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殿中無人應答, 楚晙轉身看向坐在一旁的嚴明華,這位獨得聖眷隆寵的首輔大人坐在木椅上, 議事廳中人人都站著, 唯獨她靠著椅子。火爐中的紅光照出她眼角深深的紋路,令她看起來像是睡著了。楚晙不動聲色問道:“嚴閣老,您是朝中砥柱,就沒什麽要說的嗎?”


    嚴明華如同被驚醒般睜開眼睛,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行禮, 慢慢道:“太女殿下,老臣並無異議。”


    在場的閣臣低頭交換了眼神, 自越王起兵謀反, 身中流矢喪於乾光門,這位首輔就更顯老態,一日不如一日。傳言她向陛下呈上了辭呈, 卻被太女殿下駁回了,道是如今戰事吃緊,朝堂中絕不能少了首輔坐鎮。聖諭既下, 嚴明華自然不好違逆,更何況後頭又是嘉獎又是封賞, 顯然是在安撫這位首輔,同時也在警告不安分的臣子們。


    楚晙見狀吩咐身邊宮女道:“去為閣老上杯茶來,天氣冷,再把爐子燒旺些。”


    嚴明華惶恐屈膝下拜,楚晙俯身去扶她, 道:“閣老是內閣首輔,自然擔得起,劉甄,快扶閣老起來。”


    劉甄上前去攙扶嚴明華回座,楚晙道:“若是被母皇瞧見了,還要說孤苛待臣工呢。她還指望著您多在首輔位置上多呆上幾年,到時候待她養好病,見到閣老仍在,心中必然是歡喜的。”


    嚴明華聞言心中一凜,抬頭去看楚晙,見她麵色如常,便咳了幾聲道:“多謝殿下抬愛,臣年事已高,陛下寬宥,準許臣侍奉在側,這已經是天大的榮幸了,臣不敢不從呐!”


    她轉身看向站著的兩排閣臣,慢悠悠道:“如今雲州頻頻告急,朝中舉薦的兩位將帥都相繼出了亂子——”


    這話其實說的夠委婉了,在場的都是人精,怎能聽不出她話外之音,嚴明華轉身向楚晙行禮,道:“大夥都是文臣,行兵之事也不甚明了,要說舉薦人,這一時半會也拿不出個主意來。”


    占鑫早就按捺不住了,率先一步出列,道:“依臣之見,不如起複周乾,周帥在雲州邊境駐守近二十年,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她剛剛說完,吏部尚書趙淩平便道:“周乾去年便卸甲歸鄉了,聖上親筆嘉勉,令她榮膺殿前,這才一年不到就要起複了,是不是太倉促了?”她抬頭看了眼楚晙,見她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心中一跳,忙道:“臣說說罷了,隻是覺得於禮製不合。不過周乾的確是悍將,還望殿下三思而行。”


    楚晙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起複周乾自然也是可以的。”


    “殿下,雲策軍中也不乏幹將,並非隻有那周乾一人!理應提拔後進,填補缺位!”


    這激昂之詞回蕩在大殿中,楚晙微微側頭,見那人生的斯斯文文,卻掩不住一身傲氣,她記得這人名為廖靜潔,康盛六年進士,師從沈明山,是實實在在的沈派。


    世家子多被重用,楚晙若有所思地看著廖靜潔充滿朝氣的臉,片刻後道:“沈閣老以為如何?”


    沈明山與她目光相接,彼此間似乎有些了然,楚晙不由有些感慨,她上輩子登基的晚,再見沈明山時,她已是垂垂老矣,遠遠不如現在這般精神矍鑠,眼光有神。她轉念之間輕輕勾起嘴角,好似在暗示著什麽。


    沈明山是知道她的手段,齊王已經不成氣候了,若要仔細說來,沈黨似乎好像也沒什麽盼頭。她暗中輔佐齊王多年,不過是為了一展自己的抱負,如今......


    如今她還有什麽不明白,不過是換了個主子,雖在齊王身上花費的心血的白白浪費了,但未必沒有補救的機會,她道:“廖大人所言自然有其道理,依臣愚見,不如從雲策軍中提拔將領,起複周乾,如此雙管齊下,殿下覺得如何?”


    占鑫忿忿不平,方要說話,就被人拉住了袖子,就這麽一下的時間,楚晙已經定奪了,她道:“如此,那便由內閣草擬,兵部下發文書,起複周乾,命她即刻趕往雲州。”


    戶部尚書卞雲斐出列道:“殿下,臣有本奏,雲州遭難,安平郡城破,災民逃往阾楓,涪城兩郡。雲州州牧上奏告急,希望能開行官道,讓災民去往其他州。此事茲關重大,臣不敢不報,請殿下定奪。”


    楚晙看看周圍人的神情,似乎從這中得到一些信息,她道:“開放官道?災民蜂擁至兩郡,郡中還駐紮著雲策軍,確實有些難辦,這也不是沒有道理。”


    “殿下,萬萬不可呀!這戰時封鎖官道,已經是幾百年前定下的規矩了,如今怎能輕易開放?豈不是違背了祖宗律法,禮法不可違背,律法更不可違!”


    “的確不可違。”楚晙道,雙手收袖,向禦座走去,她唇色鮮亮,在燈火中更顯高高在上,“如今戰事膠著,凡事總歸有特例,偶爾為之,也不算什麽違背祖宗律法之事。明日孤便去太廟參拜先祖,若是要怪罪,就怪罪孤一人好了。”


    眾臣聞言跪地請罪,楚晙注視著在場的人,她比她們更了解這局勢的走向,也比她們更明白這其中的利益相結而成的,究竟是一張怎樣巨大的網,她袖中的手指輕輕摩挲,慢慢垂下眼瞼。


    初春時節,草原上熱鬧非常,西戎王庭附近的牧民都在帳篷頂上掛上彩色布條,以此來慶賀這場百年來最為盛大的芒春節,前線戰事節節勝利的消息已經傳到西戎人的耳邊,在這場國與國之間漫長的對抗後,她們終是洗刷了先祖的恥辱,迎來了一個最好的春天。那些載滿了絲綢珠寶的車馬從前線運回來,車輪在草地上印出深深的轍子,仿佛是炫耀般,護送的隊伍在草原上走的慢極了,仿佛是有意要讓每個人都能看清楚這上麵的東西,那不僅僅是榮耀,更是一種強大實力的證明。


    安平郡城古城在數月的攻城戰中已是破敗不堪,赫昌騎在馬上,回望這座古老的郡城,不過才過了百餘年,代人就已經如此不堪,曾經強大無比的雲策軍,也在失去了爾蘭草原後慢慢衰退,如今更是節節退敗,麵對西戎鐵騎,毫無還手之力。她動了動脖子,感覺有些無趣,這樣的勝利太過簡單了,絲毫沒有讓她產生複仇的快|感。


    作為主要指揮,她被護衛重重保護,以防有刺客暗殺,但代人似乎並沒有這種想法,即便如此,赫昌也認為不能掉以輕心。


    她隨著大軍向北遷移,多日後終於到達了阾楓郡外,親兵剛剛尋到一處紮帳的好地方,便有人來報,說是王庭派了監軍來,赫昌眉頭一皺,顯然非常厭惡這種行為。她壓下心中怒火,起身去迎接這位監軍。


    監軍大人千裏迢迢從王庭趕來,此時正在休息,赫昌怒氣衝衝進帳忽然一愣,喝退了親衛,大馬金刀坐在主位,問道:“畢述神使,王庭派你來做監軍?你知道監軍要做些什麽嗎?”


    來人正是畢述,她微微抬眼,道:“你在前線放任手下士兵屠城,這件事王庭議會上所有人都知道了。王庭要的是有活人的城池,沒有人,在行軍中奴隸是不夠用的。”


    赫昌冷冷道:“打仗的時候死人不是常有的事情嗎?何況城中的財寶都已經上繳王庭了,長老們還有什麽不滿?隻要能打贏代人,攻下長安,這就足夠了。留著那些代人有何用?畢述神使,我們從草原來到這裏,每份補給都有限,沒有多餘的食物分給那些俘虜。何況這些代人心機深重,稍有不慎就會逃跑——”


    畢述打斷她的話,道:“這些年不必與我多說,赫昌將軍,你雖然是主帥,但王庭長老們隨時都能撤下你,單憑這一點,你就要好好想想究竟該怎麽做。能代替你的人也不是沒有,不過是千暉一族身負血仇,戰出有名罷了。隻是現在雲州唾手可得,你定然不願見著功勞平白與了旁人吧?”


    赫昌臉色難看之極,忍了忍才道:“神使說的不錯,不過這其中種種都是王庭的事情,和金帳又有什麽關係?”


    “若不是金帳在後方支援,你真以為糧車能這麽快送到月河?”畢述嗤笑一聲,冷漠注視著臉色漆黑的赫昌,道:“你最好動作快些,早點攻下雲州三郡,不然王庭裏可有的是人不答應。你若想讓貴族從腰包裏掏錢,就是在割她們的肉。我離開的時候她們已經開始為軍費爭執起來了,赫昌,你可要想清楚,現在已經是春天。你的時間不多了。”


    赫昌緊咬牙關,緩緩鬆開,她突然笑了起來,惡狠狠道:“那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呢,監軍?”


    畢述雙手交握,漫不經心道:“這就不用你擔心了,我自然有我的打算。”


    她看了眼畢述道:“你越是殺人,越是會激起代人的反抗之心。橫豎都是死,為什麽不搏命一爭?”


    赫昌聞言笑的更是張狂,道:“就憑她們?”


    畢述像是想起了什麽,目光有些渙散,她撫摸著手中一截金玉短杖,杖上鑲以華美的寶石,以象牙為杖身,極為奢華,象征著金帳至高無比的神權。片刻後她抬起頭,定定瞧著赫昌,平靜道:“就憑她們。”


    “就憑我們還能守多久?上頭已經下了命令要我們退了——軍長,單憑我們一營之力根本守不住阾楓郡!”


    “閉嘴。”


    明於焉嘴唇翻起白皮,還要開口,趙軍長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劍身雪亮,映出密雲籠罩的天空。


    不知為何她握著劍卻抖的厲害,見明於焉不再言語,她便歸劍入鞘,但無論怎樣都不能將劍送進腰側劍鞘中,明於焉看著她的動作頓時紅了眼眶,她悶聲道:“軍長。”


    “不過是沒了一條手,怕什麽?”晚風掀起趙軍長身上的大氅,露出一截空蕩蕩的袖子,她用左手收了劍,見明於焉一臉悲憤,無奈的搖搖頭道:“你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暗營不是把你調任到第三軍去了嗎,軍令如山,你怎麽還不動身?”


    “我走不了。”她飛快的低了一下頭,像在掩飾著什麽,“姐妹們都在這裏,我還能去哪兒?”


    趙軍長注視著不遠處大大小小的墳包,一句安慰她的話也說不出來。她站在這處高地上看著遙遠的地方,沉默半晌後才從腰間取下一壺酒,灑在泥土中,道:“去哪裏都是去,走哪裏都是走,何必要想這麽多。”


    說完,她攏了攏衣襟,用左手做這些事情仍顯生硬。晚風吹起她鬢角花白的頭發,她突然道:“但我們不能走。”


    “如果我們撤了,前鋒就無人可打,西戎人攻破阾楓指日可待,她們必須速戰速決,糧草運到雲州需要近月,如果拖的時間太長,她們消耗不起。”趙軍長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額角,“隻要我們守住,一定能等到她們退軍。”


    “西戎人不會退的。”明於焉道,“暗營打探來的消息,西戎騎兵每次作戰時身上隻帶著一點幹糧,其主帥下令,若是攻不下城池便要餓死。這說明什麽?軍長,她們是不會退的!”


    她剛剛從前線撤回來,樣子極為狼狽,身上衣服肮髒不堪,頭發結成塊狀,趙軍長摸了摸她的頭,姿態溫柔,像是在安撫一個孩子:“那我們也不能退,一退再退,最後還能退到哪裏去?六州十八郡都在你我身後,萬千百姓就在此地,三百年前的舊事不能重演,若是我守不住——”


    趙軍長仰頭看向暮色四合的天空,一群鳥雀被驚起,從棲息的樹林間飛起,天穹晦暗難言,她像是已經窺見結局,目光平靜溫和地注視著這一切:“那便交由你來守。”


    明於焉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熱淚滾滾,衝刷過臉頰流下,她無聲哽咽,半晌才道:“.......好。”


    又傳來鳥雀撲騰的聲音,一群烏壓壓的鳥兒被驚起,趙軍長微微皺眉,向後退了一步,與明於焉對視:“難道有埋伏?”


    明於焉顧不得抹淚,下意識抽出刀刃,以伏擊的姿態緊貼小山包邊緣,馬蹄聲傳來,在寂靜的原野上格外清晰。


    她全身繃緊,聽及馬蹄聲漸漸近了,便慢慢靠近,等候最佳時機將敵人一擊斃命。


    馬蹄聲突然停了,傳來淩亂的腳步聲,一人道:“大帥,怎麽不走了?”


    明於焉驚疑不定,卻聽見熟悉的聲音響起:“此地泥土尚新,必是新埋的將士,周某下馬拜祭一番,朱大人,想來不會太耽擱時間,天黑前定能到達前鋒營。”


    明於焉還未反應過來,趙軍長已經倏然站起,從山包後頭快步走了出去,隻見茂盛草地中站著一隊人馬,為首的赫然是周乾!


    “周帥!”趙軍長激動道,“你怎麽會來此地?”


    周乾身披精甲,凝神看著她花白的鬢發,空蕩的衣袖,突然道:“韋容,你受累了。”


    趙軍長沉浸在再見她的喜悅中,聞言道:“我不累,不過大帥,你如何到此的?”


    周乾注視著自己的老部下,道:“得聖諭起複,命我前來雲州。”


    “好,好.......”趙軍長難得失態,哽咽幾聲道:“聖上英明,你能回來就好!”


    明於焉這才從後頭磨磨蹭蹭走出來,周乾一看她就皺起了眉頭,道:“明於焉,你不是被調到第三軍去了嗎,怎麽還不快去複命?”


    明於焉哪裏知道她消息如此靈通,忙道:“這便去,馬上就去!”


    周乾輕描淡寫道:“若是明日我不曾接到軍報,你就——”


    明於焉不等她剩下的話說完,慌忙奪路搶了一匹馬,跌跌撞撞地衝進夜色中。


    夜風微涼,吹的她臉上微微刺痛。她翹起的嘴角怎麽也拉不下去,在茫茫夜色中策馬奔馳,好像擁有了無窮的力量,遼闊夜空下,她向著原野盡頭燈火通明的營帳奔去。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數場大雨過後,樂安迎來了難得的晴天。樹葉上還帶著昨夜未盡的雨水,在陽光下閃耀著炫目的光芒。


    小巷中一戶人家推開門,避開了石板路上的水坑,出神地望著晴朗的天空,忽而聽到有人道:“李大人想的如何了?”


    清平轉身看去,吳鉞正從巷口走來,見了她笑道:“天晴了些,也方便上路,你說是不是呢?”


    她隻是微微一笑,並不回答。二人都是聰明人,不必再多費口舌,吳鉞欠身行禮,姿態閑適,輕聲道:“保重。”


    清平慢慢合上門扉,衣袖微拂,低聲回道:“保重。”


    太啟六年,夏。


    距西戎鐵騎攻破居寧關已過了半年,聖上再度起複周乾為帥,坐鎮雲州統帥十二軍;安平郡淪陷的悲痛還未褪盡,遙遠的草原上,牧民們歡慶的歌舞聲猶在耳邊;同年五月初,周乾率兵於阾楓郡,雲策軍不再龜縮一隅,開始了正麵反擊。


    清平站在船板上看著逐漸遠去的樂安,船家吆喝道:“客人莫要站太外頭嘍,別落水裏嘍!”


    船漿撥開碧波,蕩出一圈圈漣漪,此時正值夏初,層巒疊嶂,滿山翠色,河上清風拂來,日光清澈明亮,她眼中落滿山光水色,如此熱鬧的景象映在她眼中,卻仍是一片寂然。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元旦快樂啵啵啵啵,12:12前留言的都有紅包,勞煩大家回複一下,不然我就睡覺覺去了啵啵啵哦啵啵啵,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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