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門仆遞上張九齡的名帖,李潼也是頗感詫異。


    當然,並不是那種“回到古代搞文抄,結果卻被原作者堵在家門口,怎麽辦?挺急的”之類的局促緊張,畢竟以張九齡的文學地位,在後世都是有著創作年鑒的考據。


    如果《望月懷古》是其年輕時代的作品,或許還要擔心雖然沒有正式問世、但已經有腹稿在擬。可這首詩卻是寫在他遭遇貶謫的晚年時代,是其文學風格已經大成的代表作,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跨度,自然不存在詩文撞車的情況。


    既然不是登門問責,那自然就是慕名來訪了。類似的情況,李潼也有經曆,倒也並不感覺緊張,隻是心裏難免充斥著惡趣,文抄之後還要當著原作者的麵沽名釣譽、裝腔作勢一番,這趣味實在太惡俗。


    所以他在略作思忖後便表示今夜不見賓客,不打算將張九齡請入邸中相見。除了心情難以麵對之外,也在於眼下這個身份實在不便開門宴客,廣結善緣,所以也隻能婉拒張九齡這一份拜訪的熱情。


    但他也沒有讓張九齡白跑一趟,借著晚餐時小酌幾杯的微醺之意,就案提筆洋洋灑灑寫了一篇幾千字的治學心得與體會,算是對張九齡學術上的一個指點,補償一下自己借其詩作揚名的行為。


    他自己在學術方麵自然算不上什麽大家,談不上能夠指點古人。但張九齡作為今年科舉貢士,其進士科考卷早被提取出來,經過了禮部並集英館諸學士們的討論點評,李潼再作指點,自能有的放矢。


    進士科的考試已經過去了幾天,諸進士及第結果也已經論定,隻是尚未正式張榜公布。以張九齡的才學水平,及第也是理所當然,考卷糊名的紙封自然被撕除下來。因此李潼倒也不是公權私用,才能見到張九齡的考卷。


    禮部隻是選定及第士子的名單,張榜之後還要舉行殿試才會確定最終的名次。李潼對張九齡的指點便是針對即將舉行的殿試,希望這個嶺南來的非主流能夠在殿試上取得好的名次。


    當然這也要看張九齡自己的本領與悟性,如果接下來的幾天不能吃透自己的指點而做出相應的準備,那李潼也隻能表示無奈了。


    學士府的前廳中,張九齡枯坐等待了將近一個時辰,心情也是不無緊張。那日聽過李學士的應製望月詩後,他便多方打聽,好不容易才打聽出這位詩作者的身世詳情。


    之後因為忙於應對科舉,他也無暇分心顧及其他。好不容易等到應試完畢,才又在士林坊間尋訪到李學士的其他詩作賞鑒一番,心中對李學士的才學之崇慕又上一個台階。


    所以張九齡才終於按捺不住,不顧唐突失禮,直接登門拜訪。


    李學士乃聖人親信,勢位尊貴、俗人難近。單單入苑坊這坊居,想要進入便很不容易。


    原本張九齡這個嶺南來客在京中幾乎是不得其門而入,幸在釋奠禮那天得到王方慶的照顧,雖然科舉放榜之前,這些國學大臣們循例不見賓客。但王方慶的一番照顧,也讓張九齡打破了無從交際的困局,得以與京中許多時流熟悉起來。


    除了本身的才學見識之外,張九齡還有另外一樁雅趣技藝讓人驚歎好奇,那就是馴養信鴿。這是他從孩提時代就養成的一樁愛好,年齡漸長但仍趣味不減,且技藝更精。


    京中最不乏喜好獵奇之類,在張九齡表演了幾次飛鴿傳書的奇妙之後,立刻便成了京中貴胄圈子裏的新寵紅人。那些貴胄子弟們們無不爭相訪見,這才讓張九齡得以走進入苑坊、借住勳貴府邸,有了機會登門拜訪李學士。


    僅僅隻是為了求見一麵,便廢了這麽多的波折,張九齡也並不因此感到煩躁,心中隻有夙願將要達成的期待與興奮。


    然而等了好一會兒,最終等來的卻並不是李學士的接見,僅僅隻有府上門仆轉遞過來的一份信件,並被告知:“郎主即將遠行,珍視家人團聚時光,隻能敬謝來客雅意,並非輕慢疏遠。”


    “是我要向學士道歉,不請自來、貿然登門滋擾。”


    張九齡聞言後自有些失望,他近日對李學士諸多關注,當然也知道其人即將受命遠行的事情,所以才想趕在李學士離京前拜會一麵。


    雖然被拒之門外,但他也能體會離別的情苦,並不因此心生憤懣,而是繼續禮貌的說道:“今日登邸,本來備有一禮想要當麵敬贈學士,眼下隻能請門生轉贈了。”


    說話間,他便抬手指了指攜帶入府的一個青布罩住的籠筐。


    眼見這樣一個物事,門仆也並不感覺意外,京中熱愛鷹鷂鬥雞者不乏,心下便以為是類似的事物,然而上前掀開布罩一瞧,卻是一對灰撲撲的鴿子,心下便有些好奇,轉頭望向了張九齡:這訪客難道是打算用這對肉鴿給主人加菜?


    訓鴿傳信之法,雖然古已有之,但卻並不盛行,諸如張九齡這種馴養精妙的則就更少。


    這一對信鴿是他在鄉裏便已經馴熟,看起來自然不及獵鷹鬥雞那樣顯眼,但實際馴養的花銷卻更勝數倍。若非真心仰慕李學士,他實在不舍得贈給旁人,之前京中不知多少貴胄子弟或是動之以情、或是誘之以利,他都沒舍得割愛送出。


    沒能見到李學士當麵分享愛好自是有些遺憾,但張九齡還是耐心的將信鴿的飼養並使用的方法向府上家奴耐心解釋,並將隨身攜帶的一個心得小冊送了過去。


    “有此一對飛奴傳達簡訊,雖千裏之遙亦非遺世孤立,盼學士能笑納飛奴,若能用於家人傾訴別情,亦是今日冒昧來訪的一份致歉之禮!”


    說完這話後,張九齡便起身告別。


    其人剛剛告辭離開,李潼便從內廳轉入。他當然不是急於偷窺張九齡風采如何,畢竟幾天後殿試便能見到,而是想到剛才一時疏忽,竟將自己親筆書信送出,想要追討回來卻已經來不及。


    不過這會兒親筆書信的問題已經被他拋在腦後,他的書法舉世稱讚,李學士既是舊友、學的酷肖也沒什麽。滿腔的注意力都被桌案上那一對信鴿吸引過去,等到門仆送完賓客轉回堂中遞上手冊,他便小心翼翼的將鴿籠往內堂抱去,要同娘子介紹分享這一對趣物。


    “這一對灰鴿真的有如此神異?”


    內堂中上官婉兒哄睡了兒女們之後,回到堂中與夫郎並席而坐,聽到李潼眉飛色舞的講起這對鴿子的異能,自是滿臉的質疑不信。


    “娘子若不相信,大可一試!”


    雖然說李潼也有些懷疑,但張九齡訓鴿的本領那也是名傳後世的,聽到娘子的質疑後,當下便要放開鴿籠試一試。


    但好在他又看了一眼張九齡留下的手冊,這才訕訕說道:“原來這一對鴿子乍入生地,是要先精養上一段時間,才能彼此間雖有千裏之遙、也難阻一情的牽連,能夠飛渡關山趕回相會。”


    上官婉兒雖然仍不肯相信,但卻喜歡夫郎所描繪的這種癡情意象,於是便說道:“若這對鴿子真有如此長情的異能,那倒真值得精養起來。不貪它們能飛遠傳書,隻愛這一份無從阻撓的癡情!”


    信鴿傳信的生物理論自然不是因為彼此癡情,但見到娘子一臉的喜愛之情,李潼便也不賣弄知識、解釋更多。


    他埋首看完張九齡留下的手冊,心裏不免生出一個要搞大來做的念頭。


    雖然說信鴿傳信除了馴養手段之外,鴿子放生於野外也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是不可傳遞什麽重要的訊息,但哪怕隻是日常的訊息傳達,若能搞一搞似乎也頗有用途。


    盡管張九齡手冊裏有關馴養、維護等各種細則極多,這對普通人而言自是一個難題,可是大內中鷹坊之類的人員設施皆有,嚐試一下似乎也並非不可。


    當然,這一切都要等到效果檢驗一番再作嚐試。總之張九齡送出的這一份禮物實在深合李潼的心意,以至於夫妻兩逗了一晚上的鳥。


    且不說李學士家中趣致如何,張九齡返回借居的府邸中便打開了李學士的書信,入眼便是筋骨雅致端莊的聖金體書法。


    這書法是當今聖人所開創,一經麵試便大受士林稱許仿效,到如今甚至已經成了國學書體典範,像科舉銓選之類的書麵事務常常都以此為正體。雖然不是朝廷的硬性規定,但也已經是世道之內的約定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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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九齡雖然出身嶺南,但對這一書體也並不陌生,很是下了一番苦功。他並沒有見過聖人的親筆書帖,但見到李學士的書法後,又不免賞鑒一番、自歎不如,隻覺得這位學士書藝皆佳,實在是當世罕見,難怪能長久的聖眷濃厚。


    感歎完李學士的書法後,再看書中內容,張九齡不免更加的入迷,隻覺得李學士不隻是他詩詞才情上的知己,在學術治業方麵更是一位能夠洞見他五髒肺腑的良師,直將他學養優劣方方麵麵都點評出來。


    “唉,無奈緣慳一麵啊……若能緣幸得列三原門生,哪怕應舉一無所獲,此番入京的長行也是夙願得償啊!”


    將李學士的書信閱讀一番後,張九齡便長身而起,向著李學士府邸方向長施一禮,雖然彼此尚未見上一麵,但他心裏已經將李學士作師長知己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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