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鈴三響, 悠長的餘調回蕩在紫宸宮外,朔風卷起漫天飛雪, 不過頃刻便將屋瓦覆蓋。雪落滿了殿前, 沒上白玉台階,巨大的宮室寂靜無聲,仿佛在第一場冬雪到來前就已經陷入了深眠。


    腳步聲打破平靜,一隊人沿著宮道緩步走來,大臣們迎雪而行, 眉梢染白,懷中擁著幾片碎玉般的冰花, 向著紫宸宮走去。


    恭王楚昫早已等候在紫宸宮中, 攜六部尚書、顧命大臣等十人站立在長桌旁,桌上放著許多奏折,依六部分屬、六州州府而分置, 並以紙條書名以作區別。辰州府今日獨占鼇頭,所在區域堆的滿當。


    在場的大臣都看向那疊奏折,心中微沉, 消息能傳到長安,說明這事已經到了瞞不住的地步。


    昨夜辰州嘩變, 周乾已經封鎖州境,消息今早送至後便再無聲息。如今情勢如何,誰也無法斷言。


    於是恭王奉聖旨,召六部尚書與內閣一同入宮議事。朝臣們也不得不摒除成見,與政敵們再一次攜手共對難關。


    沈明山與一眾閣臣踏入暖意融融的殿中, 抬眼便見吏部尚書趙淩平黑著張臉,冷哼一聲偏過頭去。


    恭王立在長桌盡頭向沈明山拱了拱手,道:“沈閣老總算來了,大夥就在等著您呐。”


    這話略含奉承之意,令幾位大臣頓時拉長了臉,但以沈明山目前在朝中與內閣的身份地位,這場晨會唯獨不能缺了她。嚴明華雖占了首輔的名,畢竟式微,沈次輔已將實權牢牢握在手中。


    沈明山脫下大氅,露出緋色官袍,她腰圍素白玉帶,質樸無華,腰間掛著先帝在位時禦賜的紫金魚袋,殿中大臣見了她這身裝扮深感不妙,隻見沈閣老麵色沉穩,謙謹地向恭王行作揖道:“多謝殿下抬愛,老臣萬萬受不起。”


    場麵上的話還是要說的,恭王道:“閣老受的起,請入席罷。”


    沈明山與一眾閣臣在右,六部尚書在左,位份高低立見,百年來內閣以其職權之便總攬大權,使得閣臣成為名副其實的宰相,雖為虛銜,卻握實權,地位超然,淩駕於六部之上。


    宮人將殿門一道道合上,深紫色的絨簾放下,原本開闊的大殿霎時隻得這方寸之地,狹小的空間中氣氛漸漸緊張起來,恭王站回台上,輕咳一聲道:“清晨時辰州府遞上急報,昨夜辰州嘩變,周帥封鎖州境至今,再無別的消息。”


    此言一尺眾人嘩然,目光相觸,紛紛打量著對麵人的神情,似乎在試探對方到底是否事先知情了。


    恭王看向右側第一位的沈明山,問道:“不知沈閣老如何看此事?”


    沈明山慢悠悠地道:“辰州嘩變,卻也不是什麽大事,辰州境內駐守的乃是周帥所轄第五軍,還有梁州牧坐鎮,想來也掀不起什麽風浪才是。臣等身在萬裏之外,無法洞曉先機,隻能靜候辰州的消息傳來,就算是再急,也不差這一時。不如等有了消息,再做定論也不遲。”


    恭王頷首:“沈閣老言之有理。”


    沈明山答道:“殿下廖讚,老臣不過是集眾之所長罷了,在座的幾位尚書大人見聞亦不亞於我,若是殿下先問的是她們,老臣現在也怕是什麽都答不出來。”


    這番問答著實惡心了一番尚書們,沈閣老深諳為官之道,既不貪功也不激進,好話壞話都她一個人全說了,後麵的人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幹脆悶聲道:“殿下與閣老說的都對,閣老在朝中為官數十載,臣等不敢相較;先前都是內閣當家,六部建言也不過爾爾,倒不如不現拙了。”


    沈明山淡然一笑,並不將這種話放心上,向恭王行禮道:“難得大夥都聚在一塊,老臣有個不請之情,先前曾議過立太女一事,今日是否能再提上議案?”


    禮部尚書溫天福答道:“陛下如今尚在盛年,納後宮不過數月,僅得一女。眾所周知,皇女滿歲方上報承徽府入玉牒,閣老卻說要立太女,有違禮製,於情於理皆不合,還是慎思為好。”


    沈明山卻道:“去年雲州邊疆告急,接著就是國戰;今年三月辰州水患,禍及三郡,夏糧收不上來,又要戶部撥糧救災,這都是明麵上能看得到的事。還有朝中看不到的,賀州貪墨事發,難道六州官場就僅此一例,其他地方都清清白白?國事艱難如此,若是連朝中都亂了,綱常法紀都不要了,這天下還能再太平下去嗎?”


    她向側邊一拜,低聲道:“前車之鑒尚在眼前,說句大不敬的,齊、越二王姐妹倪牆,先帝痛心疾首,這才立了當今為太女。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立太女已經是國之根本的問題了。恭王殿下,老臣為何要在今日提此事?正是因為辰州嘩變!諸位想想看,先帝自辰州入長安,辰州是什麽地方?”


    群臣沉默,無人回答。辰州藩王眾多,就連先帝也是從此出,這話的含義不言而喻。


    皇帝臥病在床數月遲遲不見好轉,藩王虎視眈眈,不正是打著皇帝年輕無後的主意嗎?


    “誒,這也是無奈之舉。”沈明山長歎一聲,“禮法為大,我難道不知宮中的規矩嗎?隻是如今事態急迫,不得而為。誠然如諸位所言,陛下正值盛年,原本是不必這般行事。但,防患於未然啊!”


    尚書們都明白她說的在理,多少王朝皆禍起藩王,藩王一亂,天下便四分五裂,哪裏還有什麽家國可言。隻是立太女這件事實在是太不妥了,主幼臣強,於社稷而言更不是什麽好事,傀儡皇帝、外戚亂政之事史書中屢見不鮮,到處都是教訓。內閣已經淩駕於六部之上,若是再來個權傾朝野把控少主的次輔……尚書們難以想象那種畫麵,朝中成了內閣的一言堂,世家各占要位,以權謀私,朝堂又被搞的烏煙瘴氣。


    但兩權相利取其重,兩權相害取其輕,與藩王作亂的隱患相比,立太女之策卻是和緩了許多。


    恭王微微沉默,喚來宮人耳語數句,而後答道:“閣老一片苦心,我已經上報陛下了,咱們等候定奪罷。”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宮人便回來了,手捧著一卷赤色玉軸,大臣們一看便明白了,立太女之事皇帝準許了,一時間有人暗自歡喜,有人惆悵歎息。


    恭王有些遲疑地接過玉軸展開,隨即苦笑道:“這……諸位大人一並參詳聖意罷。”


    她將玉軸放在桌上,眾臣圍過去一瞧,隻見聖旨上一片空白,唯有左下角印了璽印,紅泥尚濕,顯然是剛剛印上去的。


    這樣一道空白的聖旨,代表了皇帝的無奈與退讓。沈明山眼中劃過一道精光,心中大定,但麵上卻是猶疑不安:“殿下,許是老臣年邁眼花,這聖旨……?”


    恭王哪裏不明白她的意思,當即道:“並非是閣老眼神不好,這是道‘白宣’!”


    大臣們隻見沈閣老怔了怔,片刻後以袖擦了擦眼角,哽咽道:“陛下、陛下這是同意立太女了?陛下聖明,臣不勝感激!”說著便顫顫巍巍地下跪行禮,恭王連扶都來不及扶。次輔既跪,閣臣們也隨之跪下,參行大禮。


    恭王便道:“既是如此,那便請周大人按照以往的規矩,在白宣上謄寫聖意罷。”


    大學士俯首一拜,提筆研墨,不一會就已經寫好。若無皇帝示下,聖旨向來都有固定的格式,隻需人抄寫好後加蓋玉璽便可。接下來這道旨意會先發到內閣,由首輔率閣臣們看過,內閣在皇帝璽印下加蓋一枚小印,像立太女這種聖旨宣讀後會交由承徽府保存,歸置在高閣之上,作為一種象征與憑證,昭示國有後繼。


    內閣蓋好了印,在場的大臣們在另一份文書上署名按押,交由恭王細細檢查過後,驗證無誤,就歸入一隻木盒中封好,再由宮人送至皇帝那裏過目。


    誰知那宮人接過後跪地道:“方才陛下還有一言吩咐奴婢,道這聖旨若是寫好了,不必再送來了,傳旨便是。”


    恭王一愣,向四周看了看,無人出言反對,便道:“那就依陛下所說,傳旨罷。”


    宮人應諾,捧著東西踏出宮殿。


    沈明山眉頭微微皺起,若是真如她所想的那般,信陽王就算占了辰州,但太女既立,她便失了道義,沒資格問鼎帝位,除非把六州都打下來,但這可能嗎?再笨的人都知道韜光養略,她必然會趁亂退回封地。而那是辰州州牧已經換上她的學生廖靜潔了,她手中握著信陽王出兵逆謀的證據,幾乎直指夕信陽王便是辰州嘩變的主謀,就算信陽王再如何囂張跋扈,照樣必須聽她的。


    而朝中太女年幼,內閣輔政總攬大權,也實在沒什麽可擔憂的了。如今隻需靜候,等著……


    沈明山卻覺得哪裏有些不對,依照她對皇帝的了解,難道就真的這麽妥協了?


    但立太女這步在她的計劃中太重要了,以至於她不得不暫時放下心中的懷疑,牢牢的抓緊這個機會。


    沒一會殿門開了,外頭似乎起了風,寒意湧入殿中,吹的絨簾來回搖晃。


    一人掀起簾子,平靜地看著在場的大臣們。


    沈明山一下子震驚了,嚴明華為什麽會來這裏?


    嚴明華笑著向恭王行禮,轉身和內閣閣臣們道:“老了,不曾想今日竟然下起了雪,轎子便行的慢了些。”


    她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雪,含笑道:“沈閣老也在,剛好,請你過來一下,有樣東西,需你過目才是。”


    廖靜潔開口道:“首輔大人為何會在此?今日晨會已經報備,名單上未見您出席。”


    嚴明華神色不變:“我來此也不是與你們談論政務的,不過是給沈閣老帶了樣東西,想請她看看。這東西隻能她一個人看,就不請諸位一道參詳了。”


    廖靜潔還要爭辯,沈明山定定地看著嚴明華:“好,首輔有命,沈某怎能不從?隻是恭王殿下與各位大臣正在商議政務,現下恐怕有些走不開。”


    恭王道:“嚴閣老既然有急事找沈閣老,沈閣老先去也無妨。”


    沈明山倏然看向恭王,仿佛難以置信一般,幾十年的宦海生涯,她怎能不明白恭王話中的意思。哪怕是再險的路她也走過了,難道今日便要栽在這裏?


    不,絕不會!她心中飛快的計算著利害關係,踱步走向嚴明華。


    嚴閣老悠然一笑,道:“請罷沈大人,借著殿中一處,咱們快去快回。”


    她們穿過大殿,繞至一處偏殿,嚴明華推門而入,沈明山也跟著她進去了,隻見屋中陳設簡單,放著一扇華美的玉石屏風,嚴明華嚴肅道:“芷江,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與我說真話嗎?”


    屋中僅有她們二人,沈明山心也定了下來,道:“嚴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嚴明華似乎感到有些惋惜,歎了口氣道:“辰州嘩變之事,難道就沒有你的手筆嗎,我不信。我對你太了解了,去年大喪信陽王入京吊唁,離去前去你府上拜會過,難道這事也是假的嗎?”


    沈明山答道:“這事是真的,信陽王當時也不隻拜會了我一人,能說的上話的人她都有遞拜帖,閣老抓著我一人的事說,似乎有些不大好吧?”


    嚴明華痛心疾首道:“她拜會了別人是真,但回封地以後,卻隻與你有過書信往來!”


    沈明山臉色大變:“閣老這話是如何說的,我是朝廷的大臣,怎麽能與一個藩王有書信往來?這怕是有什麽人從中作梗,要羅織罪名,栽贓與我!”


    嚴明華道:“內閣身負朝廷重擔,你是次輔,我是首輔,咱們同舟共濟也有二十多年了,你心中想的什麽,難道我會不知麽?這首輔的位置你想要,自然可以拿去,但你卻要有這個本事扛的起!而不是在後頭搗鼓歪門邪道,你不能以身作則,如何能帶著內閣走下去?”


    沈明山望著她身上正一品朝服,從肩到領口繡著五彩鳥。這件衣服她看了不知多少年,是無比熟悉,卻不知何時才能穿上。


    嚴明華是真的老了,才說了幾句話便氣喘籲籲,自顧自尋著椅子坐著靠上去,道:“這麽多年來,朝裏朝外,說我嚴明華玩弄權勢,縱容手下肆意貪墨,買賣官職,無惡不作,但實情呢?我家中沒有良田千頃,沒有萬貫錢財,背著這樣一個名聲到頭來,卻是兩手空空,什麽也沒得落下。”


    “說句大不敬的,我是在為朝廷,在為先帝背著這個名聲。”嚴明華半合著眼,有些黯然道:“為人臣沒有辦法,哪一步不是步步驚心,誰也不容易,誰都難,你以為首輔這個名頭就好的很嗎?人人都眼熱巴望著這個位置,稍有不慎,便是全盤皆輸。那年你舉薦梁濮任辰州州牧,也是我力排眾議,保舉她上位。還有恒州、雲州、閩州,凡是要職,我都是再三考量。都說我任人唯親,但關乎國之基業,我卻從未馬虎過,什麽人能擔起什麽擔子,我心裏清楚的很!”


    她咳了幾聲道:“兩朝首輔,先帝沒有廢我,當今陛下也沒有廢我,難道隻是運氣?芷江,我靠的不是阿諛,不是奉承,不是結黨!我靠的是大事上從不念私,用人率先以國事未重,僅憑此一條,就是我立足內閣的根本!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沈明山聽後沉默,卻道:“方才閣老說要給我看東西,不知道是什麽呢?”


    嚴明華不可抑止地露出了失望,知道沈明山是鐵了心一條路走到黑,她勸不回來,隻能言盡於此。


    她顫巍巍地起身,與此同時,屏風後走出一人。


    那屏風後便是一扇窗,不知何時一直開在那裏,窗沿上積了層薄雪,沈明山瞳孔微縮,於這碎玉亂瓊中,倒映出一抹赤色。


    楚晙好整以暇看著她,淡然道:“方才聽嚴閣老說了許多,關乎國事、朝務。現在,朕想聽聽沈閣老是怎麽說的。”


    從山中出來已是破曉,晨光昏昏,天色尚未清明,到處都像蒙著灰色的霧氣,一切都化為模糊的影子。人置身於此,仿佛是在將醒未醒時做的迷夢,魂也渾渾,好似走失了般。


    清平裹了件袍子坐在馬上,看著地麵雜亂的蹄印,沿著這條官道向北伸去。黔南郡關城城門大開,未有先前所設想的種種血腥情景,城牆裂了道口子,不住地往下掉渣子。


    她有些奇怪的看著四周,除卻被炸開的城門,此地也不見屍首,好像原本就是一座空城,連重逾千斤的城門,也像是個擺設。


    明於焉驅馬至她身邊,嘴裏叼著根草,耷拉著眼皮,是一個半夢半醒的樣子。她的馬倒是乖覺,好像知道主人此時的狀態,步子放的輕快。


    大約是感受到清平的視線,那馬轉了轉頭,長睫毛一眨,也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馬背上的明於焉打了個寒顫,呸掉那根草伸了個懶腰,手下意識摸了摸袋裏的武器,而後向著清平道:“李大人,早啊。”


    清平心道不早了,這都要出黔南郡了。


    明於焉打了個哈欠,甩了甩頭,打量著周遭,有些新奇地道:“哇,昨夜她們攻城,那麽大的陣仗,莫不是在放個響聽?這裏……這裏的人呢?”


    清平這才開口:“駐守的人都不知跑哪裏去了,這裏連屍首都看不著,明將軍,依你所見,這是為何呢?”


    她說這話有試探的意思在裏麵,明於焉驀然想起之前混入送燈人中的那隊暗衛,前後一連,大概也能猜到是怎麽回事了,那隊人怕不是混進了昨夜攻城的亂兵裏。但這事涉及要密,她也不敢輕易和清平說,隻能含糊道:“昨天不是她們那個什麽望海宴嗎,可能都去看熱鬧了。”


    清平也十分識趣,知道她不便吐露,換了個話題道:“方才出山後,到了黔南郡時,為何你讓今大人她們先呆在客棧,我們先行呢?”


    這個問題明於焉能回答,誠實道:“是原大人吩咐的,若是從山中出來,不管情況如何,都要先將你帶去與她見一麵。”


    清平哦了一聲,早猜到是原隨的安排。她摸了摸袖中,東西還在,被體溫捂熱了,竟然有些感覺不到存在,弄的她提心吊膽,隔會便要摸一抹,確認還在不在。


    她剛有動作,明於焉緊張地問道:“李大人,你感覺冷嗎,傷口痛的厲害嗎?”


    清平在她惶恐的眼神中嘴角微抽,知道的她是受傷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個陶瓷做的人,一碰就裂了,再碰就碎成渣了,她無奈道:“這話你問了許多次,我也答了你許多回,明將軍,我總不見得是紙糊的吧,戳一下就死了。”


    明於焉睜大了眼睛,吃驚的說:“難道不是嗎?”


    清平閉眼順了口氣,睜開後答道:“沒吧,在雲州的時候都沒死,怎麽在辰州就能死了呢?”


    明於焉謹慎地看了看她,道:“說實話,李大人,你們文官——”她伸出一根手指,向前戳了戳空氣,“一推就倒,和紙糊的也差不了多少。”


    清平笑了:“既然如此,你還敢一個人單槍匹馬帶我上路?”


    明於焉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左右,道:“這種事,我一個人就夠了,人多動靜大。”


    清平問道:“這路上難道不會碰見亂軍嗎?”


    明於焉搖搖頭,看著頭頂的天空,頗為自信地道:“應該不會了,周帥應該——”


    話還沒說完,前方隱隱有馬蹄聲傳來,像是有許多人正往這邊來。


    清平有些微妙地看向她,一時無言以對。


    “啊!”明於焉難以置信地慘叫一聲,險些從馬上摔下去,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周帥手裏還能有人跑了?”


    明於焉將馬驅的遠了些,這才飛快趕回。清平翻上女牆,沿階登上守台上,明於焉則躲在另一處地方,兩人相隔數丈,背緊貼冰冷的牆壁,動也不敢動。


    馬蹄聲漸漸近了,雜夾著腳步聲與兵甲摩擦發出的輕響,而後在靠近這座關隘前停了下來,馬上有人進城搜索,腳步聲忽遠忽近。


    這種訓練有素的行為顯然不會是流民,極有可能一支軍隊。


    清平猜測,會不會是雲策軍來此追擊亂軍?


    這個念頭才出,就有一人開口道:“主人,這裏沒人。”


    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都搜過了嗎?”


    先前那人答道:“是,都已經搜過了。”


    清平凝神細聽,感覺這人的聲音竟有些耳熟,好像在哪裏聽過。


    女人冷冷道:“沒想到那群人都是廢物,進了雲中以後,就再也沒出來了。”


    “應當是周帥坐鎮的緣故,她們不敵周帥,也實屬自然。”


    “周乾?她早就將手中的兵符上交了,半截身子都埋進土裏的人,手中無兵,竟能守住一個斷雁關?”女人答道,“要說沒有增援,我是不信的。”


    那人道:“事已至此,主人也不必太做計較。若是真有增援,黔南、雲中的關隘也不會這麽容易被破了。”


    女人歎道:“當初……說的不錯,雲州沒了便沒了,隻要周乾一倒,軍中就是我們的了,也不至這般忌憚。”


    清平聽她提及雲州的事情,登時感覺心跳加快。


    也不知道聽了什麽,女人冷笑道:“孫從善死了她們倒是高興的很,不過此人死的倒是不冤,她那道推行新法的上疏於世家多有不利,還變相要削藩,死也是應該的。隻可惜陪上了一個郡,真是自作孽!”


    短短一瞬,清平甚至想從牆後走出來,逼剛才說話的人從頭到尾把事情都給交代清楚了。雲州,軍中,新法,孫從善……她咬著嘴唇冷靜了一會,轉過頭去,明於焉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目光急切地搖了搖頭。


    如果現在出去,敵眾我寡,定是死路一條。何況她手中還握著極為重要的物證,不能不慎重。


    她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不知不覺連嘴唇都被咬破了,舌尖嚐到血腥味。


    這隊人也是趕路,既然城中無人,她們便快速離開了。


    待她們走後,明於焉才貓著腰過來,兩人一同從牆後翻下,去找回馬匹。


    明於焉沉默道:“剛剛那些人,應該不是亂軍才是,如果是亂軍,周帥不可能放她們這麽離開。”


    清平吐了口氣,以緩解方才的緊張,她終於想起那個說話女人是誰了,道:“不是亂軍,能在辰州上這般肆無忌憚的,非藩王莫屬。”


    她翻身上馬,低聲道:“……信陽王。”


    風呼呼從她耳邊掠過,朝陽隱在群山之後,連綿起伏的山鍍了道金邊。山影相疊,雲海翻湧,馬兒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疾風如海浪般撲麵而來,清平幾乎睜不開眼。


    何必要睜開眼?


    她們抄近路而行,從一大片樹林穿過。山林陰暗,僅透過葉片縫隙落下些光點,她不斷催促馬兒,仿佛在追逐著旭日初升的明光,好像這樣就能追上時間,追回曾經。


    葉片不斷擦過她的臉,幽暗的林間光影交錯,天也漸漸亮了起來,灰暗的底色如潮水般從她身旁褪去,一切都變的清晰起來。她想起雲州的雪,想起站在烽火台上看到的平原,想起爾蘭草原,想起西戎,想起在秋陽下雪白如山的帳篷。


    前路未卜,卻也不必去想。抽絲剝繭,原來謎團之下,又是另一個謎團。


    有清風吹來,那些晦暗的過往好像被盡數拋在身後,馬兒縱身一躍,從林中脫出,幾片葉子落在她的身後,被山風卷起帶走。


    清平勒馬停駐,晨曦雲翳中太陽從群山後升起,漫天雲霞散去,在遙遠的地方,薄霧中現出城池的輪廓。而在她腳下,一條燦爛無比的金色大河從山嶺間流過,奔流向未知的遠方。


    或許是來路,也或許是歸途。


    斷雁關中,原隨在帳篷裏看卷宗,她一夜未睡,看的心不在焉,總忍不住去聽外頭的動靜。


    天亮後喧嘩聲小了許多,她料到亂軍碰上周乾簡直就是以卵擊石,下場不必多說,便也不曾去打情形,她眼下所擔憂的是另一件事。


    已經過了這麽多日,明於焉是否找到了李清平,她們在山中遭遇了什麽,這些事情她一概不知,隻能在這裏等。


    想到此處,原隨有些後悔了,當時並不該讓李清平作誘餌。在她看來人的性命比一切都重,雖然藏在山中的東西也許至關重要,但始終無法人命相提並論。


    “你既通刑律,就需牢記一點,須知人命關天,不可因一時之失察,判下冤假錯案。你手中的朱筆便是一把劍,能救人,也能殺人……”


    老刑官的話尤在耳邊,原隨心煩意亂,實在不知道自己這步棋走的對還是不對。


    她歎了口氣,覺得自己真如尚書大人所言,於人情世故還是體悟的不夠深,仍需多磨練。這樣想著,她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想出帳透口氣。


    帳簾卻先她一步掀起,闖進來一個灰頭灰臉的人,竟是多日不見的明於焉。


    原隨激動不已,上前道:“明將軍,你總算回來了!”


    明於焉抱拳道:“幸不辱命,原大人。”


    她身後又進來一人,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李大人!”原隨這次已經不是激動了,眼眶紅了一圈,握住她的手道:“你與今大人這一去,我真是寢食難安!今大人呢?”


    清平道:“今大人留在黔南裏,明將軍將人留下保護她了,先帶著我回來見你。”


    明於焉見她們兩人有話要說,便道:“你們二位聊,我還要去向周帥複命,便不打擾了。”


    她走後,原隨把桌上亂七八糟的卷宗推到一邊,不知從哪裏端出個茶壺,殷勤的倒茶,請清平坐下。


    清平匆忙趕路,也是渴的要命,拿起杯子猛灌了幾杯,原隨隻在一旁看著,等她緩了過來才道:“李大人進到山裏了嗎?”


    清平抹了抹唇上的水,道:“有人帶路,自然進了。與大人推測的八九不離十,這山中腹地開闊,能容千人生活,比類小國倒也說的過去。隻是被水淹了,房屋都倒了,隻有高些的地方還有些屋舍,以後大人得空自己帶人去看看便知道了。”


    原隨聽的仔細,為她又斟滿一杯茶。清平道:“碧落城也見到了,也沒什麽稀奇的,原大人想聽,等今大人來了問她就是,這方麵她知道的多。”


    她從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輕聲道:“東西帶出來了,我先說一句不好聽的,這東西原大人最好不要看,直接商呈禦前,交予陛下定奪。”


    原隨怔了怔:“既是證物,為何不能看?”


    清平一時不察竟喝多了水,晃當地像個水袋,撐著頭道:“有了這東西,便能將世家的遮羞布給扒下來。但你若是真的扒下來了,她們便要記恨著你,不能叫見過她們醜態的人活著。”


    原隨隱約猜到她的意思,忍不住道:“但這局是你我一手布下的,如此重要之物,她們如何能信我沒有看過?”


    清平道:“她們會信的,因為她們篤定,如果有人拿到了這件東西,一定會好好的藏起來,留為己用。原大人,你且想想,若是你有日得到了一樣號令天下的寶物,難道會與什麽人分享嗎?”


    原隨答不上話來,清平說的沒錯,事情按照常理的確如此。那麽這件證物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此時此刻已經失去了證物的作用,因為它隻能在一個人手上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在她們的手中隻當證物之用,不啻於將絕世寶劍拿來砍柴。


    清平見她想清楚了,收了冊子,道:“不知道那位燕驚寒燕大人是否在此,可否請原大人讓我見她一麵?”


    她踏入房中時燕驚寒還在睡覺,這間屋子雖然簡陋,但該有的都有了,的確符合一個欽犯的待遇。


    隻要燕驚寒還沒定罪,她就還是官身。因為這個緣故,看守的人也不至苛待,所以燕驚寒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倒也過的自在。


    清平坐在她床邊推了推她,有些找回了當年讀書時的感覺。燕驚寒賴床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清平文不行,有時候還要來武的。


    但燕驚寒瞬間就醒了,抱著被子坐起來打量她半天,才道:“清平?你怎麽在這裏?”


    她打了個哈欠,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你也被關進來了?”


    清平哭笑不得:“你還呆的挺舒服的,外麵都亂成一團了。”


    燕驚寒打了個鼻響,像馬一樣甩了甩頭,百無聊賴地坐在床沿,搔了搔頭發。


    清平打趣道:“白頭搔更短。”


    燕驚寒答道:“唔……渾欲不勝簪。”她發牢騷一樣盤起腿坐著,“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頭發還沒那麽少吧,怎麽就開始讀這詩了?”


    清平忽然就有些感傷,有些難過的看著她。


    燕驚寒誒誒地叫喚,趕緊拉著她的手說:“還真被原侍中一起關進來了?她也不分個房,這屋小床也小,睡不下兩個人的。”


    清平無語地看著她,感傷一掃而空,道:“我不和你睡,你總搶人被。”


    燕驚寒詫異道:“還有這種事,我怎麽不知道?”


    清平擺擺手道:“……算了,不扯這些沒的有的了,驚寒,我來是要告訴你,那山中的東西我已經找到了。”


    燕驚寒啊了一聲,不自覺偏過頭去,慢半拍道:“是嗎?”


    清平看著她的側臉道:“是啊,驚寒,你難道就沒有什麽話想和我說嗎?”


    燕驚寒幹脆利落地道:“沒有,你走吧,我沒什麽可說的。”


    清平垂下眼,輕輕歎了口氣:“你要守著那份名冊到什麽時候?”


    燕驚寒不忍看她悲傷的眼睛,背對著她道:“別問了,我是不會說的。”


    “你可以不說,”清平在她身後道,“我卻不能就這麽看著你死。”


    燕驚寒不耐煩地抓了抓頭發:“我不怕死!”


    清平手按在她的肩上,她想起了吳盈,想起了許多人,如果可能,她始終希望她們能活著,活著比死了好太多,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


    “我不能讓你死。”她有些哽咽,後背的傷口發疼,搭在燕驚寒肩上的那隻手也隨之滑落。


    燕驚寒忍不住轉過身來,接住她下滑的手,低聲道:“你回去吧,別管這件事了,算我求你,行嗎?”


    清平搖了搖頭,燕驚寒沒了脾氣,隻能讓她靠著自己。


    清平心中壓抑多日的情感終於爆發出來,人處險地如何能不怕,生死攸關之際,誰又能坦然赴死。這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連自己都舍棄?


    死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談何看淡生死?她的生命是以另一個人的犧牲換得的延續,每每想起這個,總要咬牙告誡自己。


    燕驚寒看著斑駁的牆麵,心中百感交集,她不知是該向清平說聲抱歉,還是向她道謝。她走錯了路,不能回頭也沒辦法回頭,卻沒有想到,在這條路上,原來還有一份真心相交毫無保留的信任相隨。


    隻可惜她說不出話來,心中想是言語所無法表達的。


    但她終究是開口道:“這世上有一些人,她們勤懇生活勞作,或從微末舉薦,戰戰兢兢為官治理一方;或經商買辦,往來六州之間,頗有名望,無論怎樣,都是活著,活在這片土地上。但是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訴她們,她們並不是這片土地的子民,卻是異族遺脈,非此族類。你說,她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好好的活著嗎?”


    “那必定是活的提心吊膽,晝夜難安。”燕驚寒漠然道,“上涉朝堂,下及尋常百姓,我隻能對著一個人說,那邊是陛下,隻等原大人將我押送進京了。其他的事情也沒什麽意思,我不想多做複述,就不與你說了。”


    清平握緊了袖中的東西,心中默默道:“我也是。”


    她們便這樣懷揣各自的秘密,暫時靠在一起,這與從前溫書時沒有兩樣,清平靠著她,想與她多說幾句,意識卻是越來越模糊。


    後背的傷口仍在發痛,清平也不想管了。她昏昏沉沉的想著,一頭栽進燕驚寒的懷裏。


    她就此落入恬謐的黑夢中,恍惚間聽見有人說話。


    “這是為何,你們怎麽能……?”


    “奉聖命,送……回京……”


    “待李大人醒來……原某難逃其咎,若是要罰,請陛下一並降罪……”


    她努力想睜開眼,卻隻能看到一片虛無,她張了張嘴,有個模糊的想法告訴她,她可能就要離開這裏了。


    她最後一個念頭是還未與燕驚寒話別,望她能好好保重。


    縱使山重水複無路可尋,隻要走下去,定能有路轉峰回,重現光明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來晚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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