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附近空無一人, 杌凳擺在車邊,好像是知道會有人上車來, 而特意準備好的。


    清平踩著凳子上了車, 車裏燃著香球,碳籠熏出融融暖意,中間放著一方小幾,楚晙懶洋洋的靠在軟枕上,見清平來了, 伸手指指,道:“請坐。”


    她這副樣子一點都不像剛才對著禮部官員那樣謙和有禮, 反而非常隨意, 說著請,絲毫沒有要尊重客人的意思。


    清平冷眼看著她,信王殿下伸了個懶腰, 歪著頭慵懶地笑了笑道:“許久不見了,清平,別來無恙。”


    清平心中極為鎮定, 向她行禮道:“多謝殿下關懷,下官一切都好。”


    她們隔著小幾相視, 仿若多年以前。楚晙微微一笑,伸手拎起茶壺,為她倒了一杯水,輕輕將那茶杯推到清平麵前,清平摸著杯子邊緣道:“不會又是酒吧?”


    楚晙一隻手托著下巴, 一隻手拿著茶杯在她那隻邊上輕輕一碰道:“孝期不能飲酒,以茶敬客。”


    清平索性也不去想紛擾往事,反正再怎麽想也比不上楚晙的手段,她垂目看茶杯裏的水,思索片刻後一飲而盡。


    茶香馥鬱,清平把空杯子放回桌子上,楚晙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修長的指節摩挲過清平的手腕手背,帶來一種細膩溫涼的觸感。清平霎那間有種被蛇纏繞的悚然感,她忍著不適,硬是沒有收回手,幸好楚晙沒握多久就鬆開了她,正襟端坐道:“你好像長大了,清平。”


    清平暗付她這話的實際意思,一時半會也摸不清楚晙到底想幹什麽。她掂量了一下自己,既無權也無勢,楚晙貴為皇女,難道還需要拉攏自己?


    楚晙好像看出她在想什麽,敲了敲桌子,清平回過神來道:“是的。”


    楚晙聽了她這個回答啼笑皆非,清平沒理會她的莫名其妙,道:“殿下不是說,叫我下次見麵時,要裝作不認識您的麽?”


    暗指楚晙自己破壞約定,但楚晙是何許人,知道她在指責自己違約,又覺得非常有趣,仍是笑語盈盈回答:“我隻說了,你要裝作不認識我,反過來又沒說不許。”


    “為什麽?”清平低聲問,“四年前的遊學是假,你究竟在做什麽?”


    楚晙收了笑意,盯著她道:“你說呢?”


    清平大致能猜到她為何要在五州一直活動了,隻要是人活在世界上,就一定會留下足跡。女帝肯定會調查這個流落民間的皇女,當暗衛們去搜尋的時候,自然能順著楚晙安排好的一切,找到這個人存在的證明。


    因為她自己,就是楚晙的替身。在賀州讀書的日子,現在細細想起來,也漸漸明白這人縝密無餘的安排,她以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憑空構建了一個名為‘餘珺’的人生。


    清平心裏微微顫動,她看向楚晙,對方也在看她,從前她們的身份是主仆,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現在她們依然是雲泥之別,隔著這方小幾,好像是隔著一段晦暗破碎的過往。


    楚晙慢慢開口道:“你問這些,你是以什麽身份來問的呢?”


    她身著繁複的王服,端坐在車中。與她肅穆威嚴的氣勢相比,清平身上不大合身的官服使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楚晙眼中溢滿笑意,看著麵前少女秀美沉穩的麵龐,她的五官褪去青澀,卻仍是有一種少女的天真感,與她冷靜自持的樣子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清平抬頭看她,感覺自己在身高上就和她差了一大截,更別說氣勢了,她默默握了握衣角道:“......殿下覺得我是什麽身份呢?”


    楚晙雙手合十,虛放在唇上悄無聲情笑了一下,道:“你猜。”


    她這話明顯是玩笑,在逗自己玩。清平登時覺得有些乏味,當兩個人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時,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不是那麽對等。


    清平也不想再這樣和她猜來猜去了,有些問題未必非得弄個清清楚楚,她漠然道:“既然殿下無事,那下官便告辭了。”


    說完也不等楚晙有何反應,就下了車,冰冷劍鞘再次壓在她的右肩上。四年前的場景又重演一次,清平微微抬眼,手輕輕按在黑色劍鞘上,把它推開一寸道:“你想謀害朝廷命官?”


    天璿收了劍,清平冷冷看了她一眼,收了收衣領,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車廂中楚晙把玩著清平方才喝茶的杯子,頗感興趣的撫摸過杯身凸起的紋路,道:“天璿,她走了?”


    天璿道:“是的,主上。”


    沒多久一藍袍女子掀開簾子鑽了進來,道:“殿下,如何?清平願意回到您身邊嗎?”


    楚晙道:“她現在與我非親非故,硬要拉也拉不過來。”


    藍袍女子正是劉甄,她在楚晙身邊伺候的時間更為長久,知道的事也多,沉默片刻道:“那殿下打算怎麽處置清平呢?”


    她說這話其實是有原因的,楚晙絕不會放著這麽大一個錯誤在那裏,要不然就是變成自己人,要不然就是派人處理了。


    楚晙重新靠回軟枕上,笑道:“處置?要如何處置?”


    劉甄啞然,楚晙別有深意道:“看著吧,我什麽也不用做,她自己就得靠過來。”


    清平回到住處已經很晚了,李氏夫婦見她神色不好,也不敢多問,隻說給她留了飯菜在桌上。清平雖然累,卻因為今天的事情倒盡了胃口,一回來就滾進床鋪睡覺。


    隻是夢中也不太安生,那雙幽深的眼睛無處不在,清平怎麽躲都躲不掉,她本想大被一遮就萬事如意了,但沒想到一隻手從被褥下麵伸進來,強有力的握住自己的手腕。


    怎麽甩都甩不掉!


    手的主人神閑氣定的握著,掙紮間這隻手由握變成撫摸,好像是在安撫著她的情緒。但清平卻覺得這像是猛獸狩獵前的信號,那手力氣極大,硬是拖著她,把她從被子裏拖了出來。


    離開了黑暗的堡壘,清平陡然暴露在光亮中,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卻看見那人低著頭看自己,唇瓣微啟,似語非語。


    她睜開眼睛醒來,滿頭大汗,裏衣也濕了。清平手有些抖,她眨了眨眼睛,伸手去看自己的手臂,原來是一件衣服的係帶勾在手腕上了。


    從昨天到今天,這連續不斷的夢和冥冥中昭示的預感,都在告訴她一件事,她的好日子,恐怕快到頭了。


    明明是休沐,又得去分屬點卯,清平一臉萎頓地去複對文書名冊,燕驚寒過來,仔細看了她一眼,道:“清平,你昨天去喝酒了?怎麽一臉縱欲過度啊?”


    清平知道她這個喝酒肯定不是指普通的喝酒,她一邊用筆尖一排排核對過,道:“沒喝酒,去喝茶了。”奈何她昨天喝的可不是普通的茶,因敬茶人的不同,使得此茶功效等同於酒,


    燕驚寒是不信的,喝茶能喝成這個樣子?清平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顯得十分的萎靡不振,想了會還是關心道:“沒事吧?要是生病了,就和主簿告個假?”


    “非婚喪嫁娶不得告假。”清平打了一個哈欠,眼見那冊子已經翻到底了,便收好了放一邊,她辦公用的桌子是靠牆的,靠牆那邊堆滿了像這樣的黃色名冊,可見工作量之巨大。


    燕驚寒猶豫了一會,道:“清平,我,我想和你說件事。”


    清平又打了一個哈欠,明明困的要命,但還是得在這裏苦苦熬著,燕驚寒在她耳邊小聲道:“我想.......外放。”


    外放這兩字如驚雷般在清平耳邊炸響,驚的她腦子清醒了許多,她看了看周圍的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拉過燕驚寒道:“你想外放?本朝庶吉士一旦外放,就不知何年才能回京師了,況且你外放了,你父親怎麽辦?”


    燕驚寒握緊了拳頭,沉聲道:“我父親會回老家,到時候我會寫信托姑母照看他一些,你是知道的,外放一般都是偏遠小縣,路途遙遠,我怕我父親年紀大了,吃不了這個苦頭。”


    清平裝作看冊子的樣子,手中拿起一隻筆在半空中圈圈點點,道:“你是早就想好的?還是突發奇想?”


    燕驚寒也拿了一本隨意翻開,她道:“咱們剛入職時,我就去打聽過了,最後考績成績不佳者,就不會留在長安,而是會外放到其他地方去。”


    十年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改變自己的身份,從此平步青雲,叱吒朝堂嗎?庶吉士曆來有儲相之稱,同朝為官,能不能上位,也要看當初在科試中的排名幾何,清平並不是很明白燕驚寒為何要放棄這樣的機會,自逐京師,去偏遠的小縣從最底層做起。


    而燕驚寒卻道:“你也看見了,恒瓊兩州大雪成災,有的地方連道路都被積雪堵塞,外麵的人也進不去,裏麵的人也出不來,也就是這樣,這祭天所需的物件還是從其他州送來了。”燕驚寒手停在一個字上,忍不住用了些力氣,差點把紙張給按破,“難道這大雪就隻落在恒州北邊?這場雪災過後都不知有多少牛羊牲畜被凍死,百姓流離失所,蒙受損失不計其數,但那看朝廷中的大人都在做什麽呢?”


    說到這裏她顯然是動情了,顫聲道:“我自進學以來,得蒙先生教誨,讀書之餘日日所想的,不過是考取功名後能有一番作為.......”


    清平拍了拍她的肩膀,突然能明白她的感受了,這個時代的讀書人是真的把對天下,對百姓的憂慮放在心裏的,於是對她道:“倘若真要走,那也等考績完以後再說,到時候你若是真被外放,咱們再從長計議。”


    燕驚寒沒想到她居然沒勸自己,還隱隱有支持的意思,頓時感動的不成樣子,握住清平的手道:“清平,我來長安讀書一趟能交了你這麽個朋友,真是.......”


    她感激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好友飛快的甩開她的手,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腕,燕驚寒還以為是自己力氣太大握痛了人家,清平鬆了鬆手腕,給她看,示意自己沒什麽事。


    這時候巡視的主簿過來了,燕驚寒趕緊溜回自己的座位,假裝在做事的樣子,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清平所在,思及她剛剛的言行,覺得她今天實在是太反常了。


    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燕驚寒心裏充滿了好奇。


    清平疲倦地鬆了一口氣,微不可察的握了握手腕,剛剛燕驚寒情急之下忽然握住她的手,肌膚相觸間,竟令她想起楚晙。


    不是從前那個略有些稚嫩的王府大小姐陳珺了,僅僅四年的時間,改變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也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無數人的人生因此被改寫,這都是她始料未及的。


    那是信王,皇天貴胄,高不可攀。王服加身,即是權勢所在。她即使是坐在逼仄的馬車中,仍不改淩然高貴的氣勢。這華服盛裝、極盡雍容華貴的女子,瞳如點漆,深不可測,她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清平陡然間生出一種被當作獵物覬覦的感覺。


    她握住了筆杆在紙上劃過一道墨痕,心中有些煩躁。


    真讓人不舒服。


    又過了幾天,分屬的事情都忙的差不多了,清平和燕驚寒一起去沈西亭教授家中拜訪。


    這位沈教授是她們在長安官學讀書時的授業恩師,對兩人頗為照顧,現在因為年紀大了,就從教授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在家中靜養。


    她的女兒沈琳就是清平燕驚寒的師姐,現在在吏部任職,是吏部侍中身邊的文書官。


    兩人去看望老師,也不好意思空著手,便去買了些東西,封了點銀子,換了身衣裳,體體麵麵的去老師家拜訪了。


    沈教授家在南城,兩人雇了馬車前去,倒也沒花上多少時間。到了沈宅前,清平去叩門,看門的仆從一早得了消息,開了門迎她們進來,沈琳從屋裏出來,見了她們兩人笑道:“李師妹,燕師妹,快請進,我母親已經著人備下酒菜,就等你們二位來了!”


    兩人口道不敢,跟著沈琳進了房中,外麵白雪皚皚,房裏卻是溫暖非常,燒著炭盆銅爐,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坐在炕上,精神矍鑠,眼神明亮有光,笑著看著兩人。


    清平和燕驚寒上前行禮,沈教授道:“不必,快些起來,別折騰那些沒用的了!”


    但兩人仍是行完了禮才起身,沈教授含笑看著學生們,道:“我腿腳不便,就讓人將這桌子搬到炕前了,希望你們不要見怪,可別說做老師的懶的不成樣子了,學生來探望,還在床上賴著不起來!”


    眾人哈哈笑了一番,就圍著桌子坐了下來,沈琳起身倒酒,燕驚寒和清平趕緊按住她,清平道:“怎敢勞煩師姐?我們自己來就好。”


    沈琳堅持要倒,兩人無奈,隻能讓她倒了。敬酒時卻按住她不讓她起來,燕驚寒道:“在官學時,常蒙老師照顧,學生心中感激,便敬一敬老師。”說完一口飲盡,非常豪邁,又去倒了一杯。


    沈教授看向清平,笑道:“清平,你怎麽不喝酒?”


    清平道:“學生一喝酒就容易醉,半點酒都不能沾,害怕喝酒誤事,就以茶代酒,敬一敬老師及師姐吧。”


    沈琳側身避開她這一禮,沈教授點點頭道:“你們現在是在禮部下麵做事?聽沈琳說可是非常不容易呀,你們要是好好辦事,得了上麵大人的青睞,考績評定時得了個優,還是可以留任京中為官的。”


    清平和燕驚寒相望一眼,燕驚寒目含堅毅之色,清平心中一歎,知道她這是打定主意了,其實她帶燕驚寒來沈教授家,正是希望能借這位授課恩師之口,勸住好友外放的打算。


    果不其然,燕驚寒略微思索道:“老師不知,學生已經做好外放的打算了。”


    沈教授有些吃驚,看了一眼沈琳道:“吏部的考核已經公布了?還沒到評定的日子吧,怎麽你們就已經知道這事的結果了?”


    沈琳道:“娘,吏部調任官員的文書還沒出來呢。”


    沈教授道:“是了。驚寒,你到底怎麽回事?”


    燕驚寒鏗鏘道:“學生不願留京熬日子,等候升遷,我想去做點實在的事,哪怕是去個偏遠小縣做個縣令,也比在這裏苦苦煎熬來著好。”


    沈教授搖了搖頭道:“庶吉士頭一年就外放實在是少數,再怎麽也不會讓你去當個縣令呀!至少也得是郡守之職,儲相去幹縣令的活,朝廷再怎麽糊塗,也幹不出來這種事。”


    燕驚寒道:“不管是郡守也好,縣令也好,學生都不想再留在這汙泥塘裏了!”


    這話擲地有聲,沈琳握筷子的手停了一下,道:“燕師妹,有些話還是在心裏說罷,當心隔牆有耳。”


    燕驚寒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老師,您之前在官學給我們講課的時候,不是就說了嗎,當官若是不能為百姓謀福利,還做什麽官呢?您瞧我現在的樣子,日日不知所謂,忙來忙去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什麽。”


    清平默默為她倒了一杯酒,又夾了些菜放她碗裏,對沈教授道:“您教過驚寒,是知道她的為人的。”她字句斟酌道:“禮部分屬事務冗雜,侍中大人為人守舊,不喜驚寒這種跳脫之人.......”暗示是燕驚寒是因為和上司不合才想走的,想讓沈教授勸勸她。


    沈教授何許人也,清平還沒說完,她就已經明白了,隻見她放下筷子,溫和道:“驚寒,你是覺得在禮部呆的不好?我還有些故舊在朝為官,可以幫你通融一下,換個地方。”


    燕驚寒當然知道這所謂的通融要費多大的力氣,沒有想到老師肯為自己做到這個地步,她感激道:“老師不用了,我是下定決心了的,不會再呆在這裏了。”


    沈教授看著她道:“真決定了?外放官員除非任滿,否則再難輕易調回,何況你就算任滿了,能不能回到長安還是個未知數,與其這樣,不如先這麽幹著。”


    清平是想讓沈教授幫忙勸勸燕驚寒的,畢竟有些話她說出來燕驚寒未必會聽,但換沈教授一說,燕驚寒瞬間就猶豫了。


    也是,讀書讀了那麽多年,才從一個白身讀到庶吉士,從普通老百姓裏脫身而出,成為另一個階級......的底層人員,其中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而現在若是說放棄,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但燕驚寒猶豫過後,反而更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對沈教授道:“學生已經下定決心了,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但是我不後悔。”


    她忽然拿起酒杯在清平杯子邊一碰,道:“清平,我承你的情。”


    清平當然明白她的意思,看來自己想讓沈教授勸說她的想法已經被她知道了,清平喝了口茶,道:“我還是那句話,你做什麽我都支持你的。”


    她其實特別理解燕驚寒的舉動,倒不是說她自己有多麽高大的情操,為國為民,‘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種節守她自覺還差得遠呢。她理解燕驚寒的是,在一個充滿腐朽陳舊氣息的官場中,人人都知道要依附權貴,才能有脫穎而出的機會。重要的職位都被世家大族所把持,平民出身的進士,終究還是差了一大截,想要往上走,就得選擇一派。


    世人皆知當今聖上還未立儲,太女之位遲遲未能落定人選。在漫長的時間裏,三位皇女以及其背後的勢力,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鬥爭。


    其中三皇女楚暄出身卑微,生父乃是涴衣局的內侍,並不受寵愛,也無什麽家世,是以早早就歸附了大皇女楚明;而二皇女楚昫生父乃是內閣次輔之子,出身自是不凡,姨母任英華閣大學士,族中多是清流名士,一門聖眷正興。


    可以說想往上走,就必須選一派勢力抱團而行,否則就像是白羊中的黑羊,兩派都不接受,就會一直遭受排擠和打壓。


    想到這一點,清平自己也覺得頗為頭疼,雖然她不算什麽大人物,但考核完後,正式入職,必定也會收到拜帖上門,到時候就是一場艱難的抉擇了。


    為什麽說是艱難呢?作為一個讀書人來說,當然應該選擇二皇女為首的勢力,那裏多清流文官,自然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是真的有這麽容易做出選擇嗎?答案是否定的,如果隻關注這一點,當然很好選,但是要以長遠的眼光來看,又充滿了矛盾。


    女帝頗不喜清流諫官,從二十五年前的大朝議開始,內閣及朝臣商議是否要恢複舊製一事吵的是不可開交。恢複什麽舊製呢?自然繼嗣,繼統之爭。


    原來女帝為宗嗣時並非太女,而是先皇的侄女,其母為敬王,是先皇之妹,被封在雲州,早年因病而逝。


    因為先皇早逝,未留下子嗣,彌留前令內閣大學士起草遺詔,封敬王世女為太女,迎取進京,以嗣皇帝位,奉祀宗廟。


    那麽問題來了,新登基的帝王,應該拜哪個母親,哪個父親呢?


    那時分為兩派,一派主張讓女帝幹脆換個爹媽得了,拜自己姨母為生母,把親娘丟一邊不管了,這叫恢複舊製;一派則認為,既然是女帝自己的親生父母,不拜自己的父母豈不是有違人倫之道?本朝以孝當先,不忠不孝之輩,怎麽能參拜宗祠?


    可憐女帝剛來就被坑了一把,陷入了以她爹媽為鬥爭的,其實是朝中兩大勢力的較量中。初來乍到的新帝失了分寸,被搞的十分下不了台麵,這事過了三四年,她才回過神來,朕才是皇帝,你們這些臣子究竟在幹什麽!還指揮到皇帝身上來了?


    平熙四年春,聖上以隆重的禮節祭祀了自己的生母生父,在祭祀先皇時自稱‘侄皇帝’,其實這樣說起來也沒錯,但是卻遭到了當朝大部分官員的反對,你一個小宗宗嗣繼入大宗,居然還本末倒置了,如果沒有先皇遺詔,你還當的了這個皇帝?


    於是乎,這場轟轟烈烈的大朝議又開始了,但女帝已經不是那個會被臣子意見左右的人了,她在這場鬥爭中巧妙的把握住了兩派對戰的節奏,非常具有技巧性的讓內閣近半數閣臣重新洗牌,將朝中反對之聲通通趕出了長安這個大舞台。(1)


    在她終於幹掉了這些不和諧的聲音以後,她的自信心和滿足感膨脹到了極點,玩弄權勢人心,操縱大臣內鬥的感覺實在是太爽了,可以說這是她為帝生涯中第一次感受到當個皇帝的好處,此後這位變臉如變天的帝王開始了她漫長的奪權之路,任用一大批巧言奸佞,和清流士林對抗,將大朝議之中五品以下官員一百六十八人下獄拷訊,四品以上官員停職待罪,當庭杖斃呼聲最高者二十三人,令朝中再無人敢言此事,終於這場朝議,以皇權的完全勝利而告終。


    這位剛愎自用的女帝在勝利以後,又遭遇了後君病逝去,貴君衛氏火燒寢宮自焚的事情後,忽然大徹大悟,走向了修道尋仙的不歸路。在宮中大興土木建造廟宇殿閣,供奉神君仙人,又廣羅天下修行之士,一同在宮中煉丹修道。


    做皇帝的天天修道不問朝事,那國家豈不是亂套了?


    但這位聰明的女帝把內閣又給搞了起來,組織了一匹朝臣專門負責處理奏折文書,小事由閣臣商議後交給皇帝批示;大事則由皇帝召集閣臣,一同商議,最後定論。


    這種做法大大的減輕了女帝的負擔,使得她可以更加放心的把時間都花費在修道上。但也因此培養了一些奸佞之徒,以首輔嚴明華為主的派係,把控朝政,甚至左右官員升遷調任。同時也是大皇女楚明的忠實支持者。


    清平當然能理解燕驚寒的做法,在這種複雜詭譎的環境中,你不是被這片爛泥塘給淹沒,就是被那一片吞噬,除非遠離此地,才能另獲新生,還有拚出一片屬於自己天空的機會,不被他人所左右。


    沈教授難道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嗎?她當然懂了,隻是以茶代酒敬了燕驚寒,道:“既然做了決定就不要後悔,到時候讓你師姐幫你看看,調個好些的去處,任上任考評優後,還可以再回來。”


    燕驚寒眼眶微紅,重重應了句,沈琳也道:“離考績出來還有些日子,屆時燕師妹若還是這個主意,那我便幫你再看看,這樣如何?”


    清平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時間飯桌上的氣氛有些沉重,沈教授道:“吃飯喝酒,難得你們有空來看我,別拘束,想怎麽喝酒怎麽喝,這可不是在官學中了。”她狹促的對燕驚寒道:“不必把酒藏在被子裏,灑了還說是自己尿床了!”


    說完大家都笑了,沈教授笑道:“誰會尿一床酒味,偏你怪理多,那提學大人的臉色喲,我可一直沒忘啊!”


    燕驚寒聽到長輩提及自己醜事,臉紅了一大半,忍不住辯解道:“老師,就那麽一次.......你怎麽還記得啊!”


    沈琳又講了些讀書時同窗們鬧的笑話,清平也自損了一下,引的燕驚寒嘖嘖道:“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清平白了她一眼,心說還不是為了你?


    酒過三巡,燕驚寒摟著她的肩膀鬼哭神嚎,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待到結束之後,沈琳也有些醉意,強撐著去為她們叫了馬車,目送她們走遠了,才回到房裏,坐在炕邊。


    沈教授看了一眼雙頰紅潤的女兒,道:“你可瞧出什麽了?”


    沈琳道:“母親為何要選李清平,而不是燕驚寒?孩兒觀那燕驚寒人品上佳,為人豪爽,也不急功近利,倒像是個能為百姓做事的人。但那李清平,我真有些看不透了.......”


    沈教授淡淡道:“看不透是對的。”


    沈琳奇怪道:“看不透的人,母親放心讓她繼任‘函樞’一職?”


    沈教授反問道:“你看不透,難道就代表別人也看不透了嗎?”


    沈琳打了個酒嗝,叫下人進來收拾了桌子,端來熱水伺候母親擦臉。而後自己又去洗了把臉,待酒勁消散了些她才進來,又坐在母親邊上,繼續剛才的那個話題,道:“您說說看,您覺得她好在什麽地方?”


    沈教授笑了,她看著女兒解釋道:“為母在官學中任職多年,從雲州官學調任長安已經十年之久,見過的生員學子如過江之鯽,但是唯獨這個學生,卻非常有意思。”


    沈琳眉頭微蹙,道:“怎麽說?”


    沈教授道:“你和燕驚寒差不了多少年歲,當然覺得她這種做法附和你的心意,少年人,哪個不是喜歡快意恩仇,隨心所欲的?”


    沈琳有些窘迫,她知道母親的意思,暗指她因為偏愛燕驚寒為人,而故意貶低李清平,但她猶自不服,想要和母親辯個明白:“我看李清平,膽子又小,隻求自保,忍氣吞聲倒是一流的,哪裏讓母親如此高看?”


    沈教授瞪了女兒一眼道:“你從哪裏學來的腔調,我時常教導你什麽?重事自知,戒忍用急(2),別在外頭裝的好好的,回來就露餡了!”


    沈琳被母親責罵,立馬就跪到了地下去,嘴巴上不敢還嘴,心裏卻在腹誹。


    沈教授望著窗外落雪,喃喃道:“幸好八荒函樞一職不可家傳,不然你這個性子,遲早要出事。”


    沈琳借著酒勁不服氣道:“難道那個李清平就好上天了?”


    這虧得是沈教授自己的女兒,她順了一遍氣,忍著沒有用家法處置她,半天才道:“隱忍一時未必會隱忍一世,退讓是為了更進一步,沉默是為了一鳴驚人,人在沒有依仗的時候莫要出頭,若是不能自保,還有以後嗎?”


    說完下定決心道:“去拿筆墨來,我要寫信給家主,將函樞一職人選已定之事告知於她。”


    沈琳知道母親一旦下了決定就不會再反悔,隻得不情願的去取筆墨信紙,見母親寫好信後,用火漆封口,揣在懷裏帶出門去。


    清平扶著燕驚寒回家,燕驚寒一路高歌,幸好這是在馬車裏,才沒當著全長安的老百姓的麵,把人給丟完了。


    燕驚寒醉醺醺道:“清平,你是.......我的好朋友,嗝!至交好友!我若是去了那,那窮山惡水的地方,若是回不來了.......你要,我拜托你.......”


    清平扶住她,按住她的頭,讓這個借著酒勁撒瘋的人看到自己眼中的認真,她道:“我知道的,以後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我必定侍奉他到老。”


    燕驚寒亂七八糟的點點頭,順著車壁倒了下去,清平歎了一口氣,覺得頗有些頭痛。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燕驚寒微紅的眼角溢出一點淚光,順著臉頰滴在青布包裹的車凳上,暈開在深色的布料中,既然消失不見。


    京郊行宮中,往來的宮人屏氣慢行,走路間都放輕了步子,隻因這宮殿中居住的是為父服喪的信王殿下。女帝有令,任何人都不許打擾信王服孝,是以這平日冷清的行宮中,唯有梅樹在冰天雪地裏獨自盛放,寒風呼呼吹落雪花,更顯得寂寥清幽。


    宮人都是素衣簡服,不能有一點鮮豔的顏色。信王生性冷淡,住在行宮最深的宮殿中,久居不出。每日定時讓貼身的宮女送進去膳食用水,其他時間都在跪地懺悔。


    她懺悔什麽呢?人言父生子乃是世間至痛,孩子到這個世間來的時候,就已經背負上了讓自己父親痛苦的罪孽了,是以,信王殿下需每日懺悔祈禱,向神君祈求,寬恕自己的罪責。


    女帝對這個孩子還是頗為上心的,行宮中該有的一切物件擺設都有,和王府也沒太大差別。但最讓她欣慰的就是,這個孩子似乎在修行一事和她一樣,都格外有天賦,於一些經文都有妙解。她一個人對抗朝堂孤身奮戰了這麽多年,第一次碰到了應和者,自然是非常上心的。要知道,女帝在崇禎山上遇到四皇女楚晙時,她正在山間廟宇裏修行,在這之前,她以弱冠之年,獨自走遍了五州的大小廟宇,這一行經,更讓女帝確認,這個孩子就是她夢中,上仙所言的機緣。


    既然是機緣,就得格外的重視。楚晙念完經後,從蒲團上起身淨手,劉甄取了熱帕為她擦手,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殿下,這是函樞送來的急信,上麵封了三道火漆,望您能盡快回複。”


    楚晙用銀刀割開信封取出裏麵紙張,展開一看,原來是八荒中函樞寄來的急信,函樞是八荒中的重要職位,職責是聯係家主和其他家族,輔助家主的家臣。


    函樞不是家傳的,而是由現任函樞舉薦合適的人選供家主挑選。現在的函樞沈林西曾任雲州官學提舉,後被調任長安官學教授,負責講經一職。但她年事已高,又加上腿傷逾重,隻能臥床修養,故舉薦函樞人選已經成為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按理來說這種重要的職位更應該慎重對待,認真挑選,楚晙隻是掃了一眼信,看到一個人的名字的時候長眉上挑,眼中掠過一絲趣味,剩下的種種溢美之詞都沒再去看。


    她對劉甄道:“取筆,回信給她,告訴她,就是這個人了。”


    劉甄點點頭,楚晙把那封信連信紙一起掃進香爐裏,香爐裏火光驟亮,又暗了下去,劉甄寫好信後封好,藏在袖裏等會帶出。


    楚晙站在窗前遠眺遙遠處的大片梅林,劉甄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忽然覺得今天的殿下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好像是,有些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1)看過明清曆史的應該明白,女帝人設來源於明朝嘉靖皇帝


    (2)戒忍用急,世祖給雍正的批語,其實就是"用忍戒急"的意思.用忍耐的態度來戒除急躁的脾氣 也就是戒驕戒躁


    來自以及抽搐著快死亡的蠢作者8.0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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