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 一鬥星從天幕橫斜而過,流水聲在靜夜中格外清晰。如今是初夏, 花樹蔥蘢之際, 殿宇間彌漫著清新的草木香氣。夜晚有風吹來,衝淡了淫積在殿中的寒檀香,那些灰色的青煙落在她的腳邊,如水般緩慢地在風裏一蕩,隻在腳步移來時散開些許, 複又相融,漸漸湮滅在黑暗之中。


    楚晙提著燈走在大殿中, 金磚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她隻著了身雪白的單衣,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潔白的手臂。她推開一扇門, 瞬間風湧了進來,她放下手中的燈,站在欄杆邊上, 從此處俯瞰長安城。薄霧中幾點火光閃爍,那應該是五城兵馬司在巡視。懸泉如今解凍, 水流自高處而下,終日不歇,她不知今日為何突發奇想,要來此地看看。


    那天清平站在這裏,所見到的也是這般景象嗎?


    楚晙有些捉摸不定, 這種忐忑於她而言實在少有,她獨自站了一會,手中燈盞不知何時熄滅了。此時天色將曉,長夜即將過去,料想旭日初升時,便能見到這座城沐浴在朝陽中的恢宏雄偉,但她卻有些意興闌珊,等不及看這一幕,轉身離去了。


    行至書房中,依舊是從前的模樣,與記憶中分毫不差。天光從窗花格裏瀉入一束,落在地板上,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中飛舞,那種肆無忌憚的快樂,讓楚晙在書架邊停下,她看了一會,抬頭看見書架上有一本沒放好,書脊孤零零地凸出,她伸手取了下來,學著清平的樣子坐在地上,背抵著架子翻看了起來。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楚晙心中所想的卻是前日從內閣送來的請罪折子,這折子自然來自暫代辰州州牧之職的禮部尚書李清平。她看完後竟有些恍惚,以辰州目前的局勢來看,的確是需要這麽一個人百無禁忌地挑破一切,後來的人才能施展拳腳,若是能瞞則瞞,恐怕也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這原本就是她的計劃,從她選定清平,將她派往孫從善身邊開始,這本就是她想的。但她卻心存僥幸,覺得清平或許不會這麽去做,當預想中的結果展現在她麵前時,更多的其實是欣慰,到底她沒看錯人。


    除卻情愛之外,她們也曾共謀國事,一同麵對難關,她對這個人的感情,不單單隻拘泥於情,她對她的欣賞,看見她的成長,無一不覺得歡喜。


    她的目光落在這個人身上太久,久到等她收回,已經滿心都是她的影子。在疲於奔命之時,腳下無一片淨土;朝夕倒數,人如朝露,卻有人甘願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放開。


    楚晙想起那日清平對她說的,一切皆會如陛下所願。


    所願什麽,她也不甚明白。手中的書滑落在地,楚晙靠在架子旁,猶如靠在什麽人身上,在熹微的晨光裏,就這麽慢慢睡去。


    夢中千裏江山,萬裏家國,隻是這份渺茫的願想,究竟又落在哪裏?


    五月的陽光和熙,從葉片縫隙間灑落下星星點點,清平坐在樹下乘涼,自胡灈一行人來後,她身上的重擔頓時清減了許多,每日不過批批公文,空閑的時間一大把,過的倒也愜意。


    那群世家家主回去以後發現被她耍了一道,先前該死的兩人不但沒死,還好好的回來了,她們登時起了別的心思,又開始到處找人給朝廷官府遞折子,要求退回那份請願書。接著便是拒絕清丈田畝,縱家仆搗亂,各種歪門邪道的手段數不勝數,告到戶部侍中林頌那裏,她隻說全看尚書大人如何如何,一點責任都不肯擔。


    世家失了先機,想再扳回一局便有些難。清平想也知道那些人必定在背後痛罵自己,她也不去府衙,隻在行館中呆著,任由那些家主嚷嚷著要見她,就是不肯理會。


    這行館後園中種了許多紫藤,依附著長廊生長,也不知生了多少個年頭,如今盤根錯節,將這長廊遮地嚴嚴實實,紫花雖小,但成串落下,連成了一條紫色的花瀑。清平坐在垂花門邊向那處看去,這門邊也有一枝攀了上來,綠葉如翠,紫花如紗,在風裏輕輕搖曳,不遠處簷角上掛著的鐵馬搖動,傳來清脆的響聲,仿佛是這花所發出的。


    日頭西斜,她聽到腳步聲轉頭看去,見是李宴來了,還以為是送文書的,便道:“放房裏就是,若是不急,我晚上再看。”


    李宴站在日光裏,袍服上的刺繡閃閃發亮,這光太過刺眼,清平看不清她的臉,便坐起來問道:“怎麽,是哪位大人有事,要你帶口信?”


    李宴道:“大人,你要將我調到徐大人那裏?”


    清平先是一愣,才想起這件事,她淡淡道:“不錯,我這裏橫豎沒什麽事,送文書別人也可做,你不必在此浪費時間。”


    李宴似乎想說什麽,清平感覺有些微妙,但還是說了:“嘩變之後,朝廷聽聞消息,信陽王以修理王府為名侵占百姓私產,且強征長吳郡境內的鐵匠入府,在江湖中廣招死士、養私兵,這才派兵部侍中徐呈曄去查明此事真偽,並命信陽王盡快進京。”


    “辰州亂便亂在此處,世家藩王勾結已久,動一處,另一處就要鬧起來。”清平展開折扇搖了搖道:“徐大人人手不夠,我便向她提起了你,說你出身紫金台,她隻聽這一條就答應了。好好把握機會,京中官員無數,想出頭可是難的很。”


    李宴沒想到她會這麽說,當即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是……大人厭煩我了。”


    清平瞧了她一眼,也不願去分辨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隻是接著說自己的:“京中傳言,太宗皇帝崩殂前曾留下一道聖諭,直言若諸王有不臣之心,後帝自可誅殺之,這道聖諭正是藏在紫金台的暗室之中,而你恰好是從紫金台升上來的,現在還兼著官職,陛下派你前來,正是坐實了這件事,如是請出這道聖諭,料想諸王也不敢擅動。但擒賊先擒王,你隻要盯著一人就夠了,若有異動,可行便宜之權,格殺勿論。藩王鎮住了,世家宵小自然不成氣候,就算告到朝裏,有內閣壓著,是起不了什麽風浪的。”


    “她們要是鬧起來還更好,激起民憤了,辰州府怎能坐視不管?”清平直起身子,緩緩地舒了口氣,將手中折扇收了道:“六州的世家就如同這花,看似看的如火如荼,實則凋零者眾多,單剩下一些大族,靠往朝裏安插人手,培植勢力,左右國事……這恰恰是陛下所不喜的,不然你看看現在的朝廷裏,自沈明山去後,所謂的清流大臣,還有多少是出身世家的。”


    李宴眼中一顫,她也是出身世家的,難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但陛下也不能將世家全部拔了,要真是這樣,天下如何不亂?”


    清平看著她道:“為何要廢世家,隻消推出新的世家來替代舊的便是。前提是要依附陛下,讚同推行新法。世家自然會一直都在,隻是重不重要,另當別論了。”


    這些都是李宴所不曾聽過的,她雖能猜著幾分,但這些事擺在她麵前時,仍然覺得不寒而栗;思及皇帝的種種手段,不禁慶幸家族早已經向皇帝投誠,夕陽西下,她的身影頓時添了幾分蕭索,作揖道:“多謝大人指點。”


    清平認真地道:“先在辰州曆練,最好推行新法時你也多多參與,以後吏部考績必定不會再如現在這般了。等你再回京時,就能坐上侍中之位,資曆夠了便圖謀入閣。若是不願入閣,那就做尚書,如今六部尚書都能參加朝會,也沒什麽不同。”


    話說到這裏,似乎已經再沒有別的可說了。李宴仔細想了想,覺得有些奇怪,她仿佛是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全然沒有摻和的意思,便猶疑不定地道:“那大人以後……”


    晚風拂過,坐在紫藤花影裏的人身形一動,微微抬起頭看,看向餘暉下的遠山。她眼中映著燦爛的夕陽,像是初燃又即將熄滅的燭火,在夜晚到來前終歸於暗。她轉過頭來,麵容平靜無波:“你不必擔憂,我自有去處。”


    李宴心中有無數的疑問,但在此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她頗為鬱悶地告辭了,走前站在花瀑前向上看去,稍有風來,花瓣如雨簌簌落下,她知道這景象維持不過幾日,一時百感交集,難得起了惜花的念頭,離開時順手摘了一串紫藤花藏在袖中。


    那時候李宴並不知道,這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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