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圓折返回來,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郝雲萊身後的高牆邊。


    “你指的是?”


    “你真的能看見那個混混死去的奶奶嗎?”


    郝雲萊點點頭。


    周方圓緊咬著嘴唇,牙齒落下的地方,再無血色,沉默半晌,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緩緩開口,“那你能看見我爸爸嗎?”


    郝雲萊歪著頭,不甚明白地看著跟前的少女,“你爸爸?”


    周方圓眼睛一紅,“我好久沒見他了,聽媽媽說,爸爸死了。”


    “你爸爸叫什麽名字?”


    周方圓吸了吸鼻子,“周鈞。”


    郝雲萊垂眸,盯著自己的鞋尖思索了片刻。


    但凡生息絕斷,魂魄離體,那這世間萬種牽掛,或是恩情,或是恨意,便再與你無關。


    郝雲萊一下有了主意,念出二字。


    “周均。”


    周方圓身後招牙舞爪的男人靜止在原地,再不能動彈。


    第一次見到周方圓的時候,郝雲萊就看到她的身後,一直站著個男人,他穿著一套沾滿了黃泥的黑白西服,快要髒到看不出顏色的白色襯衫隨意地扣著幾顆紐扣,一條鬆鬆垮垮的領帶垂在脖子上。除此之外,幹涸的泥土皸裂成大大小小的不規則板塊附著在男人臉上,他的心口直直地插著一把黑柄的小刀,有源源不斷的血流從傷口湧出,染紅了胸前衣上的塵土。


    男人雙目猩紅,周身黑氣洶湧,是典型的厲鬼,因為不甘心而逗留在害死自己之人身側以期報複的鬼種,那時郝雲萊還不知道這男人是誰。


    現在,她知道了。


    郝雲萊幽幽地吐出一句,“我沒看到你爸爸。”


    周方圓聞言,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抬眼間,看到郝雲萊正定定地看著自己,她變臉般換上悲傷的神態,“要是能再見他一麵就好了。”


    這人還有模有樣地演上了。


    “別、你可千萬別說這話,你要是真見到了他,指不定會嚇死。”


    言罷,無風的弄堂裏,郝雲萊額前的發絲忽而舞動起來,轉瞬間,一抹紫色的身影落到周方圓身後的男人邊上。


    “阿飄?”


    “嗨呀。”


    來人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連帽印花短袖,長發梳成高馬尾,神采奕奕地垂在腦後,正是孩童模樣的阿飄。阿飄扯著一根鐵鏈,踏步繞著周均順時針旋轉起來,她一邊捆著,一邊與郝雲萊交談,“你在這兒幹嘛?”


    “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吧?你怎麽在這兒?”


    對看不見阿飄的周方圓而言,此時的郝雲萊相當於是在和空氣說話。如若放在今天之前,她隻會一如既往的覺得莫名其妙。然而經曆方才一事,周方圓不免下意識地把郝雲萊自言自語的怪癖與她能看見鬼魂的特殊功能聯係起來,不由脊背一涼,“你、你在和誰說話?”


    “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阿飄。”


    郝雲萊年少的時候,著實有些缺心眼。


    “初次見麵,請多多指教。”捆綁完畢,阿飄用一把小鎖將鐵鏈的頭尾扣了起來,然後雙手交叉,對著周方圓淺淺鞠了一個躬,表現出百分百的誠意和禮貌,盡管人家根本看不見。


    周方圓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她一點兒都不可怕,看上去就是個可愛的小蘿莉。”


    周方圓也不是個膽小的主兒,得知郝雲萊怪異舉動背後的真相以後,並沒有像一般的小姑娘一樣落荒而逃,她整理好思緒,對著空氣打了個招呼,“您好。”


    郝雲萊咧嘴一笑,也許周方圓能成為她的第二個朋友。


    “這丫頭倒有點意思,還真相信鬼神一說。”阿飄抱著雙臂,仰頭看著周方圓,“不過她身上欠了條人命,你打算怎麽辦?”


    “我答應了她媽媽,要好好照顧她。”


    後來,郝雲萊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包庇不得的。


    “隨你吧。”阿飄挑了挑眉,從褲兜裏掏出一本深紫絨麵的名冊。她緩緩將名冊展開,凝神掃過每一頁紙上的內容,最終將視線定格,“找到了。周均,死亡時間:2006年11月29日22點12分09秒。”


    話落,名冊某處的一列工整小篆自上而下由墨黑轉為朱紅。


    “你這是在幹嘛?”


    “沒看明白麽?我在抓鬼魂。”阿飄攥住鐵鏈,背上肩頭。


    “抓鬼魂?那不是黑白無常的工作嗎?”郝雲萊皺起眉頭,大為疑惑。


    “黑白無常是官方認證的,持證上崗。我是跟他們搶生意的黑戶,圈子裏把我這樣的,叫做拘魂鬼。”


    郝雲萊恍然大悟,“這樣啊,了解了。”


    “這年頭生意不好做,我先把這厲鬼送到黃泉去。”


    丁零當啷的,阿飄拖著沉重的鐵鏈和呆滯的周均,一頭撞進了旁邊的高牆。


    郝雲萊倒吸一口涼氣,設身處地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


    得知郝雲萊能看見一些尋常人看不見的鬼怪以後,周方圓忽然與她親近起來。


    十多歲的少年少女,還未曾受過命運的嘲弄,自然不會聽信那套歲月靜好的說辭。他們要鮮衣怒馬,他們要翻雲覆雨,他們要譜寫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對周方圓來說,怪力亂神是條捷徑。


    “萊萊,這期彩票的中獎號碼是什麽?”


    “萊萊,我這次鋼琴比賽隻拿了亞軍,是不是那冠軍給我紮小人了?”


    “萊萊,你能看見葉晨嗎?聽說前幾天他家煤氣爆炸。”


    “萊萊……”


    “停!”這一年裏,諸如此類的問題,周方圓輸出了不計其數,其中郝雲萊能夠回答的,隻是極度微末的一部分。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嗎?就讓我停!”周方圓坐在一塊紅白格子的亞麻餐布上,舉著一把不鏽鋼叉子叉起一塊蘋果,往自己嘴裏送去。


    餐布平鋪在操場前的主席台上,上頭擺放著一盤切好的水果,一排ad鈣奶以及各類大大小小的膨化食品。陽光,草坪,都是足球隊的,而她們,隻有水泥地。


    郝雲萊吸著ad鈣奶,雙腿垂下,貼著高台晃蕩,“怎麽不知道啊!不就是……”


    話還沒說完,“咻”的一下,一個白影徑直朝著她臉砸了過來。


    “啪嗒。”郝雲萊看到,一個足球從自己身上滾落。


    一名少年急匆匆地從遠處跑來,“不好意思!郝同學,你沒事吧?”


    少年跑得近了,郝雲萊才看清,那是自己班的班長,叫作葉錚。


    她連連擺手,“沒事沒事。”


    話剛說完,兩行溫熱的液體便從郝雲萊鼻孔裏流了出來,郝雲萊伸手一摸,弱弱地開口,“現在有事了。”


    葉錚仰頭看著抹了半臉鼻血的郝雲萊,“我送你去醫務室。”


    一個足球引發的血案,一樁血案引發的孽緣從此拉開序幕。


    葉錚是個根正苗紅的五好青年,在幼兒園裏從來不搶其他小朋友的糖果,小學的時候紅領巾係得比誰都端正,念了中學以後,他的行事作風愈發端莊。當他看到郝雲萊被自己腳下的足球砸出了兩行鼻血後,許久沒有浮上心頭的愧疚感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為了消除這份愧疚,葉錚開始無微不至地照顧郝雲萊。


    具體是在哪個時間點喜歡上葉錚的,郝雲萊已經記不清。或許是他拿著剝了殼的雞蛋,不輕不重地敷在自己鼻梁上時,或許是值日那天,他一把搶過手裏的黑板擦,輕而易舉地拭去眼前的板書,又或許是某次擦肩而過,他不顧身邊夥伴詫異的神情,燦爛地朝自己這個怪同學打了個招呼……在郝雲萊貧瘠如同荒漠的此生裏,葉錚用他的滿腔溫柔,澆灌出了一株紫色丁香。


    紫丁香的花語,是初戀。


    “喂,我覺得葉錚喜歡你。”懸浮在三樓窗口的阿飄朝郝雲萊使勁眨了眨眼,“不然他老盯著你看幹嘛?”


    “你別瞎說。”郝雲萊佯裝不經意地看向葉錚,卻正好撞進他含著溫柔笑意的眼底,她驚慌地轉過身來,不敢再回頭。


    “害羞個屁!你不是也喜歡他嘛!喜歡是放肆,你得放肆,得讓他知道。”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郝雲萊趴在桌上,伸出雙手捂住耳朵。


    左前桌的女生突然對著空氣自言自語,葉錚先是一愣,隨後又習以為常地搖了搖頭,嘴角揚起寵溺的笑容,一副


    “你這個傻丫頭,我還能拿你怎麽辦呢”的模樣。


    葉錚撐著下巴,回憶起與郝雲萊相處的點點滴滴,一開始的時候,他的目的很單純,對郝雲萊噓寒問暖隻是在為自己的過失埋單,一段時間的相處過後,他發現這個女孩兒很特別,她沒有朋友,卻不孤獨,她被孤立,卻不生氣,總是對所有人笑臉相迎,她膽子很大,看恐怖片的時候不會捂住眼睛,她有一本寶貝至極的棕色筆記本,不知道裏麵記了些什麽……慢慢地,葉錚對郝雲萊越來越好奇,愈發頻繁地將目光落向她,確認她無恙、快樂且健康。


    然後,在某一天,他忽然明白,愧疚這種情緒,人負擔不起,經年累月就變了質,成了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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