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一過, 天還未亮清平便起來洗漱更衣了,她穿著素白的絹衣站著, 服侍的下人將袍服袖領拉成一線, 她微微低頭,手輕捏著衣袖展開雙臂,月藍官袍頃刻間覆上肩,袍子上的孔雀紋飾在燭光閃了閃,下人們為她別好領扣, 撫平袍上輕微的皺褶,取來腰帶佩玉為她穿戴。


    半透明的尾羽綢帶從後腰垂落, 她自對鏡戴正烏紗, 那烏紗形如雙翅綴在發間,其實要說是帽,倒也不大像。代人將能籠在發間的飾品都籠統的稱為帽, 這點與她先前認知有些不同。


    人靠衣冠馬靠鞍,此言非虛。這身官袍一罩,人似乎也有極為不同的氣勢。清平看著銅鏡中麵目模糊的人影, 伸手將領口鬆了鬆。誰知道這身官袍之下,又會是怎樣一個人?


    官服下除卻袖口與領子可露出白色, 其他地方皆不許,且這絹衣所顯之處,必要時刻保持雪白潔淨。有時官員行走宮中官署不甚沾染髒汙,便會用宣紙折成長條,遮蓋在袖口衣領上, 以防失儀。


    清平穿戴整齊後站在院門外,此時天光才有一線清明,又輕飄飄地下起雪來。管事指揮著下人將一隻木箱裝上馬車,而後對清平道:“大人,這筆墨文書、交領折宣、還有另備的衣裳,都已經在箱中了。”


    清平笑道:“辛苦你了,這麽大的陣仗,隻是上個衙罷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入閣了呢。”


    管事俯身道:“大人前途似錦,何愁沒有入閣的一日?”


    清平隻是笑笑,並不接話,一撩衣袍上了馬車。


    照例她要先去禮部報道,禮部官署一如尋常,來往的官員見著她紛紛行禮,口稱大人。清平之前為入太學讀書,虛報了年齡,雖自覺與同窗相差無幾,但被一眾比自己大上許多的署官連著叫大人,還是有些難以吃消,更別提眾官今日格外熱情,她一路快步而行,到尚書署時衣袍略有些淩亂,不得不停下來理了理,就這麽一耽擱的功夫,遠處一人走來,見著她道:“喲,這不是李大人嗎,許久不見,倒是格外有些想念。”


    清平轉過身去道:“陳大人說笑了,要一同去見溫大人嗎?”


    陳開一當即道:“自然,請罷。”


    得人通稟後,兩人一道入了尚書署,共同拜見溫天福。溫天福身著緋色官服,正往身上披披風,邊係繩結邊道:“宮中臨時傳召,我得進宮一趟,你二人若是有什麽要事,就免了這些虛禮,先說正事吧。”


    陳開一倒是收斂了不少,恭敬地道:“下官無甚麽要事,隻是來問問大人,李侍中如今回來了,是不是應當將司部暫代的一些事務交還?”


    溫天福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及此事,不過轉念一想,與朝會舉薦脫不了幹係,她向清平笑了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李侍中才剛剛從辰州公幹回來,事情分她先分的少一些。”說著隨侍的文書官拿著東西跟來,溫天福即刻就要離開。


    陳開一有些著急,忙道:“暫代畢竟是一時的,李大人既然回來了,理應也該教還與她才是!”


    她說著用眼神示意清平上前說話,但清平不為所動,隻是安靜的站著。陳開一心急如焚,如今溫天福即將請辭離任,她心思也活泛了許多,哪裏還有什麽功夫在禮部那些瑣碎的公務上,偏偏臨近年關禮部才開始忙,她一時半會脫不了身,要說從前有多巴不得將事攬著,那現在就有多恨不得全數推了。


    溫天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既然心中早有安排,又何必來問我?”說罷竟這麽走了。


    陳開一何曾被人如此下過臉,氣的當場拂袖而去。清平看的津津有味,但陳大人尚有理智在,臨走前硬聲道:“李侍中,到時候我讓人將公文搬你屋中,那本就是你份內之事,也省的不明白的人,說我陳開一天天想著攬權謀職!”


    清平瞧夠了熱鬧,笑的格外真誠,應了她的話,兩人各自分道揚鑣了。


    自陳開一在尚書署丟了麵子之後,就有些撂擔子的意思。清平本以為她隻是說說罷了,沒想到陳大人此次說話算話,將職權歸還與她,弄的清平連忙了好些時日,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又有宮中傳召,她換了衣服,匆匆忙忙進了宮。


    沒想到這次傳召禮部的竟然是柳太遺(等同太後),先帝在時,柳太遺位列四君之末,十分的不起眼,但勝在溫柔小意。他多年無後,先帝離世前將他扶做後君,大約是存了惡心新皇的心,硬要把皇帝與他湊成父女。雖說後來皇帝追封了自己生父為後君,但同時也極為敬重柳太遺,將後宮玉印交由他暫管,執掌後宮事務。


    清平是頭一次進後宮,先要在永寧宮中等大宮女來交代些事項,以防冒犯了太遺自己還不知道。她帶著人站在永寧宮耐心等候,過了好一會才有人來報,說是劉尚女來了。


    清平喜出望外,來的居然是劉甄。沒想到兩人還能有機會見麵,當下就迎了出去。劉甄從殿外進來,身後跟著一隊人,見了她也是有幾分高興:“李大人,勞你久候了。方才本該領你們去見太遺的大宮女被臨時掉去紫宸殿侍奉,這才耽擱了些許。”


    清平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朝她擠眉弄眼,道:“無事,沒想到還勞動了尚女。”


    見麵高興歸高興,公事還是要說的,這次太遺召見禮部,是為了新正到來之際的宮宴布置。且先帝離世一年,也要有追思哀悼的儀式。劉甄與她說了些後宮中的注意事項,因兩人相熟,也格外囑咐道:“太遺沒什麽忌諱,在禮部時怎麽做,在他跟前也一樣就是。隻是後宮中的侍君,該避的還是要避。”


    清平將她的話心中記了幾遍,突然醒悟,想必劉甄是自己自己在此才特地過來的,不然那大宮女怎會被調到紫宸宮侍奉?她又向跟著自己的文書官交代了幾句,這與劉甄道:“行了,這就去見太遺吧。”


    紅牆覆雪,從下往上看,天隻得一線,高牆相立份外逼仄,宮道也狹小非常,兩側有宮人們忙碌的在掃雪,見著人來低頭避讓。清平踏入此地,仿佛像進入另一個世界,這裏的人看似鮮活,卻好像已經失去了靈魂,到處都是死氣沉沉的暮氣。


    她擔心麵上有所表現,不敢做多想。等到了宜壽宮時,那種不適之感更甚。清平隔著一座華美的屏風拜見了柳太遺,屏風後有人踱步,用一種古怪的腔調道:“是禮部的人來了?”


    清平所處的環境少見男子,朝堂不必多說,就是府中伺候的也多是女子。她也有意避開這個陰陽顛倒的朝代的男人們,仔細回想,除了邵洺,還真沒有能站近說話的男子。


    那頭劉甄已經恭順地答了:“回太遺,正是。”


    屏風後的人輕聲吩咐了幾句,一個宮侍拿著本冊子遞給劉甄,劉甄又轉手交給清平,示意她上前一步說話。


    許是這宮裏地龍燒的太熱,等從宜壽宮出來,她才發覺額頭上蒙著層細汗,劉甄取了塊帕子給她,清平道了句多謝,低頭擦了擦。


    未料此時一隊宮裝男子從側邊向這裏走來,人還未到,香氣已經飄了過來。清平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不由看向劉甄,劉甄道:“應該是來向太遺請安的侍君,李大人,我們先避一避吧。”


    清平正有此意,聞言馬上退到路旁,低頭看著腳尖。那陣香風襲來,她忍不住屏住呼吸,一人開口道:“劉尚女,今日怎會有空來拜見太遺,可是陛下又有什麽旨意?”


    劉甄道:“閔貴君安好,陛下並無旨意傳召,是太遺召禮部官員入宮,為的是宮宴之事。”


    那男子說話尾音上揚,可能是官話沒學好,還有些口音,又道:“那就是禮部的人?這次來的似乎有些麵生,怎麽不像是陳大人?”


    清平不得不出列行禮,道:“下官禮部侍中,拜見閔貴君。先前下官在辰州公幹,由陳大人暫代侍中之職。”


    閔貴君頓了頓,似乎是在打量她,見清平依舊是低著頭,便道:“原來是李侍中,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若不是張兩人臥病在床修養,你們表姐表弟還能見上一麵呢。”


    清平恍然想起入宮的張柊,心中把楚晙翻出來罵了一遍,天知道楚晙把張柊弄進宮來,是如何給他安排身份的,怎麽成了自己表弟了?而閔貴君的言語也十分耐人尋味,她與張柊能有什麽關係?


    等等……她與張柊還真有些關係!


    清平回憶起之前的事情,突然想到自己還曾與張柊談婚論嫁,以人家的未婚妻自居,現在好了,這下子可算是捅了簍子。京師中眼線眾多,這種事要說瞞住人那絕不可能,但有人知道了也不會說,捏著一個把柄,靜觀其變何樂不為。


    後宮見外臣不便久時,理應避嫌。但閔貴君囂張跋扈,硬是磨了一盞茶的功夫。劉甄見他走了,忙領著清平出了後宮,又在臨華殿外的宮道上屏退了宮人。


    清平瞥了眼周圍,單刀直入:“張柊在後宮裏,閔貴君和他有什麽仇怨?”


    劉甄緩了口氣,道:“是,不過如今他不叫這個名字。要說仇怨,大概是陛下時常去張良人那裏坐坐,你也知道,如今後宮隻有陛下潛邸時的舊人誕有子息……”


    清平聽的一愣,待反應過來後全明白了。楚晙把張柊弄進宮一是為了賬本,二是做擋箭牌,簡直就是物盡其用。楚晙府上她還不知道,別說是什麽內侍了,在雲州時多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在京中又端著要清修苦行,在先帝麵前做樣子,不近男|色。後來到了雲州的封地,結果大家都忙的焦頭爛額,她在互市住著,楚晙更是住到了軍營裏,哪裏有時間搞男人。


    聯係到楚晙臥病在床的前因,她隻覺得有一種可能,楚晙在用這招釣著朝中的大臣們。畢竟一個留下了子息的皇帝和沒有留有子息的相差太多,前者大臣們可以擁立幼主,後者大臣們就要麵對藩王亂政的危機。


    清平心中浮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潛邸不可能會有什麽舊人,那這孩子,也未必就是真的。


    她還未回答,劉甄就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道:“那孩子,如今已經被封做太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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