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豐坊中,鄭家一幹人等在家門前迎接來訪的代王殿下。


    行入中堂、賓主落座後,鄭融臉上便泛起一絲苦笑,率先開口道:“真是想不到,我一介鄉士而已,事中隻曆卑品,學養不足精深,資望不免淺薄,不想竟得在朝名臣賞薦,驟授清貴之任,惶恐之餘,也不知該不該應下。”


    李潼聞言後便微笑道:“丈人過謙了,朝廷用士雖然章法周全,但也難免遺珠失才之憾。眾朝士之所以作言舉薦,必然也是能見丈人不為人知的才器稟賦。”


    鄭融聽到這話便搖頭歎息道:“追溯少時,或還存有幾分才難施用的狂念,如今所得者,也唯有謹慎自守。如果不是家中小女得適名王,世人如何得知鄭融是誰?


    方今畿內妖氛濃鬱,進未足喜,退未足悲,遠不是慣居鄉野的陋士能夠應對從容。情緣已經固在,榮辱自成一體,還是要仰殿下多做賜教,不敢自負薄能,貪戀一時的權位。”


    聽到丈人這麽說,李潼倒是頗感欣慰,同時心情也變得頗為複雜。一方麵他已經有些受不了他奶奶的一些手段,另一方麵也不得不承認,他奶奶在給他挑選王妃的時候是真的用了心,起碼在這一點上是真的非常為他考慮。


    朝士們在當下這個情況推薦鄭融出任清貴,當然是有些存心不良。


    一則無非是混淆視聽,通過這一件事來混淆彼此關係,讓時流特別是他奶奶不能明確判斷雙方關係。那麽在打擊他四叔一係朝士的時候,難免就會有所顧慮與保留。


    二則的確如鄭融所言,其人資望委實不高,驟然拔在麟台少監這樣一個清貴位置上,難免就會惹人非議。須知就連當年李潼被他奶奶任作麟台少監的時候,都要遭受許多時流的言語攻訐。


    鄭融雖然出身滎陽鄭氏,但履曆不過擔任兩次縣令,甚至不曾入朝任事,突然就擔任麟台少監這種士人門臉的清貴官職,時流如果不作非議那就怪了。


    如果鄭融想要在這個位置上坐穩,與舉薦他的那些朝士們加強聯係與往來,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所以這一次李潼登門,本來是想讓鄭融放棄這一次任命,安於本分,不要貿然卷入到朝局紛爭中去。畢竟接下來一段時間,他都不會在神都,就算發生什麽變數,也難及時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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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聽到鄭融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能不失謹慎自守,沒有被驟降的虛榮刺激得患得患失,李潼也放心下來,同時想法也發生了一些改變。


    “丈人出身河南名門,品格自具,又能恬淡自守。單單這幾樁,已經超過在朝具位庸臣良多。既得朝士惠舉、朝廷恩授,大可不必怯於用事。”


    既然狄仁傑他們都敢繼續拱火,李潼如果不應,倒是顯得自己沒底氣。如果讓他出人出力,那自然是要想一想,但既然主動將這樣一個清貴官職送上門來,索性就笑納。


    本來他也在考慮如果將他丈人引入朝局,應該安排怎麽樣的職位。所考慮的範圍便是麟台或者國子監這樣的士林美職,但卻不敢直謀四品的通貴,而是著作郎或者國子監成均博士這樣的五品官職。


    這樣的位置既不太過顯眼,又能發揮出滎陽鄭氏在時局當中的影響力,還能回避鄭融資望履曆不足的短板。不過既然狄仁傑他們將鄭融拱上四品,那也不妨應下,誰會嫌官太大呢?


    聽到代王也建議鄭融接受這一任命,鄭融還是微皺著眉頭,但堂中其他鄭家人眉眼則有所舒展,臉上各自流露喜色。


    他們滎陽鄭氏在時局中的確寂寞良久,幾無代表人物立於朝中,麟台這樣的清貴顯職對他們自有莫大的誘惑。


    鄭融抬手屏退其他家人,這才望著李潼凝聲道:“此前閑在事外,或還存有一二自矜之想。但落戶神都後,也深知立世之艱難。我並不恥於位不足貴,唯盼內外家事能不失從容……”


    如果說此前上層的權鬥對他這樣的人家而言還太遙遠,可如今與代王有了這樣的情誼,耳濡目染之下,鄭融也深知神都這一汪水是怎樣的險惡。甚至大婚之時便爆發出那樣的惡鬥,也讓鄭融對諸事不敢樂觀視之。


    他擔心代王誤會他貪戀清貴才這麽說,索性將自己的心意表現的更加直白。


    李潼聞言後則笑道:“我雖出身天家,但身世不乏乖張淒苦,這一點也不需要諱言於丈人。如今雖然淺得人勢虛附,但也不敢剖心深察。所謂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濃夜不敢深睡,酣飲仍醒三分,也是苦盼能有肱骨之近能作托命之謀!”


    鄭融聽到這話,神態也是略有動容,片刻後才拱手道:“日前緣事新論,我還恐於殿下年少勢壯、或難免驕橫失守,唯以矜慢之態抗守。相知日深,才知是自己淺薄了。鄭融或是不器,但也絕非隻是賣女求榮,貴勢已經在享,絕不吝嗇惜身!榮辱相守,不作貳念!”


    李潼聞言後重重點頭,並將狄仁傑等何以舉薦鄭融的原因分析一番,然後才又說道:“既然人心有此熾念,丈人且居清貴。或有物議擾人,想要安守,怕是需要丈人做一些違心之論。


    聖皇陛下早有封禪之心,隻因封禪嵩山未有舊禮可循,所以遲遲不能成議。丈人入於麟台之後,若能深刻檢索,編創新禮,雖群眾沸聲,也不能害於丈人絲毫!”


    鄭融聽完後,又皺起了眉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權名爵祿,已有分享,豈敢再孤僻狹計、矯飾貞節。殿下請放心,入事後我隻是篤於此議,外事悉作不聞。”


    聽到鄭融如此表態,李潼也放下心來。


    鄭融循由何種途徑上位雖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上位後做什麽。時局中講到處境尷尬,無過於宰相豆盧欽望,但豆盧欽望硬是靠著非凡舔功,在魏元忠都被排斥出朝堂的情況下,仍能穩居政事堂。


    與鄭融議定之後,李潼又表示稍後抽時間向他引見一下自己在麟台的故員如馬懷素、元行衝等人。有了這些人的輔佐幫助,鄭融也能盡快進入角色。


    見過鄭融之後,李潼又抽時間見了一下楊麗,並吩咐楊麗暫停在神都的一些商事活動,最好是能以盤查飛錢為借口先返回西京長安。同時又叮囑楊麗轉告楊顯宗與李葛,讓他們保持警惕,隨時做好接應禁中家人的準備。


    類似的安排,他也向老丈人唐修忠稍作透露,如果接下來神都城妖氛再熾,已經到了基本的人身安全都無從保障的程度,那就要做好當斷則斷的準備,將神都城這裏的人事安排拉回西京。


    聽到李潼說得這麽嚴重,楊麗不免眼眶微紅,握住他手臂凝聲道:“殿下所在,妾之所在!殿下不行,妾便一日不獨往!”


    李潼聞言後歎息一聲,撫著少女嬌俏又滿是堅毅的臉龐說道:“這也隻是事存萬一的最壞打算,但隻要有這種可能,就不可不慮。王妃等都在禁中,不可貿然出行。幸在娘子眼下還有幾分出入的從容,你先往西京去,也讓我在謀斷後事時能少幾分人情顧慮。”


    楊麗聽到這話,隻是抱住李潼肩膀默然不應,顯然是打定了主意。


    李潼見她這幅樣子,也覺無奈,略作沉吟後才又說道:“無論如何,我離都這段時間,娘子不可再留神都城中。不獨禁中妖氛可慮,梁王等久貪飛錢惠利,更知娘子涉此頗深。我如果不在畿內,他們未必還能隱忍貪念。既然娘子不願往西京,那不妨先往汴州去,先在汴州收買穀米,暗存於大河沿岸,待時起運。”


    有錢有勢,人自然心氣雄壯。往年李潼也是長久處在憂患之中,所麵對的危機更甚於眼前,但他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做出萬全的準備。


    可是現在既然有了這種力量,那就不必把自己的安危寄於別人做或不做。此番鍾紹京歸都,表麵上是押運三十萬緡利錢輸入宮庫,但暗地裏還有二十萬緡留作私用。


    既然已經把西京作為一個退路,那自然也要做相應的準備。如今的關中,生產環境非常惡劣,如果沒有足夠的糧食儲備,就算退回西京,也免不了會被人關門打狗。


    如果是以前,多達二十萬緡的巨款,想在短時間內花出去都不容易。可是現在,運河漕運改革主要便是李潼這一係官員在主持,有了官麵上的支持,沿運河將錢絹變換為糧食才有可能。


    當然,如此大宗的錢糧變換肯定不能做到全無痕跡的運作,不過如今朝中群情焦灼,也很難對外州事務保持密切關注。


    就算日後朝局歸於平穩,朝廷會就此深查,但那時候,老子要人有人、要糧有糧,自然也是說幹就幹!


    屆時就算還有人要惡意針對李潼,所需要考慮的已經不是代王究竟有沒有罪,而是要防備著代王會不會掀桌子,有了震懾力,才有主動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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