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是後來才知道, 原來李宴當時也在那批被藩王扣下的官員裏,也算是陰錯陽差, 被清平順手撈了出來。如今她人還在長吳, 寫了信送來,將遭遇的事情詳細的說了一遍。


    李宴的信還未看完,文書官又送來原隨的急遞,信中除了照常的關切外,原隨說賀州的案子已經結束, 她馬上就要回朝述職了。


    清平微微歎了口氣,案子辦好了, 她為原隨感到高興。隻是原隨辦案不講私情, 容易得罪人,這番回朝述職,難保不被參。


    正當她對著公文思索不定時, 突然有人不經通報便闖了進來,兵部侍中徐呈曄將一張簽令拍在她的桌子上,陰惻惻地道:“李大人, 調動雲中郡的駐兵,你可有朝廷的文書?”


    清平看了她一眼道:“徐大人, 到底我是堂官還是你是堂官,什麽時候侍中見著尚書不用行禮了?”


    徐呈曄被氣了個倒仰,捏著鼻子行了禮才道:“尚書大人,你管的是禮部,怎麽兵部的事情你要插手?既然如此, 你怎麽不去當兵部尚書!”


    清平端了茶道:“徐大人是對兵部尚書大人不滿?待回朝之後,我一定將你的話轉述她。”


    徐呈曄冷笑連連:“尚書大人,無朝廷文書,陛下旨意,你私調駐軍已經是大罪,但——”她故意拉長的聲音,“在這之前,你以借兵之由,調了一隊人到昭鄴,這又是一項重罪!”


    “知道了。”清平敷衍地道,“多謝徐大人告知本官,若無其他事情,你可以退下了。此間公務繁多,本官暫理一州,實在是不比徐大人這般清閑。”


    徐呈曄這次沒有動氣,反而坐在一旁道:“大人雖說是暫代州牧之職,但朝堂又派了欽差來。大人之前的舉動已是不妥,中間無諭令,竟私離辰州府衙去了閩州,隻怕是回朝時功不抵過。”


    清平察覺到她話中有話,便道:“徐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徐呈曄道:“到底大人不過是暫代州牧之職,卻無州牧之權,這般勞心勞力,吃力不討好,何苦呢?那些個人隻消動動嘴皮子,大人的功勞卻全歸她了,屬下也為大人感到不值啊!”


    清平適時露出遲疑的神情,似乎真的被說動了一般,長歎一聲,一個勁搖頭。


    徐呈曄見她有動搖,忙道:“不過大人不必擔憂,隻要大人與我們一起上奏朝廷,參她一本,由我與另外二位侍中一起,一定能為大人挽回功勞的,不知大人覺得如何?”


    清平沉吟片刻後道:“我有三個問題要請教徐大人。”


    徐呈曄忙坐正道:“大人請說。”


    清平道:“派去藩王封地巡視的官員被扣押,大人有調動兵馬之職權,為何不請調駐軍去相救?”


    徐呈曄有些尷尬地道:“朝廷沒有回複,我也不敢輕舉妄動。”


    “哦,這樣。”清平輕飄飄地道,“那後來朝廷也沒下文書,駐軍到了長吳要救人,大人怎麽又說駐軍歸兵部管,要收管呢?”


    徐呈曄含糊道:“事從權急,不得不為。”


    說白了就是見著立功的機會,趕緊上去搶功勞。清平對這人十分不屑,慢悠悠道:“大人來府衙與我說這番話,到底是真的為我著想,還是看人節節高升備感眼熱,要將人家拉下來呢?”


    徐呈曄冷不防被她戳破心思,惱羞成怒道:“怎麽可能,胡說八道——”


    清平霍然起身,斜睨她道:“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徐大人,你因私廢公,致數十人於險地,我還未參你一本,你竟在這裏大放厥詞,挑弄是非,是何等居心!”


    她斂了笑意,道:“律法有言,下官犯上,杖二十。徐大人,你屢次不敬上官,多有冒犯之舉,念在你是初犯,就不施杖刑了,我會另呈上疏都察院,是非功過,自有定論。”


    徐呈曄氣極道:“好!我便等著大人了,且看看是你的上疏快,還是我的奏折快!”


    清平毫無畏懼地道:“隨你。不過徐大人,你可要記牢了,隻要我在辰州暫代州牧之職一日,便輪不到你做主。”


    徐呈曄氣得甩袖便走,想是惱羞成怒,後來的幾日,若有公文要件,她隻派人來送,不再親自到府衙麵呈。對此清平也不與她計較,若是遇著要事,便差人去書信與胡濯相商。胡濯在黔南將世家田畝收回,自是忙的不可開交,即便如此,她也聽聞了徐呈曄之事,這四位欽差間的不合已經漸漸顯露,她在信中向清平坦言,直道是自己拖累了她,自會攬下罪責,向朝廷上疏請罪。


    隻是她還未來得及這麽去做,清平便先接到朝廷的公文,命州正姚濱暫理事務,責令她即刻回返。這文書上寥寥數言便將她前程定下。姚濱聞得此事前來見她,清平對她笑道:“姚大人,我沒騙你罷,待到來年,你必會坐上州牧的位置。”


    姚濱向她行禮,道:“多謝大人。”


    清平答道:“你不必謝我,我卻要謝你。”


    姚濱道:“這辰州大小事務都是大人擔著,我卻毫無作為,大人為何要謝我?”


    “那時已辰州的局勢來看,大人的無為便是有為,約束下屬,規勸世家,姚大人已經做的足夠了。”清平將桌案上的公文移開,向姚濱眨了眨眼,“姚大人以為呢?”


    姚濱卻道:“我隻是擔憂大人回京,怕是……”


    清平道:“這便是我要拜托你的事了,朝中既然有人參我,還請你到時候不要為我說話,就將這無為做到底。”


    姚濱麵上有些掛不住了:“莫非大人以為我是那種避涼附炎,巴高望上的小人?”


    清平搖搖頭道:“此事牽扯甚廣,恐怕要累及嚴閣老。你是她的學生,難保不會被拖下水。辰州以後的大局還要拜托你,推行新法,削翻,改製,哪樣是能輕易交予旁人來做的?”


    姚濱聽到改製一詞,出聲打斷道:“大人慎言,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清平揮了揮手道:“慎不慎言都這樣了,姚大人,今日不同與往昔,你以後可不能藏拙了,要不做出點政績來,這州牧之位未必能做的穩當。前州牧梁濮是因治水得功,姚大人,不知你又會如何呢,我還真想看看呢。”


    姚濱聽她這話總覺得有些奇怪,試探道:“大人是聽到什麽風聲了,朝廷是要……?”她本想說貶官,但又覺得事情沒到那個地步,還是不要輕易下定論,便及時收了聲,想著往好處說寬慰寬慰清平。


    清平也承她的情,扯了些閑話,又將自己前日所寫的一些心得贈於她,姚濱拿著東西,越想越奇怪,臨走前特地返回了道:“大人,辰州許多要職空缺,如果朝廷最後要降大人的職,大人不妨考慮外放。”說完她覺得這話有些直白,拉攏之意太明顯,腆著臉走了。


    清平聽罷心生感慨,隻能在心底謝過了她一番好意。


    她知道自己的去留從不由得自己,但這次,她偏偏要做一回主。


    離開辰州府衙的前一夜,突然書令來報,說是有人遞拜帖。這訪客深夜而至。不是有求於人便是有要事相告,清平本來已經睡下,又起來穿了衣服去廳堂見客。


    她見到那人先愣了一下,而後緊步走上前,行禮道:“老師,你怎麽來了?”


    來人正是賀砄,清平見她頭發又白了許多,較之前年相比也顯得老了許多。賀砄抖了抖披風道:“聽說你要走了,便想著過來與你見一麵。”


    清平請她坐上座,自己坐在下座,道:“是,朝廷下了公文,弟子明日就要走了。”


    賀砄瞅著她道:“我問你,如今參你的折子隻多不少,你此番來辰州,有些事情確實做的太過大膽了,又沒有知會上官,你師姐很難為你說話。如今她也隻能壓著手下的折子暫且不發,趁著這個空檔,你現在就可以上疏自辯,這也是來得及的。”


    清平猶豫了一會,決定還是說實話:“弟子不打算上疏自辯。”


    賀砄十分平靜,問道:“你是不想再做官了嗎?”


    清平低聲道:“是,弟子不願再做官了。”


    “你走到這一步,也是機緣巧合。像你這等年紀的人,還在外放或是六部曆練。你沒有家世,人也不夠圓滑,正因如此,現在所得的一切才十分不易。”賀砄慢慢說道,“仕途還沒開始走,難道你就這麽要放棄了?”


    清平答道:“正如老師所言,這一切來之不易。實不相瞞,從前弟子讀書,隻想著要掙一份功名,能體麵地活著罷了。但現在才知道,未必有了這些就能體麵的活著。做官不容易,眼見黑的變成白的,白的又被人說成是黑的,其中曲曲直直,是是非非,都不是當初所想的那般簡單。”


    賀砄道:“能有這種體悟已經不易,為官難,難在哪裏?你看這官字,上有寶蓋,下有兩口。這兩口一是嘴,二是心。官這個字呐,要人心口如一,可是誰能做到?你見著黑白不分之事,卻不能順心開口,自然心存不滿,久生憤懣之意。”


    清平奉上茶,緩緩道:“我知道老師是一片好意,隻是我心意已決,不願再參與這些是非。”


    賀砄道:“那到底是為什麽呢?”


    打更聲遙遙傳來,清平看向院外,清輝落了滿階,是說不出的靜謐溫柔。她思索良久,答道:“進退皆憂慮,我不是什麽大材,做不了棟梁。在官場曆練了這麽一遭,更是看的清楚了些。說來不怕老師笑,從前我盼著為官,想效力於朝廷。如今方知世事哪能盡如人意,這官當著當著,始終是心灰意冷多,官場詭譎莫測,知交好友零落,確實是再無心力撐下去了。”


    賀砄沒有接言,也隨她一起看著院外,想了許久後才道:“你想的這些,卻與我年輕的時候一樣。那時先帝沉迷清修,好幾年不曾上朝。官場貪墨橫行,朝廷也無作為。我便這麽在翰林院熬著,每日都是在消磨著,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幹些什麽。雖在同儕中有些名聲,卻比不上那些阿諛諂媚之徒,眼見她們高升,心中豈能痛快?索性掛冠而去,這轉眼間,便已是垂暮之年了。”


    清平聽出這是她的肺腑之言,感動之餘道:“弟子如何能與老師相較,自是萬萬不如的。”


    賀砄昔日名聲之大,學富才高,被欽點為翰林院侍讀,朝中兩黨都想拉攏。隻是她向來清高自傲,不願同流合汙,也厭惡官場風氣,這才歸隱回鄉。清平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否則不會夤夜趕來,心潮起伏之餘也添了幾分心酸難過。


    “都是一樣的。”賀砄似乎也想起了從前,隻是笑著搖了搖頭,起身道:“這路上回去也要耽擱數十日,你大可再想一想,這世上紛紛擾擾的事,也未必要想的太明白。”


    清平起身相送,行禮道:“今日一別,不知日後何時再見,還望老師多多保重。”


    賀砄含笑道:“好。”


    長街在沉沉夜色裏被薄霧掩蓋,清平將賀砄送上馬車,目送她離開,師徒二人就此別過。


    雨聲淅瀝,輕柔地依附在屋瓦簷角,無聲無息地落在青石板上,濺起一簇小小的水花。


    吳鉞跪在院子中間,衣服已經被細雨打濕了,她背脊挺的筆直,沉默地注視著屋子。


    屋中隱約有動靜傳來:“……不孝……膽大妄為……”


    她依稀記得母親前幾日的話:“我怎麽有你這麽一個女兒!真是家門不幸,要是放任你繼續下去,怕是要遭來滅族之禍!”


    吳鉞看著她漲紅的臉,平靜地問道:“母親何以如此動怒,我如果不這麽去做,吳家恐怕就要赴上嶺南謝家的老路了!”


    “你說什麽……你這不肖女!”


    馬上就要到冬月了,天氣漸漸寒冷。吳鉞跪了半宿,濕透的衣裳緊貼在身上,寒意砭骨,人早已經麻木了。隻是再怎麽冷,都比不過那日她無意中聽到母親與姐姐所說的事來的讓人寒心。因謝家與藩王勾結,滿門賜死,謝家所剩的產業都由官府接手,這本沒什麽,隻是她聽到母親似乎有接手這些產業的意思,便勸說母親,此時吳家應當避嫌,不要去碰這些產業,若是接了下來,引起朝廷忌憚,而吳家在賀州獨大,難保不會成為下一個謝家。


    那日便遭到了母親的斥責,而昨日,不知是何人走漏的消息,吳鉞私見原隨一事被族中人知道,這下子事情鬧大了,幾位對她向來不滿的親長更是不憚落井下石的,在族會上鬧了起來。連一貫偏愛她的祖母都沒有為她說話,到了最後,她母親氣急,罰她跪在院中反省。


    吳鉞倒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聽到那幾個姨母叫囂著要將她逐出家門,從族譜上除名,她也沒多大觸動。在雨中淋了許久,她聽著那些話,卻是越來越覺得輕鬆,那些曾經壓在心頭的重任,都慢慢卸了下去。少年時母親耳提命麵的家族榮光,苦讀數載,但卻因那句一門不過三官止步於仕途。那一點熱血也漸漸歸於寒涼,雄心壯誌也在日複一日的瑣事中磋磨。她在雨中跪了許久,好像一場大夢終醒。從此門中生,而今也將生養之恩悉數回報盡了。這個家以後是什麽樣子,似乎都與她沒什麽幹係了。


    人人都是這般貪婪,總想要更多,貪心的人是不會被滿足的,正如她的母親和姨母。吳鉞想了一會,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回房洗漱。她收拾好東西,將封存在高架之上的古琴取了下來背在身上,就這麽離開了家。


    她去了一趟法合寺,大殿中香火依舊,並沒有什麽變化。她走到一處長生位牌邊,位牌前的瓷碗裏水已經幹了,露出一截褪色的繩結,她伸手勾起,取下放在懷裏收好,對那位牌輕聲道:“阿盈,我要走了。行路不便,不能帶你一起去,就用這塊玉佩,權當是你我一同走了。”


    燭火倏然跳動,好像冥冥之中,真有人附和了她的話。吳鉞露出笑來,道:“那這就走了。”


    寺中的古樹無聲佇立著,她踏過落葉,義無反顧地投向茫茫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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