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中突然衝出的這人年紀四十歲許,身著一襲緋色官袍,眼見雍王親衛們各自抽刀在手,便也不再繼續向前,頓足於幾丈之外,臉上卻並沒有什麽懼色,隻是挺身拱手道:“神都下僚,奉命入京,事困於此,有辱君命,無顏歸都,無顏苟活,鬥膽冒犯,乞雍王殿下賜我一死,賜我全節!”


    郭達見其人身無長物,並無歹意,但冒犯雍王儀駕,也是一罪,喝令衛士上前,將此人兩臂反剪,按壓在地,然後才請示道:“殿下,此狂徒該要如何懲治?”


    李潼負手皺眉,打量著這個人,心裏卻沒有什麽印象。聽其入前呼喊,應是來自神都的朝士。行途受此滋擾,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別對方所喊的這番話,更是讓他肝火大動,頓足怒聲道:“狂徒乖戾!我法刀之下,唯奸佞惡賊,豈有全節之士!”


    那人身軀被按壓撲倒於塵埃中,但仍極力昂首,大聲喊道:“殿下既以此自許,何以視朝廷製敕為無物!卑職等負皇命而來,屢求不見,殿下儀門之高,更勝宸居天闕!”


    此方喧擾,很快便將行台眾官佐們注意力吸引過來,紛紛觀望何人如此大膽,竟然敢在皇城行台之內直犯雍王殿下。


    與此同時,左近戶部官廨也有吏員衝了過來,及近看清楚那人麵目之後,不免驚聲問道:“裴丞怎麽仍在皇城?昨日不是已經著你歸館,等待行台傳見?”


    那被稱為裴丞的中年人聞言後,不無悲憤的說道:“行台食料雖豐盛,但飽我口腹,更思神都君臣饑寒!行台處事拖遝,困我良久,來日傳見,難道就有佳訊傳達?”


    眼見周遭聚眾漸多,李潼擺手示意將此人押入就近的戶部官署,並召來戶部吏員沉聲問道:“此為何人?所控何事?”


    “此人名裴守真,官居神都太府丞,與鬱林大王同入西京,磋商貢賦事宜……”


    戶部官員見雍王臉色難看,心情也是異常忐忑,忙不迭低聲解釋道。


    “裴守真?”


    聽完這番解釋,李潼眉頭皺的更深,本待勒令戶部自己處理,但在想了想之後還是舉步往戶部衙堂行去,並吩咐道:“著李尚書歸衙,並將行台度支籍卷取來。”


    不多久,一頭汗水的李元素便匆匆返回了戶部的衙堂,登堂便見雍王殿下正臉色陰沉的攬卷展閱,忙不迭上前請罪道:“臣昨日當直政事堂,衙務處理完畢後,未及細查廨倉廡舍,致使奸人藏匿署中,驚擾殿下……”


    “此事責任不在尚書,當直令史已經受罰。”


    李潼聞言後擺擺手,示意李元素入席。那個裴守真也是膽子不小,兼謀劃多日,趁著近日頻繁出入皇城行台的機會,將戶部官廨格局仔細觀察,昨夜趁迎送吏員不察,潛回戶部官廨之中,在庫房中藏了一夜的時間,終於讓他等到機會當麵發難,將了自己一軍。


    李潼心情雖然被搞得很差,但對這個裴守真的膽量也不得不說一聲佩服。按照行台當下與朝廷的關係,李潼如果橫下心來,直接以行刺之罪幹掉裴守真,朝廷非但不敢追究,反而要遣使慰問,催討貢賦一事則就更加的不敢再作提及。


    “把那裴守真帶上來。”


    等到李元素也登堂坐定,李潼放下手裏的籍卷,開口吩咐道。


    不多久,裴守真再次被押了上來,官袍已被剝除,散發單衣,不無狼狽,但氣性仍然不小,登堂之後,昂然不拜。


    “此獠膽氣不弱啊,以身入險,以命離間。若我一時激憤,情不能忍,殺其皇城之內,如何奏達朝廷?方今諸邊賊寇,目我為仇。依李相公所見,此獠究竟是受何方賊寇指使,要赴我刀下,求其賊節?”


    李潼見裴守真如此剛烈姿態,便抬手指了指他,並對李元素笑語說道。


    李元素聞言後還沒來得及回答,裴守真聽到這話後臉色卻陡然大變,再也不複此前的剛烈強硬,頓足大聲道:“卑職家學、忠義遞授,父子代食唐祿,世荷國恩,此身所許,雖死無悔!殿下憑此相疑,尤甚奪我性命!縱身遭臠割,魂遭百煉,絕不受此罪孽加誣!”


    聽到裴守真這一番聲色俱厲的回答,李潼初時還是冷笑,等到裴守真講完,已經自席中立起來,一腳踢飛席前案幾,仗劍直行於裴守真麵前,劍鋒直抵其喉並怒聲道:“爾父子皆食唐祿,所以稱忠?我與聖人,血緣不出五服,困厄相托生死,唐業攜手再造,恩義逾於父子!狂徒匿我衙司之內,厲膽阻我行途,邀我法劍,全你忠節?你來告訴我,你求的什麽節?”


    裴守真聽到這一番斥言,一時間也是驚愕當場,完全為雍王氣勢所懾。如此默然半晌,挺立的身軀才微有收縮,垂首澀聲道:“卑職不告留宿,未稟而謁,確是有犯行台令式。但唯身領皇命所催,此身已不自由,但能成於使命,行台典刑,願一身領受!”


    “唐業再造,殿下亦殊功其中。朝情雖有晏然之態,然物用誠是困極。殿下名重當世,號以宗家寶器,皇命亦未刻薄,授以分陝之用。行台勢大,貞觀以來所未有,潼關以西,王教暢行,皇命之外更加恩治,此關東諸州未有之優恤。”


    裴守真心氣雖被雍王氣勢所懾,但這一番言辭也是在心懷中斟酌良久,如今終於得到機會當麵陳述,自然不肯錯過,繼續說道:“卑職西行以來,所睹州縣風物,誠是可稱,尤其西京之內,百業鼎盛,民情欣然,足知殿下寬仁牧民,可以任大,此世道諸流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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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去年秋時至今,關西諸州貢物不解,租調無蹤,實在令人困惑至深。皇朝行政,度入支出,井然有序。唯陝西諸州不入度支之內,朝情因此困頓不已。營造不興,諸業蕭條,百官亦因此祿料告急,炊飲幾乎不繼。


    懇求殿下恩義所施勿因關山有阻,對神都百官群眾亦能心存恤念,使陝西不為方外之境,亦能使殿下免於盈溢之擾!守真一命,誠不足恤,險途求進,已是悖法,但若能周全於此諸情,生死亦不存度內。”


    講到這裏,裴守真便深拜於地,不再像此前那樣針鋒相對,憤懣於形。


    李潼垂眼看著匍匐在自己腳邊的裴守真,眉頭仍是微蹙著,嘴上卻冷笑著說道:“言行合於道義,膽氣自然雄壯。所以裴某無懼生死,犯顏擾我。此情倒是可賞,但此意……”


    他並沒有將話講完,而是轉身回到剛才被他踢翻的席案旁,將一些散亂在地的籍卷用劍挑到裴守真麵前,並冷聲道:“這便是行台度支計簿,裴丞不妨一覽。人眼所見,未必是實,所合道義,也未必大體。”


    裴守真聞言後搖頭道:“行台案治機樞,卑職不敢妄窺。唯皇命所使,懇請殿下能作當麵答複。”


    “看一看吧,即便是求死,總要死個明白。既名守真,何以至死都不求真?”


    李潼返回坐席,收回了佩劍,語調不帶什麽感情。


    裴守真聽到這話,索性將心一橫,捧起雍王挑至他麵前的籍卷看了起來。這一搭眼,臉色登時便是一變,為這籍卷中所涉錢糧之巨而感震驚。


    他身具太府丞,錢糧度支亦在職責之內,對於朝廷財政狀況,是有一個比較全麵的了解。可哪怕是朝廷,在錢糧支計方麵也遠遜於行台。


    “裴丞所言陝西不為方外之境,此誠道義之論。但自我西行以來,朝廷無一物使於關西,方今此態,雖不言篳路藍縷之艱辛,亦絕非言教誇誇便享得。我入此時,諸業蕭條,諸胡叩邊,一著不慎,大好頭顱不為我有。當時所想,與裴丞當下依稀相近,既然皇命使我,那也就無計此身,為功是取。”


    李潼講到這裏,身上的躁厲之氣有所收斂,望向裴守真的眼神中甚至帶上了一絲欣賞:“此中共情,不必多論。裴丞既然司職財計,眼下也見我行台機要,那我請問你,陝西道方今所守,何處可作劈砍,為神都百官群僚加餐續飲?捫心自問,但能奉行皇命所使,裴丞能無顧典刑,以身試險,我又何懼盈溢之擾、物議沸騰?裴丞以此相勸,莫非覺得我是較你欠了幾分風骨?”


    裴守真聽到這話,並沒有即刻開口回答,隻是接連撿起散落在地的行台度支計簿,接連細閱幾番,然後突然掩麵而歎:“可笑裴守真知淺論大,狂言作忤。雍王殿下守於陝西,誠是社稷之幸。狹計恃勇,卑鄙畢現。皇命是非,不敢置喙。既邀法劍,願引頸待刑。”


    講到這裏的時候,裴守真再也沒有此前那種豪強氣概,反而有一種蕭索彌漫周身,眉眼之間甚至還有幾分釋然。


    “殿下……”


    見裴守真一副甘心待死的模樣,再聯想到雍王殿下剛才被其人激怒乃至於拔劍相向的畫麵,李元素忍不住開口欲言,然而剛一開口,便被雍王舉手打斷。


    “法劍之下,唯有奸邪。裴某既欲求死,還要勞你留一罪狀。告於世人,我非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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