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裏鶯飛草長, 茂盛的綠草長在路邊,塵土也無法覆蓋那種充滿生機的綠。吳盈木然的站了一會, 翻身上馬回到小鎮, 在人聲鼎沸的市集走著,卻覺得心灰意冷。日光和暖,長街沐浴在燦爛的金芒中,往來的商客帶著大件貨物撞到了她,連忙道歉, 她好似渾然不覺,隻是自顧自的走。


    從長安傳來的書信在她的袖中, 她茫然的想了會, 摸到那張透著體溫的薄紙,卻不敢相信自己真要這麽做。


    她到了一戶人家前,不等門房通報便徑自走進去, 下人見了她紛紛行禮,其中一個道:“表小姐是來尋二小姐的嗎,她已經在大堂等您了。”


    吳盈注視著房簷下精致的石紋, 燕子低飛,雲繞桃林, 這與雲州截然相反的細膩,無一不透露出主人家的矜貴風雅,那是從賀州萬裏迢迢趕來的工匠雕琢而成的,她道:“知道了。”


    她走到大堂,見一女子坐在黑檀木椅上喝茶, 那人頭束著銀冠,著一身銀繡綢袍,儀態雍容,裙裾優雅地在地上散開呈扇形。從坐姿到端茶的手勢皆如同尺量一般,規矩到挑不出一絲錯誤。吳鉞抬頭看了看她,以三指拈杯盞,輕緩地放在桌上,道:“你來了。”


    吳盈坐在她對麵,下人上完茶便退下了,她沒碰茶,不耐煩道:“找我來做什麽。”


    二人曾在蒼梧郡求學,吳鉞早已習慣了她無禮的樣子,是以並不生氣,淡淡道:“三姨母讓我來問問你,為什麽上次你與她傳書,要讓吳家盡快退回賀州。”


    吳盈嘲諷般笑笑,道:“怎麽?利益當前,舍不得了?覺得這互市牟利巨大,不肯輕易走?”


    吳鉞沉默,理了理腰間佩玉上綠色的繩結,清咳一聲道:“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你突然這麽說。”她頓了頓,似乎也十分困擾,“事出有因,你總要給個理由,憑白無故的,家裏的人怎麽能輕易相信你。”


    吳盈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理由?還有那個閑功夫說些這個?要有證據我還能就是說說?”


    吳鉞道:“這麽說,隻是你的猜想罷了。”


    日影斜斜照進青石磚塊上,反射出溫潤明亮的光,散了一地,映在吳盈眼中,碎光如同斑斕的夢境,仿若一觸即破的幻影。她道:“你們願意聽就聽,不願意就算了,和我有什麽關係?”


    吳鉞沒說話,手輕撫方正圓滑的桌角,半響道:“姨母們不信,我卻信你。你不是那種隨便說說的人,我曉得的。”


    “承蒙看的起,”吳盈道,“但這有什麽用處,你能做什麽呢?”


    吳鉞沉聲道:“那便與我說清楚,別這麽不陰不陽的打機鋒。”


    吳盈手搭在扶手上與她對視,她們二人說起來也算是從樂安一道進蒼梧官學讀書,多年來情誼雖不見長,對彼此卻十分清楚。她明白吳鉞不是說說,是真是在詢問她原因,她歎了一口氣道:“上個月我無意中發現邵家開始回撤資產,動作雖小,但從去年便開始了。邵家為此次互市傾盡全力,這才剛開始得利,暗地裏卻要退去了,你覺得可能嗎?”


    吳鉞臉色微變,低聲道:“你不知,族裏接手了她們許多折價的鋪子,還說是賺了大便宜,當時我覺得不對勁,還與三姨母說了此事......”她閉上眼睛,手緊緊攥著桌角。


    吳盈呼吸一窒,艱難道:“盡快脫身吧,否則就來不及走,別賠上全部,那樣就輸的一幹二淨了。”


    她匆忙起身,吳鉞卻道:“知道了。舅父讓我問問你,你什麽時候回去?”


    吳盈腳步慢了下來,腳踩著光陰邊界微微轉身,道:“我父親......他過的還好嗎?”


    “一切都好。”吳鉞道,“舅父還是記掛你的,有空寫信給他吧。”


    吳盈輕輕道:“何必呢,他有了歸屬......那人待他如何?”


    吳鉞看著她僵硬的背影,有些猶豫道:“都好,舅父年前還回府見過我父親,說是一切安好。”


    吳盈一字一頓,緩緩道:“他既已再嫁,就不要想前塵舊事了,把日子過好比什麽都重要......我還有公務在身,不與你多說了。”


    她如同逃避般匆匆離去,身後仿若有洪水猛獸。吳鉞起身吩咐下人進來收了茶盞,她看著梁上騰雲而起的青鸞,流暢繁複的羽尾,借風而起,翱翔於雲端,但終有一日必要墜下,怎能在天上飛一輩子呢?富貴如浮雲,吳家世代簪纓,名門望族,如今卻也顯出疲態。


    她靜靜的看了一會,轉身吩咐貼身伺候的使女道:“去屋裏。”


    她說:“把我的琴拿來。”


    互市監。


    “.......派遣使者七人,欽命大學士言慕韻趕赴雲州與西戎商議和談事宜。”


    清平讀完這份邸報,緩緩放下,去看孫從善。


    和談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於雲州來說都是好事,朝廷多年遣派將士、運送糧草,幾乎搬空了半個國庫。戶部去年結算的時候已經上報虧空,若是長久以往於國力必然有所損傷。


    但卻不單單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孫從善道:“恐怕這裏頭還有些文章,需等使團到達才能知曉一二。”


    清平明白她指的是如今雲策軍中無形的角力,爭儲的風波終究是波及到了雲州官場以及軍方,雖然薑瑉已經在州會上力求穩定,但儼然無用,總有人按捺不住蠢蠢欲動。


    畢竟權勢才是最誘人的東西,清平有些走神,她忽然想起楚晙這麽多年來的布置與安排,難道真是毀於一旦了,才不得不放棄一切來到雲州的嗎?她一直都不願去想,楚晙對那個位置是否有想法。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無暇去分心想這些,也是她刻意回避這個問題,隻是壓在心中久了,難免有些困惑。


    如果她真要爭一爭那個位置,自己要怎麽做呢?清平想,以她的能力恐怕要等個五年回到長安才能對楚晙有所助力,現在一切都是未定,她的任期也沒滿,考核也全憑互市與新法。新法已經在雲州開始推行了,事情就算成功了一半,還有另一半仍待觀望,不過事情總是向著好方向發展的。清平打定主意,下次定要問問楚晙,她是否真的淡了爭位的心,安心在雲州做個藩王。


    其實這樣沒什麽不好,清平難得有些不求上進的想。若是楚晙以後在雲州了,她也就不回長安,一直呆在安平就是。雖然雲州不如恒州賀州繁華,但天高雲闊,遠離長安詭譎複雜的朝堂,不用日日憂心,隻是藩王要駐守封地,不能隨意出行,除卻這點以外其他也還算過得去。至少封地上信王最大,也無人能違背其命,她也能在公務閑暇之餘去看看楚晙。


    這樣沒什麽不好,但不過是她一廂情願這樣想,楚晙是如何思量的她全然不知。說起來也很奇怪,也許見麵的時間總是很匆忙,清平突然發現她從來沒有聽過楚晙說過內心的想法,這念頭一起便令她有種如鯁在喉之感,不吐不快。她硬生生按了下去,向孫從善告退,回到平常辦事的地方。


    今天也是忙碌的一天,等待她批閱的公文隻多不少。她心不在焉的看了一些,下午泡了杯濃茶才勉強撐著看完了大半。等到了放衙的時辰,她揉了揉眼角,頗覺有些筋疲力盡


    外頭進來一個人,杏紅官袍,卻是吳盈。


    清平今日心中煩亂,不想波及他人,隻道:“有什麽事嗎?”


    吳盈站在門邊,麵上看不出什麽來,道:“公事沒有,想請你去茶館坐坐,不知你有沒有這個時間。”


    清平本來想拒絕的,但轉念想到吳盈沒多久便要回京,便一口應下了。


    二人換了常服坐在一家茶鋪二樓雅間裏,樓下便是嘈雜的街道,身在這熱鬧之處,清平原本浮躁的心卻意外的平和下來。


    吳盈斟茶倒水,問道:“互市開放你也有所功勞,按照慣例從上到下吏部必然是要提一提品級的,你有什麽打算嗎?”


    清平今天還在想這個問題,但想了一天也沒個頭緒,隻道:“我也不知道,還得看看吧。”


    吳盈尋思一會,道:“為什麽不回京,考核期滿了自然就能調動了,你難道不想再進一步?”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清平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大概是吳盈所處的派係要開始拉人了,以官位厚祿誘惑,大概是最俗套也是最好用的手段。


    “雲州也不錯,沒長安那麽複雜,雖然升遷的慢,但也算安穩。”清平道,“眼看就要和談了,待日後時局平穩下來,一直這麽著也好。”


    吳盈忽地笑了笑,眼中卻無多少笑意,她道:“你真這麽想?”


    清平感覺她似乎有話要說,但又在忍耐著什麽,讓人覺得有些坐立不安,她不動聲色道:“我是這樣想的,怎麽了?”


    吳盈眉頭深鎖,仿佛很難理解她話中意思。傍晚的長街上客商散去,行人神色匆匆,各自歸家。清平驀然有些羨慕起這種平凡人的生活來,人人都有歸處,她卻好像是江海中無處定居的魚,在流水中迷茫的尋找著。


    半晌後,吳盈低聲道:“......那日我在驛站邊見到你,你做什麽去了?”


    清平心中一驚,有種被人勘破心事之感。她道:“沒什麽,不過是去看看。”


    吳盈啞然,心中不詳的猜想恐怕成真,她有些悲哀的看著她,像憐憫又像厭惡,道:“這可真巧,我還見著信王殿下了。”


    清平瞳孔微縮,冷冷道:“你想說什麽?”


    她一下子失去了在往來試探中接招的興趣,連敷衍的話都不願多說一句。她之前也設想過這個問題,若是她與楚晙的事情被人知道了怎麽辦?任何事情隻要做了都會留下痕跡,哪能瞞天過海一輩子,終是要露出馬腳。


    隻是她沒想過,先有所察覺的會是吳盈。


    吳盈見她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居然笑著為她斟茶,緩緩道:“不必如此看著我,清平,我什麽也不會做。”


    “不過我隻想問一句,”吳盈坐下說,“你這是認真的嗎?”


    她的語氣很自然,清平想也沒想就點了頭。吳盈匪夷所思般看著她,握著茶盞的手不住顫抖,按住心中的憤怒道:“莫要與我說笑,李清平。”


    “沒有。”清平低聲道,她轉過頭去看窗外的夕陽,暖橘色的光點似在她瞳孔中燃起了溫暖的火光,她輕聲道:“我認真的。”


    那些鬱結於心的不解與疑惑仿佛隨著這句話略有緩解,清平忽然覺得那些也並不是非常重要。她此生是自輪回中竊取的一線光陰,生如逆旅,何不秉燭夜遊,隻爭朝夕。


    吳盈猛然站起,水漫了一桌,濕淋淋順著邊緣流下,她勃然大怒道:“你是瘋了嗎!李清平,你簡直就是蠢到家了!”


    清平靜靜地看她發火,端起茶喝了口水,吳盈氣喘籲籲,起身就要走,又停了步子,轉過頭憤然道:“你終是要毀在感情用事上,你以為你所見所知便就是真的了嗎?不過是你一廂情願——”


    “那就一廂情願。”清平一動不動道,“或許還是癡心妄想,許多事未必要那麽清楚,這世上難全的事情太多,便隻這一件,成全了我的妄念。”


    “你還記得往日咱們一起在書堂時說的話嗎,你說你要找到你母親,將她關家裏,再也不讓她出去,省的又不見了,讓你父親傷心。”清平隻覺得身心俱憊,又有些如釋重負般的恍然,“我與你說了什麽,你還記得麽?”


    吳盈嘴唇抖動,低聲道:“.......你說你日後要訪遍六州十八郡,要走遍大江南北......”


    “但如今你看我還能走嗎?”


    吳盈脫口而出道:“如何不行!隻要你願意——”


    她倏然住口。


    “不瞞你說,雖然我知道自己可能走不了,也知道自己看不到那些景致了。”清平說的輕且慢,如同自言自語般,“但我心裏卻十分快活,再沒有別的事情能讓我這般快活了。我也怕......倘若隻因怕便退縮,那還有什麽意思。”


    吳盈聞言忽然想起父親臨別前的一番話:“我不悔等你娘多年,也不悔途中棄誌折節讓人看了笑話,我此生無悔,也願你如此。”


    她鼻翼發酸,似乎遇到了最為荒誕的事情,突然笑個不停,道:“如此,願你莫要後悔。”


    她轉身推開門,走的極快,行至門外,眼角才流下兩道濕痕。


    雅間中光線漸暗,有夥計小心進來問要不要點燈,清平看著那杯水漬浸潤成深褐色的木桌,道:“不必,結賬吧。”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好了我休息好肥來了,牙恢複的很好,就是有個坑要等她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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