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幾分鍾前。


    在獵人與情報販子交談的時候,公孫策正在二樓的書房裏望著桌子發呆。


    書桌上擺著三樣東西:一張字條,一條卷軸,和一個手掌大的小盒子。


    超能力者首先拿起了字條,隨手撕下的紙張上是某人飛鳥驚蛇的草書。


    【以針筒抽取後紮進胸口,用不用你自己決定。】


    “……我有的選嗎?”


    公孫策打開了小盒,盒裏躺著一根針筒,看上去跟醫院常見的注射器一模一樣。


    他盯著鋒銳的針頭看了兩秒,讓卷軸憑空浮起,在身前展開。


    隨軸下落舒展開來的,是在宣紙上潑墨畫出的水墨畫。那畫不似大眾印象中的大氣磅礴,反給人小巧玲瓏之感,畫中不見高山流水花卉鳥獸,隻有一把又一把利劍的圖樣。


    有長劍,有匕首,有傳統的單手劍,有貴族用的刺劍,有勇士手中的巨劍,也有他曾見過的騎士重劍……這些黑色的劍圖各個都作畫精巧,細節紮實,單拿出來應當都算得上大師之作,可排列在紙張上卻毫無章法可言,像是位天才畫師興致所來卻又急著趕工交差,就拿起畫筆潑墨一番,畫出這麽一張漂亮又雜亂的劍圖草草了事。


    公孫策死死盯著針筒,又重新看回劍圖,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不會吧?”


    要是情報販子在此處還能有個接話的朋友,可惜書房的主人此刻還在樓下和獵人交談,沒人能說上幾句俏皮話。


    他花了一秒鍾的時間說服自己,而後將針頭抵在了畫卷的中央。


    在他做出這動作的同時,畫上的利劍動了起來。


    黑色的兵器們在畫上調轉方向,如衝鋒般刺向針尖的方位。二維平麵上的利劍傷不到立體的針筒,它們在這場無謀的碰撞中粉身碎骨,化成一滴滴或大或小的墨珠,順著空心的針頭逆流而上,奔入空無一物的針管之中。


    沒過半分鍾的功夫,卷軸上已經看不見一點黑色,而公孫策手中的針筒也已被墨水填滿了。


    “……往好的方麵想,就當補充墨水了……往心裏而不是肚子裏。”


    公孫策做了幾個深呼吸,努力緩解自己的緊張。在扯起衣服,瞄準了心髒的位置後,他將針頭一把紮入。


    還沒來得及按下活塞,曾是利劍的黑墨就主動衝進了他的體內。


    “!”


    他慢慢後退了幾步,背靠著牆壁坐下,用顫抖的手將針頭拔出。


    下一秒,公孫策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那感覺意外不算痛苦,可在各方麵都難以形容。


    一直存在於身體內部的某物,從出生起就一直跳動著的器官停下了。


    肉體的變化影響了精神,他感到自己的思想收束了,在身體中下沉著。彷佛被體內的重力所牽引,一路下落到了心髒的位置,抵達了比起存放記憶的大腦還更加重要的地方。


    公孫策在恍忽中想起了今天聽過的話語。


    心髒是超能力者的核心。


    這句話所指的究竟是體內的器官,還是隻在思想中存在的領域?


    如果是後者。


    倘若人類真有心存在。


    那他所感知到的,或許就是自己的心靈深處。


    “糟透了……”


    公孫策瞪大了雙眼,想在書房找些東西轉移注意力,卻不由得發出了呻吟。


    他看不清周遭的事物了。


    隻存在於想象中的灰敗霧氣遮掩了視野,讓一切都變得朦朧,如同噩夢中的景象再次來襲。


    他不得不閉上眼睛。


    於是那下落的過程又繼續了。他發覺自己踏入了無光的黑暗中,在現實中並不存在的某處。那地方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真切。


    他適應了許久,像是有幾個小時一樣漫長,才終於能看到了什麽。


    他看到了無數利劍的輪廓。


    與無光之地融為一體的黑劍們飛向前方,飛向了他所見之地的更深處。


    在比黑暗更深的地方,在不知多少層之後的底部,極為尖銳的某物存在於此。


    那裏是黑劍們飛行的終點。


    它們在最深處消失了,在即將接觸到那東西的時候不見了,唯有這時,他的視野中才終於出現了一抹亮光。


    黑劍消失的光芒映出了那個東西的些許輪廓。


    相較於全貌而言,隻是極小的一部分。在轉瞬即逝的光中顯露的,是尖銳的線條,歪曲的黑刺,在他看來,就像是扭曲的十字一樣……


    這時無來由的下落感終於消失。被束縛的思想飛散開來,無光之地的印象在心中澹去。


    “呼……”


    公孫策睜開雙眼,實在的世界一切如常。


    沒有灰色的霧,也沒有詭異的黑,隻有一個戴眼鏡的青年靠在牆上,確認著自己的心髒是否還在正常跳動。


    胸腔中傳來的躍動一如既往,彷佛之前的感受全都是錯覺與幻夢。


    “嚴契你這混賬東西。你忘寫這東西用過之後會多難受了。”


    腦海中有個不著調的男人在肆無忌憚地笑著,他幾乎能想象出對方會說什麽。


    哈,你的感受與我何幹?東西能用就行了!


    他恨不得給想象中的男人來上幾拳,隻是這世界上唯有自己沒有做這事的立場。


    公孫策從地上站起,他快速收拾好桌上的東西,而後走去了二樓的洗手間,觀察著自己在鏡子裏的形象。


    在確認了自己看上去和平時一樣後,他走下樓梯,因四堵升起的牆壁而一時無言。


    超能力者像敲門一樣敲著沉重的金屬牆:“喂,在嗎?”


    他又等了一分多鍾,隔音牆才終於升起,客廳裏的情報販子正笑著說:“……艾達爾小姐也辛苦了。中間那人的具體位置我還在查,剛剛與你說的那位會在大約十五分鍾後抵達本區的汙水處理廠,你們現在坐鴿子去還來得及。”


    “多謝協助。你真不需要報酬?”


    肥胖青年連連搖頭。


    “阿策介紹你來,我怎麽可以收費的。”


    超能力者推了下眼鏡:“莫先生給我這麽大麵子,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下次請你吃沙拉。”


    “千萬不要,我寧願肥胖也不想吃草。我收到的新畫怎麽樣啊?”


    “要我評價就是裝飾精美的破爛,畫師的批注堪為點睛之筆,完美表現出了其人自以為是的傲慢派頭。”


    “這麽情緒化,能不能給點專業的評價。”


    “我又不是學美術的,對這方麵一竅不通,也隻能說點自己的看法了。”


    愛麗絲好奇地插了句話:“是什麽畫啊?”


    “一個不務正業的中年業餘畫家為了向學生顯擺自己那點墨水而特意畫出的劍圖。”


    “哎……”


    在獵人特意拉長的歎聲中,公孫策向友人道別。


    情報販子豎起了大拇指。他沒起身送客,就坐在沙發上目送兩人離開了自己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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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房中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莫垣凱把最後一點可樂喝幹。他將圓罐拿起,用肥厚的手指蹭著易拉罐的表麵,金屬容器在他的手掌中發出光芒。


    紅藍色的圓罐在微光中改變著形體,從圓柱變成了長方體的模樣,緊接著,長方體的一小部分向上凸起,分成了大小均等的數塊,罐子上的烤漆盡數退到了朝著手心的背麵,隻在正麵的小方塊上留下點白色畫出數字的符號。


    才做到一半,他手中的光就消散了,易拉罐的扭曲停滯下來,躺在情報販子手心的東西像是個未完工的老式手機。


    他又小心地嚐試了兩三次,才終於在不斷亮起又暗澹的光芒中把這部手機做好。


    莫垣凱砸了咂嘴:“這功夫夠我打兩個電話了。”


    他把自己做出來的手機對準了垃圾桶,猶豫了幾下,還是把即將投擲的作品收了回來。


    “唉,瞎折騰。”


    情報販子輸入了一串號碼,先前還是個可樂罐子的手機屏幕居然亮了起來。


    他耐心地等待著,在“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的提示音重複了數遍後,電話接通了。


    “喂,嚴先生嗎?我是莫垣凱。”


    “東西他收到了……反應?我覺得不算高興,你跟他說什麽了?……叫他去死?嚴先生我實話實說,你被罵真的是情有可原啊。”


    電話另一頭傳來一陣笑聲,笑法像是個在街邊舉著酒瓶和同伴聊天打屁的混混。


    “他們現在去汙水處理廠了,你認識路嗎?……找了本地人幫忙?不要把普通學生卷進來!……行吧我不問了,你是專家。……交給你了。”


    以這句話作為交談的收尾,他把手捏緊。鬆開手時,先前還用著的手機已經變回了一個被捏扁的易拉罐。


    莫垣凱扔掉易拉罐,按了下遙控器的按鈕。


    大屏幕上顯示的圖像隨之刷新,從五個人的圖像變成了一張古怪的畫。


    畫中的主體是個古怪的生物,它身旁霧氣彌漫,盤踞在七座鍾樓上方,有著無肉的雙翼,膨脹的身軀,和僅有獨眼的極小頭顱。


    “殺了一條,斬了半條,到底是不算徹底結束……”


    情報販子看著屏幕上的怪物,不知在想些什麽。


    “加油啊阿策,我相信你的。給當年的事情做個了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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