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在家人三番催告之下,京營郎將權楚臨才滿心不耐煩的起床穿衣。


    “好不容易臨到休沐時日,一大早便在內庭嚎叫!”


    披衣出門後,權楚臨橫了一眼剛才叩門叫喊的家人,沒好氣的訓斥道。


    那老家奴弓著腰、賠著笑臉道:“奴自不敢打擾郎主清夢,隻是主母連番催使……”


    既然已經起床了,權楚臨便也懶得再同家人計較,打著哈欠穿過後堂走進了側廂餐廳裏,當家的娘子早在屏後等待,見其行入便入前說道:“方從曲裏購回的畢羅羹食,夫郎總嫌廚下整治的滋味寡淡,今早可以舒暢用餐。”


    權楚臨聞言後便點了點頭,說話間夫妻兩便並席坐定,席側侍員數人傳布餐食,又有邸中侍妾兒女們入室問安,一副大戶門庭的規矩氣派。


    前來問安的小兒眼瞅著食案上餡料充足的畢羅隻吞口水,因大婦無出,權楚臨極愛這個妾侍生下的庶子,見狀便要分給小兒半張畢羅,卻聽旁邊妻子低咳兩聲,訕訕停下了手上動作,隻擺手道:“冬早天寒,你們也歸舍用餐吧。”


    待到諸人悉數退去,室內夫妻兩人才開始進食,彼此間也無甚交流,氣氛略顯沉悶。


    婦人飯量不大,滿案的餐食淺嚐幾口便欠身離席,坐在了別處。眼見權楚臨用餐完畢後,這婦人才開口說道:“日前叮囑夫郎,年前要抽出旬日時間,往鹹陽去監修我阿耶墓園,夫郎可不要忘了此事。”


    “一直記在心裏。”


    權楚臨聽到這話後,心中便生煩躁,但麵子上還是客氣的點頭應是。


    見丈夫反應有些冷淡,婦人便又說道:“舊家事務,本不當勞煩夫郎。但阿兄他遠事在外,京中又沒有別的近支親友可以在事支當。他使人傳書細囑此事,心裏很是重視,我夫妻當然不能疏忽不顧。拋開血緣的情義不說,我家近年也是多多依靠阿兄的帶挈,才有……”


    “我明白、明白的,若非國公使力,我今怕還沉寂雜司,無論出於親義、恩情,這件事我都一定會辦的妥當,娘子放心罷。”


    如果說剛才還隻是些微的不耐煩,但聽到婦人又將日常掛在嘴邊的話語在耳邊嘮叨,權楚臨便有幾分羞惱了。


    婦人見他反應如此,便也閉口不再多說。倒是權楚臨自己或是覺得語氣有些衝,又低聲加了一句道:“但今京營仍有事務纏人,怕到臘月月中我才會有時間往鹹陽去。”


    聽到這話,婦人又皺起了眉頭,忍耐不住複作抱怨道:“今聖駕轉在東都,軍士盛用漠北,怎麽還有這麽多的雜事糾纏?夫郎自有主見,妾本不該多說,但見夫郎仍是不免忙碌,還是忍不住要說一句,早時京中選將,阿兄本已經建議夫郎你踴躍應募,不要錯過這個壯功時機。如今又如何?既沒有拱從聖駕的宿衛風光,也沒有領掌軍機的勢位顯要,閑在京中,卻還免不了雜事的糾纏……”


    聽到這一番絮叨,權楚臨又是默然無語,待到婦人起身離去,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誰家戶中有一個過於強勢的娘子,日子總不會過得太舒心。


    雖然自家這娘子倒也談不上有失分寸,但有意無意流露出對自己的輕視,仍然讓權楚臨倍感壓抑。


    但他也不願、或者說不敢家門失和,他這娘子家世不弱,乃故年天皇寵臣、宰相李義府之女,但如今當家在勢的則是他的妻兄、趙國公李湛。


    李湛乃是當今聖人的故舊元從,一路追隨聖人、特別在靖國時期甚有功勳表現,不隻爵封國公,上半年更是接替歸朝拜相的宋璟擔任安東都護,乃是屈指可數、位高權重的鎮邊大將。


    若講家世的話,權楚臨本也不差,天水權氏本是國朝顯族,他父親權懷恩也得襲爵盧國公,並在早年聖人入治長安時便入府追從。但是很不巧,正當他父親將要入直台省的時候客死宦途,家勢也因此並沒有在此開元新朝步入顯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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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楚臨少年時愛玩鬧,隻知同宗族兄弟們浪戲坊間,雖循父蔭得一出身,但卻一直沉寂下僚。最終還是趙國公不忍自家妹子生活寒酸,才多方努力將權楚臨選在了京營。


    因這一層緣故,權楚臨對妻兄並自家娘子也心存一份敬重。


    但唯獨自家這娘子性喜虛榮,向往自己能夠努力用功、封妻蔭子的風光,甚至不惜催促他前往邊疆險地賣命爭功,讓他心裏很不是滋味,隻覺得婦人隻將自己當做一個謀求風光的工具,心裏並沒有長相廝守的真正夫妻情義。


    今早又受一番嘮叨,權楚臨全無好心情,本來打算邀請幾個好友同赴坊間遊逛散心,但他所認識的世族子弟如今多追從聖駕前往東都,身世不夠顯赫的早在娘子幹涉下斷絕了來往,一時間竟然找不到遊戲的夥伴。


    中庭閑坐片刻,他才想起來日前京營直堂簽到時,有一袍澤幾番邀請、姿態很是殷切,略作回想後他才吩咐仆員道:“去前廳找一找,有沒有遊擊祚榮的名帖。”


    家人們一番找尋,才找到了他這同僚的名帖,權楚臨不想留在家中,一邊使人前往詢問是否有暇,一邊著員備馬離開了家邸。


    他在坊曲間閑遊未久,對麵數騎便策馬疾馳而來,為首者正是他那京營同僚、東胡人祚榮。


    彼此見麵自是一番寒暄,祚榮因權楚臨主動使人聯絡而頗感受寵若驚,姿態擺的極低,那恭敬的態度看在權楚臨眼中,清早受的一番悶氣也得到了極大的疏解。


    “閑遊也是無聊,不如去外苑遊園觀賞一番?”


    寒暄完畢後,權楚臨便提議說道,眼下世博會還沒有完全結束,幾處遊園也是頗有風物可觀。


    祚榮聞言後則連連搖頭:“聖駕東行,京中諸會都大失顏色。難得清閑時光,何必浪費光陰去瞧那些庸俗風物。我知平康坊有一趣處,金窟鬥雞很是精彩,將軍願否同往?”


    這一屆的世博會跟往年相比顯得有些不溫不火,也是因為聖駕東行跟北征戰事的雙重影響。權楚臨與這同僚隻是見麵點頭的交情,彼此趣味並不熟悉,故而才隨口說了一個去處。


    但聽到祚榮作此提議,他不免也是大為意動。五陵子弟大凡喜愛遊戲者,就沒有不喜好鬥雞的。隻不過隨著成婚之後娘子不喜他玩物喪誌,權楚臨又要攀附妻兄權勢,甚至連自己親自馴養的鬥雞都忍痛送人。


    這會兒心癮再被勾動起來,他便點頭笑語道:“金窟之名坊間倒是豪壯,隻是往日一直無暇前往,今日倒要看一看較早年戲場有何優勝。”


    於是一行人便直往平康坊而去,祚榮自然早作了各種人事安排,抵達金窟後自有事員一路引領他們前往貴賓廳堂。


    見這同僚如此人麵廣闊、似是常來常往,原本因其東胡出身而略有輕視的權楚臨不免有些刮目相看,言談起來態度更加隨和親切。


    進入貴賓廂席坐定之後,權楚臨很快就被場上精彩的鬥雞遊戲所吸引,兩眼放光的欣賞起來。


    場上鬥技最精彩的時候,廂席外卻突然傳來了喧嘩聲,原來是今日賓客太多,有豪客因為沒有廂席而吵鬧起來。


    戲鬥場所這樣的情景也不少見,入此歡場爭得就是一個風頭,權楚臨對此也不陌生,少年時多有見聞。但隻要不騷擾到自己,他也懶得過問閑事。


    但卻不想那喧嘩爭吵卻越來越近,到最後一個穿金佩玉的豪客直接衝進了他們的廂席裏,指著幾人便不客氣的喝令他們離開。


    場中管事一臉賠笑的入前解釋道廂席是專供貴客觀戲,眼下諸廂唯有他們沒有落彩,所以按照規定是不該使用這廂席的。


    觀戲正精彩處受此打擾,甚至還被一個不知所謂的外鄉豪客當麵羞辱,權楚臨自是羞惱不已,轉頭便怒視身邊的祚榮。


    祚榮此時也是神情窘迫惱怒,瞪眼不肯讓步,然而那外鄉豪客揮舞著五千緡的飛錢叫囂,一時間吸引來更多的目光。


    權楚臨早過了少年意氣的年紀,加上在職京營這種規令極多的官司,自不願在坊曲間吵鬧露醜,見狀便皺眉道:“今日且如此,各自散去罷!”


    “本來約定是我要款待郎君盡興遊戲,若就此離開,日後牙門內外我還如何做人!無論鬥財鬥勢,好兒郎又怕何人!”


    祚榮這會兒卻紅著眼眶拉住將要抽身離去的權楚臨哀求連連。


    見這六尺有餘的壯漢被人擠兌得如此失態,權楚臨一時間也覺不忍,加上他心中也並不是全無火氣,隻不過幾千緡的博彩豪賭讓他聽著便有些心驚。


    祚榮拉住權楚臨之後,從腰際囊中一通翻撿,取出皺巴巴的幾張飛錢,再與同伴們湊了一番,倒也湊出了五千緡的數額出來,直接甩給了鬥場管事:“滾出去取籌,不要再入內騷擾!”


    那豪客似是也沒想到幾人能湊出這筆數額不小的款項,愣了一愣後便退了出去,但卻沒有走遠,隻在他們廂席不遠處的通席坐定下來。


    等到管事將等額的籌碼送來後,祚榮一並堆在權楚臨麵前,咧嘴笑道:“郎君盡情玩耍,在咱們的走馬地界,豈能讓外鄉雜流羞辱譏笑!”


    見祚榮額頭還有汗漬隱見,想知湊出這五千緡來也是極為吃力,但這真誠的態度卻讓權楚臨頗生感觸,抬手將籌碼推了出去並笑語道:“誰家營生都不容易,無謂為了這等閑氣浪使錢財!”


    “輸了那才叫浪使,但我相信郎君見識眼力,或許此日還能憑此賺得一筆橫財,轉去南曲館裏做上一把豪客!”


    祚榮卻又將籌碼推回來,隻讓權楚臨放心落注。


    觀戲幾場,權楚臨確也有幾分意動,唯是囊中羞澀,但見祚榮態度懇切,於是便又笑道:“那便遊戲一場,奪彩君等自領,沒籌你我分擔。”


    祚榮等人又是搖頭擺手道是不必,於是權楚臨走出廂席繞場觀察一番,最終選定了幾個鬥雞,返回來後卻也不作豪賭,隻下了最低的一百緡籌碼。


    等到他們落注之後,那通席上的外鄉豪客則下在了對注上,且一押就是十倍的一千緡,擺明了是要繼續鬥氣。


    很快權楚臨落注的一場便開始,他所選定的鬥雞入場後便氣勢如虹,直將對方那鬥雞抓啄得血流如注。廂席中自是連連叫好,因那外鄉豪客千緡重籌抬高了水線,這一場他們便贏得了三百多緡。


    眼見那外鄉豪客一臉的不甘心,權楚臨心中也覺快意無比,再加上同伴們一番吹捧,更覺得自己眼光精準毒辣,於是便又繼續下注,而那外鄉豪客仍在對注加碼,擺明了要鬥氣到底。


    一直連贏數場之後,此處場所中一眾賭客們對權楚臨的眼光已是欽佩至極,各種吹捧聲不絕於耳,而權楚臨恍惚間似乎也回到了聲色犬馬的少年時代,臉上笑容燦爛無比。


    至於那個一路對賭的外鄉豪客則就慘了,臉色蒼白、滿是油汗,再見廂席中滿是得意歡笑,終於忍耐不住,直從囊中取出一張萬緡巨額的飛錢並怒聲道:“老子少年離鄉,穿州跨府,憑的就是一股韌性好運,不信今日折在此處!內廂裏幾物敢不敢繼續落碼?”


    雖然連贏數場,但權楚臨卻始終沒有忘形,一直隻是百緡投注,此時見那豪客叫囂,於是便不無得意的笑語道:“餐風露宿、行商逆旅,這般的辛苦,又何必一時的鬥氣輸掉身家?”


    “我無本生利時,你還隻是懷抱嗆奶的臭物,哪用你教我做事!”


    那豪客明顯是輸紅了眼,根本不理會權楚臨良言規勸,仍在強硬叫囂。


    眼見對方如此頑固,權楚臨也是冷笑連連,於是又拿起百緡的籌碼笑語道:“便讓你瞧一瞧什麽叫作邪難勝正!”


    但這時候,賭場中卻響起了一片的噓聲:“這外鄉人雖然可厭,做事卻大有氣派。人以萬緡邀戰,郎君也不可過於吝嗇,弱了京畿時流的聲勢啊!”


    人在得意時總難免些許忘形失守,再加上身邊祚榮等人也在助勢鼓噪:“郎君運勢強盛、頻頻奪彩,如今更滿場助陣,憑此人勢也壓垮了他!”


    “那便應下此注!”


    權楚臨這會兒便也大笑說道,隻是當場所管事入內點數籌碼時,卻發現籌碼仍然不足。權楚臨雖然落注頻中,但卻過於保守,每場不過得中幾百緡,眼下一堆籌碼看著醒目,卻不過七千緡出頭。


    “可惜可惜,大好的運勢,竟然就這樣浪費了!但凡手指寬鬆一些,難得如此豪客助陣,還不能豪取萬數?”


    聽到旁觀人眾的惋惜聲,權楚臨心中也是頗感懊惱,此時又被群眾聲言架的有些下不來台,索性將牙一咬,抬手將管事招至近前低聲道:“此日閑遊至此,隨身無攜重財。但我在京中也並非沒有來曆,事後家人再來補數。”


    繼而他便將自家身世住址略作交代,那管事聽完後頓時肅然起敬,叉手弓腰的說道:“郎君若早將名號道來,哪會有閑人敢入前騷擾啊……”


    被人如此尊重,權楚臨也是頗感得意,隻是矜持的擺擺手道:“非此厭貨頻作糾纏,我等觀戲盡興則可。門風嚴謹,終究不好在此意氣喧鬧。若是無疑,且先補足落注罷。”


    因需賭場先作籌碼墊付,管事告罪一聲,匆匆退出請示,片刻後便紅光滿麵的返回說道:“得知郎君名號,東主斥我豈可兩千緡寡少錢數羞辱,願意添注到兩萬緡。那外鄉豪客櫃上還押萬緡,憑此一注可以直將清囊!”


    “狗才,難道我不是你家常客貴賓?憑何我入此中可支不過五百緡、還要留筆立據的押信,換了人來便連萬緡都可豪支?”


    一邊的祚榮聽到這裏頓時一臉不悅的抱怨道,而那管事隻是一臉局促的搓手低笑,並不回答。


    權楚臨聽到這話後,不免更覺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並覺得祚榮這番責怪沒有道理,憑勢位、憑家世,你哪一點可以同我比較?


    他這會兒正懊惱剛才過於保守,聽到那外鄉豪客還有餘財、而這賭場又這麽給自己麵子,便打算將錯過的運氣一把追回,於是便大笑道:“那麽,便超度他一程!”


    雖然心中滿是輕狂,但事涉幾萬緡的豪賭,權楚臨也不敢等閑視之,再次前往雞籠細細挑選將要上場的鬥雞,對每一隻鬥雞都認真的打量觀察,簡直比新婚洞房還要觀摩得更加認真。


    趁著他認真挑選鬥雞的時候,祚榮悄悄離場,來到賭場內裏的密室中,望著等候在此的王守一笑語道:“唯賭可見人性,隻憑此番加碼,可知此獠必定入彀!”


    王守一聞言後也大笑起來,拍拍祚榮肩膀笑語道:“那麽我便先行一步,去南曲館中選好宴場,等待兄等引客赴宴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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