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門剛一消失,賀毓婷便雙腿發軟,忍不住癱坐在地上。


    靈祭之台上煙霧升華,一派仙境之色。


    天上風吹雲湧,輪回鏡已然無影無蹤。


    賀毓婷抬頭看了看天,確認輪回鏡隱遁;又摸了摸自己頸子,確認大好頭顱尚且安在,這才勾著一個顫巍巍的微笑看向二郎真君。


    眼前人不怒而威,嘴抿成一條直線,正居高臨下地俯瞰她。


    賀毓婷暗暗撇嘴,心裏:喲~喲~切克鬧,剛剛誰又呻又吟求我來著?嘴上嗬嗬一笑,先說:“我還活著。”想了想,又說:“我回來了。”算是對之前二郎真君哀哀地求她“不要走”的回應。不過她就皮了這麽一下,接著寒氣襲人,二郎真君也蹲下來。他周身的氣息很凜冽,一看就是渾怒待發之勢。賀毓婷本能地往後倒仰,被他老鷹抓小雞似地撈回來。


    “嗯?”賀毓婷被摁得趴在他膝上時還有些糊塗,等第一巴掌啪的打在屁/股上才靈光一閃明白現在是個什麽處境。


    “臭二郎!”她兩腿踢蹬。又是一巴掌狠狠打在她屁/股上。這兩下力道肯定沒有十成,但也絕對不下五成。賀毓婷被拍了兩巴掌,屁/股上就火辣辣的跟開了花似。她嗷嗷地叫。第三下、第四下接踵而至。疼痛翻倍。


    第五下被人攔住了。


    凰婕希捉住他的手腕,枊眉倒豎地質問:“狐玉郎,你……”剛開了一個頭,二郎真君揚在半空中的手一震,仙氣翻湧,直接把大天魔給震飛了出去。凰婕希還沒落地,第五下已經拍下來。賀毓婷嗷的一叫,直接逼出一大把淚花。本來傻在一邊的卡特顧頭不顧尾,現在哭爹喊娘朝著凰婕希跑過去了,根本不顧被體罰的賀毓婷。等兩姐妹再衝回來,二郎真君已經把人連著打了十下,賀毓婷掛在他腿上抽抽噎噎上氣不接下氣。


    凰婕希幾乎沒看見過賀毓婷這麽狼狽的模樣,她對賀毓婷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三千年前的高台上,高潔玉華的天之嬌女形象上。現在看見賀毓婷跟個破布娃娃似地平癱在二郎真君雙膝上,她一口氣險些閉過去,比賀毓婷本人還要氣憤,忍不住低聲怒喝:“狐玉郎你是要把玄兒活活打死嗎?她沒死在天道鎮壓之下,卻要被你活活打死。好、好得很!你果然是仙帝九霄一族的災星。”最後這一句話十分怨毒,仿佛攢了幾千年的毒素現在才發酵出來,堪堪冒了一個毒泡泡。


    二郎真君掀了掀眼皮。“打不死。天道都鎮不住她,打十下怎麽打得死。”


    二郎真君說得不錯。他又沒下狠手,就“輕輕”拍了十下屁/股,怎麽可能打得死賀毓婷。可是賀毓婷丟的不是命,是自尊啊!當著仙魔兩姐妹打她屁/股,她不要麵子的嘛?她掙紮著爬起來,嗚嗚咽咽的攀在二郎真君的肩頭一口狠狠地咬下去。二郎真君身子一顫,隨即放鬆,也不阻止她,任她在肩膀上慢慢地磨牙。賀毓婷慢慢磨了一會牙,在他肩上留下一片口水印、淚水和鼻涕,終於察覺不勁,坐直了淚汪汪地打量他的神色。


    他依然顧我,臉是黑的,嘴唇緊抿一副極度不悅的樣子。賀毓婷從他點漆似的墨瞳裏看見自己的倒映:雪白的麵孔,麵上猙獰交錯的還有一些淺淺的魔紋。隨著時間過渡,麵上的魔紋又恢複起來,先是顏色加深,然後又慢慢隱於皮膚下麵。二郎真君的眼中湧出一股失望之意。賀毓婷也有些難過。剛剛第九門一陣狂吸瘋納,幾乎攝走了她半個魂魄。若不是仙氣丸全被破開,湧出濃鬱的仙氣供三姐妹不停吸納,賀毓婷這會兒就不複存在了。本來以為補仙力得仙魂,現在一看,魔性頑強,隻要根植於心,哪怕是最純淨、沾了整個仙界氣運的仙力也會被魔性汙染成魔氣。


    賀毓婷不去輪回轉生,便失去了一個根除魔性的機會。隻能先依靠仙璽鎮魂,再圖日後慢慢發展。可是二郎真君害怕的,卻是夜長夢多。魔性始終是個隱患,誰知道哪一天會不會氣勢洶洶卷土重來。他眸色複雜,望著賀毓婷的時候不覺露出又氣又恨的表情。可是看在賀毓婷眼底,他隱藏得極好的神色裏明明有一絲釋懷。賀毓婷鬼使神差,脫口說道:“是你叫我回來的,我回來你怎麽擺這麽個臭臉?”


    二郎真君的眼神頓時燒刀子似的刺過來,恨不能在她臉上刺個對穿窟窿。賀毓婷瑟縮了一下。


    旁觀的凰婕希看呆了,原來向著賀毓婷的她忍不住出口教訓:“玄兒,你怎麽變得如此沒皮沒臉。你可是天之嬌女,他就算是你附馬,畢竟……”


    二郎真君的燒刀眼神立刻拐了個彎,往凰婕希臉上嗖嗖嗖地插了過去。凰婕希由仙墮魔,“識時務為俊傑”這種神通早就無師自通,現在立馬發揮功效緊緊閉上嘴巴。雖然嘴巴閉緊了,但眼神還是不屈地懟回去。


    二郎真君說:“我如果是你,從今往後便再不提狐玉郎和九霄玄兩個名字。”頓了頓,他又極不爽地補充:“就是你們自己的本名,也要棄掉才對!”


    三姐妹同時一呆,不約而同地問道:“為什麽?”二郎真君的視線逐一掃過三人——三隻呆頭鵝,中間那隻最呆!


    天魔凰婕希最先有所感應,她露出一副沉吟的表情,片刻後便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我等都是棄道者,再用原來的本名就不大好了。那以後也隻能叫你一聲二郎了……也正好,你是小五的夫婿。小五在我們三姐妹中行二,稱你一聲二郎也不為過。”


    卡特訝異地偏頭打量姐姐。“棄道?我們什麽時候棄道了?天下還有不依附天道而存在的生物嗎?”即使是自詡背道而馳的魔族,最終也要仰賴天道鼻息而存。隻是天道無情,從未將魔物放在眼裏罷了。凰婕希搖頭歎氣,迎頭給妹妹一個爆栗。然後她拉著人,對二郎真君匆匆一揖,說道:“既然這邊沒事了,我們就先回去了。”她想回去看看輪回鏡是否有異樣。


    二郎真君手裏緊緊扣著賀毓婷,他知道凰婕希在擔心什麽,於是微一點頭,隻囑咐了一聲:“你們小心。”


    凰婕希最後看了一眼還掛在二郎真君身上可憐兮兮的賀毓婷,心下一軟,柔聲說:“你對她好一些。她能對抗天道威壓很不容易,魂體應該受損過半,現在更需要好生將養才行,別再打她了。”說完,也不等二郎真君反駁,凰婕希便裹著卡特化為一團黑霧騰空而去。


    二郎真君滿心不痛快地目光下移,與賀毓婷對上視線。


    賀毓婷對他傻笑。“原來你們都會騰雲駕霧啊?”


    “本來你也可以——隻要捱過三世輪回之苦,再登台成仙,六道之廣天地之大,任你遨遊。”


    賀毓婷心頭一跳,立即接口:“那我還是乖乖用兩隻腳走路好了。”


    二郎真君眉頭一挑。“人人都說仙人好。怎麽?你反而不想做神仙?”


    賀毓婷皺皺鼻頭,不置可否。


    二郎真君不作聲,抱著她突然起身。他的手貼在她臀上,又碰到傷處,立刻引來噝噝抽痛的聲音。他不理會,手徑直貼在上麵。過了一會兒,仙氣渡過去,柔柔拂去痛感。賀毓婷不痛了,反而羞得滿麵通紅,眼裏水光盈盈。二郎真君帶她下山,施施然地往回走。


    兩個人默默走了半晌,他突然說:“這裏沒有道法。”


    “嗯。”


    “這是個沒有天道支撐的世界,就和沒有靈魂的身體一樣遲早會敗。這個世界不知能撐多久,說不定我們睡一覺,再睜開眼便會發現某個邊域已經開始崩塌。一旦崩塌,勢不可擋,很快就會波及整個世界。我們會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這樣眼睜睜地、眼睜睜地……”二郎真君護著她的頭,穿過一片遮擋視線的叢林,眼前豁然開朗,宛如懸空。二郎真君踏在一塊突出半山腰的嶙峋奇石上,俯瞰下麵是蒼鬱山林,仰望上麵是碧洗藍天。而他和她卡在兩者之間不上不下。二郎真君半晌沒有作聲,直到懷裏的賀毓婷小小掙紮一番,他才把人放下來,自己則默默地走到尖石的頂端,雙腳懸空地坐在邊沿。勁風撲麵而來,留下濕潤溫暖的氣息。


    順著他的角度望出去:大好河山錦繡如畫,靈氣充盈生機盈然,卻獨獨少了一份玄機。玄機由道蘊育,雖然渺小細微不易察覺,卻是一切宏大浩瀚的本源。六道三界起於一粒沙礫,能綿綿不絕生死循環無數次最終定格成無邊無垠的天地,全因天道運轉其中,天道能淌於六道無阻無礙,是有玄機為其牽引首尾。沒有玄機引來天道,不得陰陽循環往複,世界再多生機也不過是一個回合的事情。回合之後,一切盡皆歸於虛無。


    二郎真君費盡心血營造而成的殘魂界什麽都不缺,隻是沒有天道沒有玄機,便成了一塊朝不保夕的脆泮。過去他不在乎是因為心死,現在他不安是因為心活。心死心活,全因一人左右。賀毓婷心肝兒微顫,俯下身從背後伸手環住他的頸項。她貼著他的頰側,用他的角度去看待這個新興之界。哪怕這兒並不完整,但它也生得十分美麗,與六道世界不相伯仲,甚至在她眼裏更多一份旖旎風華。


    “二郎,這個世界真漂亮啊。”賀毓婷輕輕感歎,“有這麽漂亮的地方,你舍得趕我走?”


    二郎真君嘴角隱隱勾起一個笑意。他伸手扶住她的雙臂。“不舍得。”他說,“可是我更不舍得你消失。”


    “那你為何不守緊我?”


    二郎真君無奈一笑。當前局勢,他被鎖在狹小的空間裂縫裏不得出入,隻得創界以求自存。不是天道不給機會要滅了他,而是他當初太過貪心自取的報應。如今看賀毓婷仙不仙魔不魔複又踏上他的老路,他哪裏還不知道這是天網恢恢疏而不露的原故?謀盡機關,聰明反被聰明誤,他還要謝謝天道無仁,視萬物為芻狗。如果不是視芻狗,螻蟻又怎麽有破土而出的一刻?罷了,罷了,天意如此,不教兩人分離,他還有什麽好求的?當初他求的,不就是兩人不棄不相離嗎?一想到這,二郎真君擱她手臂的動作再也不動了。他輕輕且堅決地回答了一聲:“守,我守緊你。”


    賀毓婷嫣然而笑,眸裏玄光微動。“正該如此。輪回算什麽,輪回比得上我們廝守終生天長地久嗎?好好抓住我,別再弄丟了啊。”


    “嗯。”哪怕隻是一句玩笑話,二郎真君也不敢輕忽怠慢。


    他是怕了吧?賀毓婷把臉埋在他的頸間,良久,才許下最重要的一個承諾。“你守好我,我便為你守好這世界。”


    祥瑞元年,一點玄機受輪回鏡三星召喚入殘魂界,隱而不現,無人知其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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