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黃昏起整個傅府都熱鬧非凡,張燈結彩,人聲鼎沸,堂上廳間各處雖未正式開席,然賓客間以開始觥籌交錯,杯盞不停。中庭大開,二進的花廳外賀禮不斷,唱喏的喊啞了嗓子,送茶的跑斷了腿,紅紗燈籠罩著紅蠟燭,紅彤彤的一片喜色照進人眼底,仿佛便是無中生有,也要在人臉上硬生生烘托出幾分歡愉來。


    這一晚朗月當空,陽往陰來,清輝滿地,晴空無雲,似乎連老天也願給傅半城老爺半分薄麵添點喜氣。諾大一個傅府,忙而不亂,井然有序,迎賓的進退有據,待客的謙恭有禮,便是傳菜的小廝,遞酒的丫鬟,也個個衣裳嶄新,模樣利索。管事的更是滿麵紅光,神采奕奕,幾乎要將自己視為今日成親的傅老爺一般。


    曲陵南地打量滿屋子掛著的紅綢紅燈籠,對這麽多紅布跟不要錢似的掛得到處都是有些不解。


    她心忖,不就娶個婆娘嗎?平日她也愛下山閑逛,村裏鎮上沒少見漢子打婆娘或婆娘揍漢子。


    他們說,那叫夫妻之道。


    既然如此,隻為了宣稱多個人能跟自己睡覺打架,犯得著聚這麽多人,不論親疏,不管來曆地要道聲恭喜麽?


    到底有什麽好恭喜的?


    曲陵南皺著眉繼續端詳來往眾人,他們掛臉上的那些笑也有真有假:有些分明笑不達眼,有些分明狼吞虎咽,有些分明貪婪猙獰,有些不過敷衍了事。


    這滿堂的人,為何連真假都辯不出了?


    當年她娘在世時,倘若不忙著犯愁,也願意撿些人情世故說與她聽。


    娘親給她講過何為成親,言道若這一男一女拜過天地睡一塊便叫夫妻。那一日,她娘興致頗高,曲陵南對這些事盡管覺著沒什麽好弄明白,但見她娘意猶未盡,便乖巧地配合著一問一答:


    “若拜了天地不睡一塊呢?”


    “啊啊,哪有拜了天地不洞房的?”


    曲陵南點了點頭,表示聽懂,隨口又問:“那若睡一塊不拜天地的捏?”


    她娘臉色一變,頃刻間淚水漣漣,掩麵哭道:“那是無媒苟合,要遭天譴,要遭報應的。”


    曲陵南大吃一驚,抓緊問:“啊,還有這等事?莫非雷公電母還管人睡一塊不成?”


    她娘不知想到什麽,自顧自哭得正來勁,曲陵南的驚疑相較之下實在無足輕重。哭著哭著,曲陵南的娘親突然撲過來緊緊抓住她的細胳膊使勁搖,手勁之大,疼得曲陵南倒抽冷氣,呲牙咧嘴道:“娘,您輕點,仔細手疼。”


    她娘睜大一雙含水美眸,眼底卻燃著火,盯著她,哆哆嗦嗦道:“阿南,乖寶,以下娘要跟你說的,你務必務必要牢牢記住,啊?”


    曲陵南一聽“乖寶”一詞自他娘櫻桃小口中蹦出便深覺不妙。在其有限的經驗中,每回娘親喊乖寶,都要她做些莫名其妙毫無用處的麻煩事。


    好比將頭發分成兩半往頭上堆容易被樹枝掛到的發髻;逼著她穿針引線,不縫衣裳,倒往那布上繡些不利於行,容易勾爛的花花草草;還有把好好的衣裳硬要拿花瓣擠出的汁來噴灑,攪和得曲陵南蟄伏山林時隔著二裏地便被飛禽走獸識破等等……


    諸如此類的事層出不窮,幾年下來,小姑娘心中有杆秤,乖寶一出,她娘就得要讓她頭疼。


    曲陵南擠出笑容,仔細掰她娘的手,不敢使勁,怕一不留神得把那蔥管般細白的手指頭掰疼了,小心道:“娘,您慢慢說,我聽著咧。”


    “你長大了,可萬萬不能無媒苟合,哪個男子要碰你,稟告天地祖宗,三書六禮,少一樣皆不行!”


    曲陵南弄不懂三書六禮皆為何物,但她聽明白了她娘的意思,就是待她長大,若有男子想與之睡一起隻怕很有些麻煩事要做。


    然對一個小姑娘而言,成長遙遙無期,她娘純是杞人憂天,且跟人睡一塊有甚好,曲陵南自來隻睡慣自家床褥,要她分一半給旁人,哪怕給她娘親,曲陵南都不樂意。


    故當她貓著身子縮在傅府廳外花叢內時,小姑娘真心實意地替她未曾謀麵的爹煩憂,分半張被子與人,這等事做一次兩次便罷,若天天年年如是,還不如一早死了的好。


    那就別便宜旁人,讓自己一刀劈了算了。


    曲陵南摸了摸腰際的小柴刀,麵無表情掃過往來賓客,暗暗比較從哪伏擊比較好,她於狩獵伏擊一道全是自己日觀飛禽,夜觀走獸琢磨出來。說穿了無什麽奧妙,惟耐性二字而已。蟄伏半宿,全力一擊,一擊不中,全身而退,再謀其他機緣。


    她沒殺過人,但這些年打獵易物全靠她一人,如何一刀斃命,剝皮剔骨,小姑娘做得嫻熟,想來宰人也不過如此。


    隻是這滿堂賓客,哪個才是她名義上的爹?天道循環,皆有定數,她爹欠她一筆債,旁人可沒有。


    萬不能殺錯了。


    曲陵南順了一隻外酥內軟的點心,躲在一叢繁茂的灌木後頭,她小心地用前排牙齒咬下點心,含在嘴裏待軟乎了再咀嚼咽下。這點心也不知道叫啥名,外皮有好多層薄脆餅皮,內裏卻包著甜糯的紅豆沙,曲陵南吃著覺得不錯,想,看來名義上的爹日子過得好,福享得多,住的宅子夠寬敞,女人沒拜天地的倒是睡了不少。


    就算死了他也不虧。


    此時嗩呐鼓樂齊鳴,人群騷動,禮官高喊:“花轎到~”一時間眾人皆湧向門前。傅府內外點了無數燈燭,照的明晃晃若白晝,一片刺眼的紅中,一台大紅花轎穩穩停在門前。


    曲陵南貓著腰,仗著身手靈活左拐右拐,借著人群重重望過去,正見一男子一身紅衣,姿態瀟灑自駿馬上一躍而下,他年紀不輕,然劍眉星目,玉麵瓊鼻,端得是位美郎君。


    倘若隻是相貌好,倒也罷了,然此人眉梢眼角,舉手投足,,皆有說不出的風流倜儻之氣,七分的容貌撐足了十分,還有二分尚在衣飾裝扮上,頭戴玉冠,衣角繡樣,腰帶懸璜,皆是渾然一體,明明富貴滿身,卻偏偏有說不出的雅致俊逸。


    曲陵南皺著小眉頭正眼端詳此男子,自鬢角臉頰到鼻端發梢,不放過一絲一毫細微末節之處,然後她點點頭,確定這個男人就是人稱傅半城的傅老爺,名諱上季下和,也即是她名義上的爹。


    此光景間卻不知為何,曲陵南腦中回想起她娘臨終前那幾天,昔日的美人躺在床榻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雲鬢枯萎紛亂,雙頰聳起眼眶深陷,然一雙欲說還休的含情目,卻仍然捧著一塊玉佩又哭又笑。


    她說的最多的還是這個男人。


    哪怕親生的孩兒就在跟前,可娘親滿心滿眼還是想著這個男人,曲陵南記憶中,就沒娘親抱著她嬌寵的情形,就連她偶爾摸著曲陵南的臉,自眉峰摸到嘴角,抖著手,含著淚笑,說道也是這裏長得像他,那裏長得像他。


    每逢這些時候,小姑娘均木著一張小臉,小時還曾想過,有這樣的娘還不若做山野間的豹子老虎的孩兒。可漸漸大了,小姑娘卻默默忍下了她娘的荒唐。倘連羊羔都曉得跪乳,烏鴉都曉得反哺,她實在沒什麽好埋怨。


    曲陵南甚至想,若早知道娘親去得這麽快,自己一定天天啥也不幹,隻蹲在她娘跟前仰著臉讓她隨便瞧隨便摸,她愛哭便陪她,她愛笑也陪她。


    可惜人死了就是沒了,便是真有輪回,那也是另一段緣分,與現世無關。


    她娘再愛看,曲陵南也一點都不喜自己這張臉。這張臉長得像傅季和,她知道,她娘常常在她耳朵旁嘮叨,聽多了,曲陵南越發不待見這個爹。


    現如今,這男人距她不超五十尺,這點差距幾個縱躍即可撲上去,他今兒個新郎裝紅彤彤的煞是好看,交領處繡著細密繁複的花樣,他脖頸修長,喉結外露,喉結左側的喉管若隱若現,一刀下去,保管血液飛濺,一命嗚呼。


    可惜了這身新衣裳,曲陵南麵無表情地想,她自己從未穿過這樣的沒用又累贅的衣裳,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一年到頭,要獵到完整的皮毛才能下山到村子裏跟人換點粗布。做身新衣裳不易。


    傅季和身上這套似乎造價不低,她有點替她爹心疼。


    吉時已到,鞭炮劈啪,眾人喝彩恭祝聲不斷,傅季和不停拱手,嘴角上勾,喜色滿麵。他團團做了個揖,轉身接過下人遞上的馬鞍親自放在轎子前,笑吟吟地看著喜娘輕拂轎簾,扶著一個身材嬌小的新娘顫巍巍出轎。曲陵南不曉得此乃河魏城舊俗,新娘子跨馬鞍,意取“平安”二字。


    曲陵南看著那位新娘子柔弱無力地靠在喜娘臂膀上,長長的繡群半掩住小巧可憐的繡鞋,體態輕盈,正要跨過馬鞍。


    她知道時候到了,在懷裏掏出四個自己做的煙火,分兩個方向朝人群投擲過去,四下巨響火光之下,人群騷動,不知是誰尖聲喊了句:“有賊人來犯!”


    圍觀眾賓客仆傭頓時慌亂起來,四下逃竄,尖叫不斷,曲陵南微微眯眼,抽出小柴刀一躍而上,在一片混亂中撲向當中那個玉樹臨風一身紅衣的男子。


    一團一團火紅色的光暈令柴刀刀刃流動攝人心魄的綺麗紅光,曲陵南在這一瞬間看清了自己的爹那張俊臉,那每每令娘親摩挲著自己的臉懷想連篇的五官,多少年她無比厭惡這種相類,可今日與這張臉乍然相逢,驚懼憤怒令那張臉扭曲。


    曲陵南忽地發現,原來他二人長得也不是那麽像。


    她的五官描畫,明明比眼前這一男子要細致講究,到底還是像娘親多點。


    曲陵南為此頗為滿意,滿意到她開始覺著,興許這位爹,也不是那麽需亟待被宰。


    也罷,那便劈一刀見點血,也算對娘有個交代。


    她一念之間,小柴刀準頭便朝下三分,不劈脖頸,改劈胸腔,她自小便於此道熟稔於心,此一刀劈下,隻見血不傷筋,力度拿捏得心應手。


    誰知半道上突然斜斜伸出來數根綠色藤蔓,穩穩纏住她的刀。曲陵南吃了一驚,用力一抽,那藤蔓卻宛若活著一般,越發纏得緊,小柴刀宛若被千斤巨頂壓住,哪裏抽得動半分?


    曲陵南繃著臉轉過眼珠子一瞥,瞳孔放大,不知何時,邊上紅衣紅裳的新娘子已然掀了蓋頭,雙手做著奇特的姿態,眼神倨傲,看著她宛如看最低等的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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