這樣晚了,祖父、大伯有事,喚我過去吩咐就好。”又吩咐人去內院兒老太太屋裏說一聲,別叫老太太記掛。


    秦老尚書笑,“不知怎麽回事,興許是年紀大了,到了夜裏反是沒覺,索性過來看看。”叫了秦崢一道坐。


    秦崢公務上的事,真不必家裏擔憂。


    打發了仆從下去,秦老尚書歎,“一步錯,步步錯。事到如今,也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娘娘在宮裏,多虧了皇後娘娘照顧,才保全了性命。子熙又添麟兒,這是難得的兩家修好的時機。我想著,你明天去承恩侯府走一趟。”宋嘉言這種手段,二婚嫁到鳳儀宮,去老梅庵住一年還能風風光光的回去……饒是秦老尚書也不覺著自己孫女還能翻身。


    倒是七皇子被撫於麗妃膝下,秦老尚書以為孫女命不久矣,結果,孫女竟在宋嘉言手中保全了性命。


    不管怎麽說,這是機會。


    其實,說起來,秦宋兩家,本無什麽深仇大恨,一切皆是造化弄人。


    “不。”秦崢道,“不必。”


    秦老尚書道,“阿崢,適時的低頭並不算什麽。何況,要說對不住宋家,是咱家對不住宋家。跟你,是沒關係的。這一點,宋子熙心知肚明。”當初,秦崢可是直接上書支持宋嘉言立後的。


    秦崢道,“祖父,不必這般。”


    “前程上的事,我心中有數。若是為了秦貴人,更不必如此。”


    “阿崢,當初,你大姐姐的確是做錯了。她對不住你,我代她向你賠不是了。”秦家的大老爺,秦貴人的生父,秦鳳鳴起身,對著秦崢深深一揖。


    自從秦貴人進宮,秦老尚書便尋機將外任的長子調回了帝都,如今秦大老爺秦鳳鳴在禮部任四品主事。


    秦崢連忙避開,臉上卻無半分動容,淡淡道,“這沒什麽對錯之分,娘娘那樣做,肯定有娘娘的理由。大伯,恕我不能從命。”


    秦鳳鳴麵露祈求之色,“阿崢,你們姐弟自幼一道長大,就看在那些年姐弟之情的麵子上。”這會兒,秦鳳鳴絕不敢做什麽國丈的美夢。七皇子在麗妃那裏,總不會養死。隻要挨到七皇子成人,將來七皇子就藩,秦貴人總是生母,跟著一道去,也是福氣。但關鍵是,秦貴人得能活到七皇子成人。這個時候,皇後在宮裏一句話,實在關係到秦貴人的生死福禍。


    可是,秦家在宋家人麵前,是沒這個臉麵的。


    除了,秦崢。


    秦崢一雙冷凝的眼睛望向秦鳳鳴,輕聲道,“當初,娘娘就是看在我們那些年姐弟之情的麵子上,才會促成我與仁德親王府的親事的吧?”


    “肯定是這樣的吧?”


    秦崢神色鄭重,話音淡然。不過,父子二人都聽得出秦崢話中濃濃的諷刺。秦貴人當初自作主張賜婚之事,秦老尚書也氣的狠。但,事已至此,再提這個有什麽用。


    秦老尚書道,“崢兒,就當是為了家族,幫你大姐姐一把。”保下秦貴人,對秦家亦不是沒有好處。


    秦崢如是說,“祖父,娘娘當初,難道也是為了家族,給我賜的婚嗎?”


    那一年,自西山寺出來去宋家請罪,明明兩家都換了信物,偏偏秦淑妃另外牽線搭橋賜了婚事。秦崢去了宋家,宋嘉讓恨不能宰了他。


    宋嘉言出來相見。


    宋嘉言說了些什麽呢?


    宋嘉言說,“阿崢,這世上,可能沒有人比你更愛我了。以後,希望有朝一日,是你來掌控家族,而不是家族來掌控你。”


    家族是最會得寸進尺的生物,他們會一次次的挾血緣之親,挾天下大義,來左右你的思想,幹涉你的意誌,左右你的生活,掌控你的人生。你不能說“不”,因為,都是“為了家族啊”。


    當初,秦貴人是不是也作此想,為了家族?


    狗屎!


    原來,家族也不過是個勢利眼,誰的地位高,誰便有發言權!


    何必要說“為了家族”?


    人類就是這樣的虛偽,總要給自己的野心披上聖潔而又道德的外衣。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富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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