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夏天短暫如斯, 不過半月暑氣便消退殆盡,隨著新月如勾夜露漸涼, 一場小雨過後漸入金秋, 清泉落山石出,金黃漫染層林,正是賞秋月、觀秋菊的好時節。


    而滿城盡帶黃金甲之際,鍾鳴山上猶是一片青綠。鬆柏掩映太廟,隻見翼角舒展, 屋頂平緩,琉璃瓦重簷序殿頂, 三重白玉台環繞, 顯得肅穆非常。


    楚晙在偏殿更衣淨手後由禮官引路至大殿,因今日皇帝來此祭拜先祖,太廟令已將牌位從寢殿、祧廟移入此殿神座安放。享殿裏放著曆代帝王的牌位, 沉香木製成的牌位被香火熏染成沉暗厚重的墨色,昏暗的燭光中如山嶽般威嚴莊重。


    鍾磬聲鳴,楚晙持香敬拜, 又一名禮官引著恭王楚暘從偏殿出來,而後劉甄帶著宮人廟官退出殿中。


    楚暘在她身側持香敬拜, 楚晙將香插|進香台裏道:“不知皇姐可還記得前年的這個時候,母皇還領著一眾姐妹來太廟祭拜先祖。”


    楚暘身形微僵,隨即恢複正常,附身拜道:“回陛下,臣記得。”


    楚晙微微一笑, 好似沒有看見,繼續說道:“每逢中秋,母皇便連關也不閉,修行也不修了,還在清涼殿設宴……那時候大姐二姐都在,也算是合家團聚,應了這中秋之景。皇姐,你說是不是?”


    楚暘交握的雙手骨節隱隱發白,像在極力忍耐著什麽,她垂下頭去,低聲道:“是。”


    楚晙居高臨下地看著麵前的人,她自然是故意這麽說的。


    眾所周知,楚暘生父不過一宮侍,位份低微,為罪官之後。恰逢先帝大宴群臣醉飲歸來,偶得寵幸暗結鳳裔,誕下皇三女。時值衛貴君始入宮來,寵冠後宮。先帝甚厭此君,道卑賤小人以鳳裔謀寵,不配入宗室玉牒,連後宮的位份都不曾賞下。皇三女楚暘亦遭先帝排斥,成年後離宮開府,也隻得了個郡王品銜。


    楚晙看了她一會,才旋身跪在蒲團上,閉目道:“近景思情,如今又是中秋,卻隻剩朕與皇姐二人了。朕記得母皇有句話說,人各有命,是強求不來的,這才有高低貴賤之分,如今想來,的確不是沒有道理。”


    清冷寡淡的香氣逐漸籠罩殿中,太廟中所燃的香為寒檀香所製,有驅蛇蟲之效。這珍貴的香料千金難求,由閩州進貢,內務府扣除些許另作他用,剩下的專供太廟使用。


    不知為何,楚暘卻覺得這香氣有些太過濃鬱,胸口發悶,人似乎陷進一團白霧中,頭昏沉地厲害。她微微抬頭,神座上的牌位好像即將要向她倒來,燭火在她眼前搖晃,牽扯出長長的光帶,一切仿佛都在旋轉……


    燭火明滅,丹爐中溢出雪白的煙氣,從半空中極緩極慢地向下沉去,不容她仔細分辨這是哪裏,身體仿佛有意識般跪倒在地,額頭重重與冰冷地磚相觸的一瞬,與地磚上充滿恨意的眼眸撞上。


    啊,原來是……那日。


    她是最後一個離宮開府的皇女,臨行前需照禮製前往玉霄宮母皇拜別,時值女帝正閉關修煉,她便在宮門外跪了一天。直到深夜,才有宮女來請她進去,說陛下願意見她了。


    如履覆冰的宮廷生活終將迎來結束,她跪在煙霧繚繞的大殿中,聽著禦座上的人幽幽道:“要開府了,外頭不比宮中,你要持節守身,不得率性而為。”


    她恭聲答了,女帝似乎鬆了口氣,大約是不願再說什麽的意思。隻是她此時尚有些天真,鼓起勇氣向女帝請求,開府的時候能否將生父一同接出宮外侍奉。


    等待她的是雷霆震怒,女帝咆哮道:“這等奸詐無恥的小人,你竟然還這般記掛在心!他身份低賤,伺機引誘朕,妄圖挾持皇女以謀恩寵,簡直就是下作至極!你若是將他視作生父,那便是昏了頭了,定是受了這賤婢的蠱惑!”


    她當即在這狂風暴雨般的咒罵中懵住了,而後聽見女帝陰冷嘶啞地道:“來人!傳旨下去,區區宮侍竟插手教養皇女之事,杖責……杖責八十!”


    於是她的父親還沉浸在女兒即將離宮開府的喜悅中,未曾料想,當夜便在這後宮中斷送了性命。


    那天晚上明明是夏夜,卻勝過數載深冬裏最冷的寒。


    這寒氣深入骨縫,將她的全身寸寸凍住,也把往事中的那抹紅凍結在其中。生父的麵容已經有些模糊,而恨意,從未有一日停歇,卻逾漸清晰。


    楚暘重重倒地,思緒清醒了些許,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不妙,身體已經不受控製向一旁歪倒。


    怎麽會這樣,不,不該是這樣的!


    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但如論如何都無法開口說出一個字。


    赤色袍子從她麵前掠過,金絲浮動流轉,隱約是隻鳳鳥的形狀,那是她所難以企及的、曾無比畏懼憎恨的顏色。但如今,依然要匍伏於地。她開始漸漸失去知覺,最後映入眼簾的,是楚晙模糊的身影。


    即便是此刻,楚暘依然能感受到一道漠然的目光逡巡在自己臉上。那人站在她身邊,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踩過她的衣袍,將她的自尊慢慢碾碎。


    “上陽瓷,寒檀香。”楚晙眼眸中映著燭火,幽暗深邃,她低聲道:“皇姐,朕等你們很久了。”


    楚暘睜開眼,一時不知自己在何處,她想起身,卻發現自己被束縛住了手腳,連動也不能。


    突然有人說話:“二姐曾在此地呆了半年,就是在你現在躺的這張床上,後來她瘋了,徹底瘋了。”


    楚暘用力掙紮了一番,而後向身側看去,楚晙正坐在圓桌旁,竟是對她笑了笑。


    楚暘聲音沙啞道:“何若至此,若是要殺就殺。”說罷閉緊眼睛,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


    楚晙掀了掀眼皮道:“皇姐是孤家寡人,既無家室拖累,也無親屬所擾,的確是一身輕鬆。”


    楚暘不屑地笑笑,側過臉去。


    楚晙歎道:“隻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了,不過是奪爵抄家。但你父親的牌位焉能繼續在宮中敬受香火嗎?”


    楚暘倏然轉過頭來,緊緊盯著她道:“我生父的牌位,你要是敢動,我定要與你不死不休!”


    楚晙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說這件事本是想激一激楚暘,沒想到正中下懷,便接著道:“你與朕不死不休做什麽,按照你們的計劃,朕在太廟祭祖時突然暈倒,消息傳遍朝中,正好應了近月猖獗的傳言——‘德不配位,弑親屠戮,實非天命所歸’。”


    楚暘緩緩道:“既然你已經都知道了,還留著我做什麽?”


    楚晙道:“也不知想出這個計謀的人是誰,此人想必自負絕頂聰明,才會想出在那批上陽瓷中下毒,這瓷器初時好似沒什麽,用的次數多了,毒素便漸漸入體,再配合這寒檀香,恰好做成朕在太廟祭祖時遭先祖責罰暈倒的假象。”


    楚暘聞言皺眉,剛想說話,卻聽楚晙慢慢道:“不過話說回來,皇姐定然是不知這件事的罷,不然這批上陽瓷,怎麽會經由你手呢?”


    楚暘雖一時被恨意蒙蔽了眼,但至少還算聰明,當即想通了這其中關竅。


    楚晙見她神色變幻,頷首道:“不錯,朕若是出事,必要徹查宮中內外,到時候皇姐送上來的瓷器自然會被人發現有問題,她們沒打算叫你活著,與虎謀皮,皇姐理應明白這個道理。”


    “而皇姐此時身負逆謀下毒的罪名,想來不用多久便會做了刀下冤魂。此罪連坐,你生父牌位自然要被撤下銷毀,這是必然之事。”


    楚暘抬眼道:“陛下說了這麽多,臣已經明白您的意思了。這罪責猶在,臣不敢妄圖避罪,隻求待此事了結後,陛下殺也好抄家也罷,請許罪臣將生父墳塋遷出,將他的名字從先帝後君中劃去,僅此而已。”


    楚晙有些了悟,再頷首道:“你為何要遮掩朝覲時古裏國師之死一事,這也是她們要求你做的事?”


    楚暘愣了愣,自嘲道:“原本陛下那時候就已經發覺了?是,的確有人叫臣去拖延些時間,但臣也不知為何,隻是照著做了。”


    正是她的動作引起了原隨的注意,才令楚晙漸生疑竇,楚晙喚來宮人為她解開束縛,道:“如此,這事先放一邊,還要勞煩皇姐將這戲繼續唱下去。”


    “當——”


    悠長深沉的鍾聲響起,如水波般蕩漾開來,打破了長安寧靜的夜晚。


    此時清涼殿中燈火璀璨,被急召而來的顧命大臣們在殿外著急的等候。


    距離皇帝前往太廟祭祀先祖時突然發病暈倒一事已經過了四日,無論太醫如何診治,她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宮中本想隱瞞,但無法遮掩皇帝缺了早朝這個事實。如今已經隱瞞不住了,隻能按照以往的規矩召集大臣,做最壞的打算。


    “……是,劉尚女,陛下離宮那日,奴婢們看著缸裏的魚不如以往活潑,便想著將水換一換……卻不曾想這魚不知為何就死了,連這缸中的蓮葉也枯了,奴婢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呀!”


    劉甄看著麵前磕頭答話的宮女道:“那為何這缸也裂了呢?”


    那宮女哭著道:“奴婢們並未動這白缸!誰也不知它怎麽就突然……突然裂了!”


    劉甄緩緩吐了口氣,隨意一掃,就能看見宮人們閃躲的眼神。


    其實裂的不單單隻是這口缸,這批新送入宮裏的上陽瓷,一夕間,竟全部破裂了。


    如初雪般潔白的新瓷上出現了灰色的裂痕,更有甚者直接對半裂開,好像無形中被什麽東西給劈開。光亮簇新的釉麵映著滿殿燈火,在裂口處凝成一道清淺光弧。


    宮牆已經擋不住那些流傳在長安數月的傳言,借著這些破碎的上陽瓷,它們在宮人們驚恐的眼光中徘徊,由欲張微顫的口舌輕輕吐出,從一個人的耳邊轉到另一個人的嘴裏。


    劉甄指尖狠狠一攥,低聲喝道:“將那日在殿中當值的宮人全部看管起來,剩下的人管好自己的嘴,當心禍從口出,枉送了性命!”


    水榭裏籠著輕紗,台上伶人水袖一擺,朱口微張,唱道:“江水去悠悠,莫待這春|光好景將散,心事負做空談……”


    台下坐著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女人,正合著拍子輕聲哼,她身側坐著內閣次輔沈明山,正慢悠悠地喝著茶。


    管事穿過眾仆從在她麵前跪下,奉上一封書信:“大人,信來了。”


    眯了眯眼睛,連看也不看,隻道:“哦,信來了,是哪裏的信呢?”


    管事答道:“是恭王殿下派人送來的信。”


    她從搖椅上站起,與沈明山對視後道:“如今宮裏情形如何了?”


    “似乎……不甚明了,不過恭王殿下那裏遞來消息,說是已經……”


    管事的聲音小了下去,沈明山溫和道:“既是如此,那就先回府了。”


    女人拱手道:“是,老師先回府等候消息,等情形清楚些,再出來也不遲。”


    她轉向管事道:“送老師回去罷。”


    管事俯首應喏,台上伶人旋身回轉,水袖蹁躚辭台而去,曲聲已近尾,鑼鼓錚錚,倏然停止。隻見女人一甩衣袖,掐著嗓音哼道:“……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


    九月初一,距中秋才過了半月,此時秋意正濃,而月已成彎鉤,掛在深藍的夜空裏,不複從前的圓滿。


    皇帝接連空缺了大半月的早朝,令朝臣不禁有些惴惴不安,雖宮中傳出消息,皇帝隻是先前忙於政務,致使聖體有礙,需臥床休養一陣子。但這種借口並不能很好的撫慰臣子們,畢竟皇帝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極大的改善了朝廷許多不良風氣,漸漸在臣子心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如今她不在,朝廷頓時像失去了主心骨,雖說有六部尚書議事在前,但六部到底從內閣手下暫脫而出,實在少了些底氣。


    而這時候,請召內閣回朝的折子就出現的順理成章了。而六部不知所措,皇帝還在宮中‘修養’,按照慣例,的確是該由內閣暫代政務。由於先前皇帝與內閣發生了些不愉快,閣臣們被迫放了個長假,難不成真能下的來臉,去吏部報道嗎?


    吏部尚書趙淩平看著案上的折子有些失神,這一摞明黃緞麵的折子是內閣才能用的東西,其內容也不言而喻,閣臣們當真放下了身段,低調地遞上了銷假的折子,言辭懇切地請求回到朝堂,為之效力。


    到底批不批?趙尚書苦思冥想,連頭發都要掉光了。


    批,豈不是違背了陛下;不批,又是與內閣作對,眼下內閣回歸是板上釘釘的事,而陛下卻不知道要何時才能轉醒,這些日子她已經聽到有臣子私下議論立太女的事情了。


    想到這裏,她的心猛然一跳,皇帝隻有一個女兒,連周歲都未滿,真的能被立為太女嗎?而臣強主弱,這不是……朝亂的征兆麽?


    她竟不敢去深想。皇帝正值年富力強,究竟是為何病倒的,什麽病能讓太醫院都束手無策,她還會醒來麽?趙淩平手按在那些折子上,思索良久,終是召來得力的下屬官員吩咐道:“將這些折子,發還罷。”


    “大人?這……”


    趙淩平靠在椅子上低聲道:“耽擱些時間不要緊,去發還就是。”


    “可這是內閣的折子,若是讓閣老們知道了,大人您要如何是好?”


    趙淩平想了會,脫下官帽放在桌上道:“那就等著看罷,大不了不做官了,回家種田!”


    邵洺翌日離去,留下了一封婚書與一隻沉重無比的箱子。


    清平打開箱子,裏麵鋪滿紅珊瑚海螺珍珠,中間放著一架用海柳拚接的船。這船做工精巧,像是把大船縮小了數十倍,連桅杆與船上的繩索都曆曆可見。且每一個零件都可以取下,足見用心。


    清平對這船頗感興趣,但不敢隨意拆卸,怕拆了就裝不回去了。她身邊的隨從皆是內陸人,都不曾見過海,更別提海上的商船了,隻有署官笑容滿麵地道:“大人不知,邵家早年便是由造船發家。這船模做的如此細致,必然是出自邵家工匠之手。何況金海柳難尋,”她眼中流露出豔羨來,“這可真是件實打實的寶貝。”


    清平笑了笑沒有說話。


    也不知邵洺在搞什麽名堂,潘秀蔚都知道她要與邵家結親,還特地派人來道賀,言語間暗諷她攀權附貴。閩州邵家的名聲太過響亮,誰不知道邵家四子執掌鎮海閣多年,娶了他就是娶了個金庫。以至於今嬛行轅方到郡城時,竟然也聽了一耳朵傳言,待入了行館後也向她道賀。


    清平便將這船拿出來交給她看,今嬛身為工部侍中,對奇技淫巧一類最為感興趣,接過東西就一頭鑽進屋裏,過了一天一夜才出來,她抱著這船與清平歎道:“邵家不愧是造船世家,連個船模都做的這般仔細。不過這船模似乎有些奇怪。”


    清平聽罷不動聲色地問道:“請教今大人,哪裏有什麽奇怪之處?”


    今嬛驀然想起這是她與邵家結親的信物,當下有些猶豫,但沉吟片刻後還是如實說道:“我拆開後發現,依照這船的構造,恐怕在海上行不出一日便要沉了。”


    她見清平神色微妙,忙補救道:“自然,也許是我知之甚少,不精於此,見識淺陋,李大人不必放在心上。畢竟東西是死物,人才是最為重要的。”


    清平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無妨,隻是還請大人保密,權當不曾見過這船就是。”


    今嬛雖不解其意,自是應了,又與她說起沿路見聞:“……田地遭淹,似乎有人在借著機會大肆買田,也不知辰州州牧是否知曉。黔南郡尤為甚之,遭災的縣都開始在賣田了,這麽大的陣仗,為何州府不曾上報朝廷?”


    清平垂目道:“隻怕是朝中出了什麽變故,所以才難以顧及辰州。”


    今嬛奇道:“朝中能出什麽變故?”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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