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人仍在說著些什麽, 她已然聽不分明。唯有紙軸上字跡鮮明,一筆一劃如同重重刻在心裏。


    她低頭看向自己袖中顫抖的手, 慢慢地攥緊, 霎那間她以為自己握住了什麽,但展開時卻是空無一物。


    這雙手曾執掌生殺大權,手持印璽,將萬裏江山盡握於手中……也曾在月下與一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貼,肌膚相親時密不可分, 汗漬浸透掌紋,心跳相聞, 幾成一體。


    如今, 她的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丟了一塊。她向來以為心性堅韌,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但目及那幾行字句,心頭一陣劇痛,如遭利刃橫插, 疼痛難抑不忍細讀,越是這般不忍, 仍越要去看。


    而筆劃間皆暗藏刀刃,是那人低垂的眉眼,抬頭時眼中淡漠的光,唇尾微抿勾起,挽起鬢邊散落的碎發。


    那時未說出口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她憶起往昔,隻覺得恍惚,到底是如何任一顆心從滾燙到冰冷,她卻不曾覺察,偏要等到成土成灰後,被風吹了滿身,才大徹大悟。


    她明明不該……不該鬆開她的手。


    陳琦捧著木盆彎腰去撿落在地上的紙軸,但手還未碰到,楚晙卻快她一步拾起,陳琦詫異道:“陛下?”


    楚晙將紙軸塞進袖中,以手抵唇輕咳一聲:“告訴大理寺卿,如今的供詞足矣,不必再審,也不必再問。”


    陳琦應了,見狀問道:“陛下可是哪裏不適?”


    楚晙麵色蒼白,連嘴唇也淡了幾分,聞言微微搖頭,眼低是暗沉一片:“無事。”


    她的聲音平靜和緩,一如尋常,仿佛方才的失態隻是陳琦的錯覺。


    “辰州的消息還未送達,世女便以侍疾之名在宮中多待些時日,等消息到了再出宮也不遲。”


    陳琦俯身行禮,見一角衣袍曳地閃過,抬頭時皇帝已經出了房門,屋外天空已被餘暉染的一片燦爛,透過長廊落了一地碎金。桂花開到荼蘼,幽香襲人,在殿中也能聞到。花枝無風自動,簌然墜下,片刻便鋪滿了宮道。


    放眼恒州,唯有皇宮中才有這四季桂,能於寒秋盛放,這明明是富貴之極的景象,不知為何,她心中倏然生出某種不詳來。


    世人皆知長安繁華,代國綿延至今已近八百載,曾有萬國來朝的盛景。朗月下俯瞰長安,飛鳥掠過流雲,這座古老的都城在清輝中威嚴恢宏一如往昔,城坊規整如圍棋局,街道縱橫相交,向東沿大道而行,便是皇宮的所在。


    楚氏立朝十幾代,匯集能工巧匠,曆經百年,才建成這片殿宇。所追求的早已不是當初金碧輝煌的炫目,轉向為另一種清雅華美的柔和。月光下樓閣林立山石嶙峋,浮起一片茫茫的白霧,靜靜流淌在青瓦之間,合著潺潺流水融入灑滿銀霜的湖中。


    一道人影從花樹間穿行而過,避開長廊下提燈巡視的侍衛,直徑向著皇帝所居的寢宮而去。


    楚晙批閱完奏折已是深夜,披了滿身寒霜回到寢殿,值守的宮人換了新燭,燈盞倒映出滿室璀璨,她隻覺得格外刺眼,吩咐宮人隻留一盞,而後自行入室。


    劉甄不在,近來服侍她的是大宮女雲菀,楚晙不喜人多,便隻得她一人入內侍奉。在外間鏡台前拆了釵冠,雲菀正要為她解下腰間玉佩,楚晙卻道:“不必,將燈放在此處,你下去吧。”


    雲菀見她神色冷淡,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顫著手放下珠簾後,戰戰兢兢地跪地行禮,退出了門。


    珠簾一落,滿室皆暗,楚晙坐在台前解下腰間玉佩握在手中,從暗格中取出另一塊相並於眼前,一塊潔白如新,一塊痕跡斑斑,她將它們合在一起,便是同心結的模樣。


    燈影下白玉如雪,她握在手中,神思卻不知飄蕩在何處。半晌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持燈踏入房內,手中緊握著玉佩,始終不曾放手。


    她曾熟讀經史百卷,千家雜談;紫宸殿上數辯朝務,直點要處所在。但於情字一道,卻是束手無策,思來想去,卻連半分主意也拿不出來。


    心念百轉千回歸於一處,又纏成團,楚晙握著玉佩的手緊了緊,視線掃過室內陳設,動作一頓。


    自她將劉甄從身側調開時早已料到,向來周嚴的防護露了一道縫隙,必然有人盯著這處。


    但到底何時下手,從何下手,敵在暗處難辨其蹤,但隻要有所動作,便會留下痕跡。


    寢宮內燃著淡淡檀香,楚晙掩鼻退至門外,雲菀在外間側房候著,聞聲相詢:“陛下有何吩咐?”


    殿門被突然破開,腳步聲紛遝而至,雲菀一聲驚叫,再也沒了聲響。天樞身著黑袍,腰間佩劍,與禁衛長一同跪在殿中,與此同時殿外火光大亮,天樞解下腰間佩劍,雙手奉上。


    楚晙拔出長劍,劍鋒指地,淡淡道:“將今日值守的宮人名錄呈報司獄監,全數監押。除此之外,若有反抗逃匿者,格殺勿論。”


    禁衛長領命去了,天樞立在殿中,似乎非常遲疑,欲言又止。


    劍身明亮,映照出她冰冷的眼眸,楚晙收劍入鞘丟還於天樞,道:“還有什麽事稟報,直說便是。”


    天樞掙紮良久,跪地道:“陛下——”


    話還未說完,一銀甲女子直入殿中,跪地後來不及行禮,飛快道:“陛下,周帥急遞!”


    她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雙手奉上,楚晙撕開火漆展開一掃,沉聲道:“辰州有異,周帥請求封鎖州境?”


    那女子叩頭道:“回陛下,正是如此!辰州駐兵前日嘩變,約有上千人!”


    楚晙道:“周帥手持兵符,有先行之權,鎮壓便是,何須回稟?難道這其中有什麽異處,需另做他議?”


    女子急切道:“是嘩變官兵與流民勾結,周帥難以抉擇,這才懇請上諭封鎖州境,以防禍端牽連賀閔二州!”


    封鎖州境後,通道緊閉。除卻駐紮的軍隊,裏頭的人出不來,外頭的人也進不去,隻能等內亂平息後方能再開。叛亂初起時如星星之火,隻需一夜,便可成燎原之勢,此時封鎖州境是最佳之選。


    若非國戰後周乾為表忠心,將兵符交出一半,如今她自可下令封鎖辰州,不必請示皇帝。


    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辰州亂起,禍及賀州,一旦成勢便會北上,若是不成即刻向閩州退去。她心中冷笑,什麽嘩變,辰州除卻駐紮的雲策軍,另有藩王擁兵在此,若真是簡單的嘩變,一早便沒了聲響,哪裏會有這般浩大的聲勢!


    劉甄帶著宮人無聲出現在寢殿中,鋪好紙張取來印璽,行禮道:“陛下,已經布置妥當了,後宮一切安好。”


    楚晙抬筆下詔,加蓋印璽。劉甄捧來木盒,放在桌邊,取了小爐融化火漆,作封口用。


    楚晙思索片刻,道:“辰州之事,請周帥全情定奪,不必再報。”又另書兩封詔令,道:“一封給辰州州牧梁濮,一封給刑部侍中原隨,此夜過後,嘩變平息,命原隨即刻追蹤亂黨。”


    劉甄接過,以火漆封口加印,楚晙在殿中踱步沉思,心中推演辰州事變的種種變向。


    一旁的天樞猛然抬頭道:“陛下,臣罪該萬死,今日接到賀州呈報,李大人行轅並未抵達行館,她恐怕仍在辰州!”


    楚晙倏然轉身,難以置信地道:“你說什麽?”


    天樞深深一拜:“是,陛下,李大人尚未離州……且不知去向!”


    辰州若是全境封鎖,誰也不知道裏頭究竟會發生什麽事。嘩變的官兵若不能一夜間鎮壓,必然會成為禍端。若是能夠鎮壓,但餘患也會生事,首先必向官署發難,屠戮州官。


    原隨尚有周乾派人相護,但清平卻不知所蹤,州境封鎖後,生死無話,全憑命數。


    楚晙伸手按住桌案一角,喉頭血氣翻湧,嘴唇翕動,卻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過往再度重演,雲州的景象曆曆在目,依舊是緊要之處命轉一線,卻將她心中所壓甚深的念頭挖了出來。


    她終是明白清平臨行前的決然源自何處,此去未嚐得生,卻易求一死,將身置之度外。


    她從未逼她選什麽,也是心甘情願踏入局中作餌,隻不過是……是不肯再信她了。


    此念一出,楚晙身形未動,手輕叩了叩桌案閉上了眼,睜眼後卻是極輕一笑,這笑說不上甚麽,隻是雙眼中並無笑意,僅餘一片沉沉的暗色,卻令天樞心悸不已。


    楚晙收回手,頓了一頓,方道:“知道了,將信盡快送達罷,莫要耽擱了事。”


    銀甲女子俯身一拜,與天樞一道退出殿去。


    劉甄收了筆墨,卻見楚晙伸出手來:“帕子。”


    她將軟帕奉上,楚晙按住唇,眉頭深攪在一起,白帕上透出一點粉,轉瞬被血色浸透。


    劉甄駭然:“陛下!”


    楚晙將軟帕丟開,自嘲道:“慌什麽,朕還沒死呢。”


    劉甄立在原地,眼見她步步走向窗前,夜風穿過大殿,燈火搖曳,寒意透骨。


    楚晙在風裏衣袍翻飛,她望著天邊一輪圓月,輕聲道:“這世上,生不如死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她鬆開一直緊握的手,手心沾了汗,風從指縫間漏過,微微有些發冷。


    她低頭看向手中的兩塊玉佩,那塊稍新的不知為何從中斷開裂成兩段,斷口如切,雪白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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