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琛忍了忍,終究忍住了將這個傻徒弟拋天上摔地下的念頭。


    他頓了頓,臉上堆起慣常的溫和笑容,對徒弟輕聲細語道:“小南兒啊,為師教你,殺這偶蛇最忌諱的,是想當然取其七寸下刀。”


    “啊?”曲陵南正舉著刀子對著那扭來扭去,掙紮不已的美女蛇比劃,聞言忙收了刀子問,“那朝哪下刀?把她的頭割下麽?”


    孚琛搖頭道:“小姑娘家,割首級這等事,往後還是少做。”


    “為何咧?”曲陵南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凡飛禽走獸,割了腦袋便必死無疑,原本割咽喉也成,但有些東西不一定有喉管,像蟲子之流,我覺著還是割腦袋最保險。”


    孚琛原本想說些天下女子哪個不以容貌儀態為重?女修中誰站出來不是矜持若冰玉,端莊如姑射仙子之類,然一瞥小姑娘蓬頭垢臉,滿臉血汙也不以為意的模樣,便將話咽了下去。他動了動眉頭,也懶得再跟小姑娘廢話,不然又不知得被她拉著扯往哪去,直接道:“刺她頭頂,一刀自上而下,又幹淨又好。”


    “是。”曲陵南摸了刀子上前。還未挨近,便險些被偶蛇一尾巴甩中。


    孚琛手探出,隔空做了個收的手勢,那銀網越發縮緊,偶蛇困入其中,撞來撞去許久,漸漸沒了氣力。


    “師傅,這蛇腦今兒個歸你啦。”曲陵南清叱一聲,一躍而上,揪住那網中美女的頭發,舉刀就要紮下。


    就在此時,原本已奄奄一息的偶蛇突然睜開雙目,射出一道五彩光芒,直直映入曲陵南眼中。曲陵南隻覺眼中一陣激烈刺痛,宛若有人驟然間拿鋼針用力刺入一般,一時間疼得腦殼發麻。她本能地一閉眼再睜開,卻發現眼睛一觸光線,即疼得不得了,刺激得眼淚成串落下。


    “小南兒,莫要被攝心魂,速速動手!”


    師傅的聲音聽著有些著急,曲陵南心忖,這怪物大概會趁自己目不視物的瞬間張嘴反噬,果不其然,鼻端瞬間聞到一股腥臭之氣,曲陵南聽風向側身一避,隻聽得身邊一聲巨大的撞擊,伴著碎石迸射,料來自己避得及時。她右手尚揪住那怪物長發,此時用力一挽,頃刻間將偶蛇的腦袋攥到手底,另一手持匕首狠狠一紮,也不管是不是紮到那怪物的致命要害,反正先紮一刀回來再說。


    偶蛇口中發出淒厲慘叫,那叫聲宛若千萬根絲線,牽扯住她腦中用力拉緊。曲陵南悶哼一聲,隱約當中,竟然在腦袋裏聽見一個聲音道:“乖寶,乖寶。”


    是娘親的聲音。


    曲陵南一愣,那聲音霎時間越發清晰,哭泣道:“乖寶,你不聽娘親的話麽?”


    自來娘親一落淚,曲陵南就得舉手投降,小姑娘呆呆地問:“聽啥話?”


    “好好的女孩兒家,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啊?你讓娘親見了可多心疼?乖寶,你聽話,快把刀放下,娘親給你縫的繡裙呢?哪去了?怎不見你穿?”


    “我收著呢。”曲陵南道,“好看,沒舍得穿。”


    “你喜歡嗎?”


    “喜歡。”


    “那娘再給你做啊。”


    曲陵南乖乖地道:“好。”


    “再給你梳發辮,戴紅花兒,好麽?”


    “……好。”


    “真是乖孩兒,你每日打點這些辛苦了,娘親給你唱個小曲,你好好地歇一歇,你累了,天黑了,乖孩兒要困覺了。”


    曲陵南頓時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困倦,她慢慢坐下,抱著膝蓋,閉眼中似乎感受到娘親的手在頭頂輕輕摩挲。莫名的,她覺著鼻子發酸,滿心委屈,可說不上有什麽好難過的,隻有種模糊的感覺,似這一幕太美好,美好到不該如此出現。


    輕搖籃,唱小曲,縫衣裳,梳小辮,戴紅花,多少年曲陵南都想這些事費時費力,太過無用,定然是因為如此,所以她生命中這樣的東西才會那麽少,少到想起來隻有寥寥幾件,且全然不是她所需。


    比如小曲兒是有,隻是娘親唱得荒腔走板,聽得樹林裏鴉雀亂飛;比如縫衣裳也有,隻是娘親給她做寬袖長裙,走沒兩步便得被樹杈絆倒,摔個狗啃泥;再比如,小辮也是梳的,隻那多是她自家胡亂紮了紮,她頭發又黃又少,便是娘親再愛玩,也玩不出花樣。


    紅花沒戴過,山野裏有黃的,白的,粉的,紫的花,沒紅花。


    那娘親怎會說紅花二字?


    曲陵南猛然腦中打了個激靈醒來,她手中仍攥著那妖物的頭發,另一隻手仍握著匕首,就在此時,那個酷似娘親的嗓音仍在腦子裏響起,她在唱著一曲委婉動人的童謠:


    蒼蒼黃天,茫茫下土,


    淒淒鳩鳴,交交桑扈,


    有懷一人,明發不寐,


    輾轉反側,我心思之。


    曲陵南眼眶瞬間濕潤,她娘親是愛唱這首曲兒,這也是小姑娘唯一會哼的一首調子。可惜她隻會前半段,不曉得後半段,因她娘每唱必哭,僥幸若有不哭,那便是陷入呆滯的回憶中。


    一股憤懣之氣自胸中升起,小姑娘曉得這是偶蛇惑人心智的本事,可她憤怒的是這東西死到臨頭,竟然還要窺探她內心,翻檢出這些便是她自己尋常也翻檢不得的回憶。這狗東西怎麽敢?


    它憑什麽?


    曲陵南大喝一聲,腹中那團火熱氣息瞬息達刀尖,匕首應聲而落,如削豆腐般紮入偶蛇的腦殼。小姑娘麵無表情,一刀一刀狠狠地紮進去,偶蛇淒厲叫喚,奮力扭動,小姑娘卻始終閉緊雙眼,毫不動搖。到最後,她嫌匕首紮得不解氣,五指屈起成爪,猛吸一口氣,深深插入那怪物已然血肉模糊的腦子中,手一入腦,登時如入軟乎乎的豆腐一般,小姑娘將這偶蛇的腦子攪得七零八落,最後摸到一顆圓溜溜的珠子,她握住那顆珠子,將手抽出,翻身躍起,一腳踢向那怪物的身子。


    她一腳又一腳揣著,幾乎要將渾身力氣都用盡,過來許久,忽而肩膀被一雙手握住,師傅的聲音溫和地道:“夠了,小南兒,它死了,夠了。”


    曲陵南再踹了兩下,胸膛不住起伏,閉緊嘴唇一言不發。


    她的臉被師傅抬起,孚琛的手溫暖而輕柔,片刻後,隻聽一陣水聲響起,一股冰冷的水流就這樣澆到她臉上去。


    曲陵南冷得哆嗦了一下,慢慢睜開眼,她師傅那張百看不厭的臉近在咫尺,目光中難得流露出真實的溫和。


    “才剛於幻境中見著什麽發這麽大的火?”


    曲陵南別過臉,她不想說。


    “罷了,”孚琛也不追問,隻是微微歎了口氣,和聲道:“去洗個澡,打理下,身上傷哪了?”


    “肩膀。”曲陵南拉下衣服給師傅看,“腫了,不曉得斷了骨頭沒。”


    孚琛瞥了一眼,也沒嫌棄她髒,伸手替她將衣裳拉好,道:“青玄心法衝至二層,這等小傷便能自我療治。”


    曲陵南要換往日,聽到這麽占便宜的事定會高興一下,可今日小姑娘情緒低落,耷拉著腦袋,半響才呆呆地應了一聲。


    她師傅搖搖頭,拿出一個小儲物袋遞給她道:“喏,別打蔫了,師傅給你好東西。”


    “這麽小,可是裝糖丸?”曲陵南接過去,並未見有多欣喜,隻是慣了哄師傅,勉強笑了笑。


    孚琛不知為何,看不慣二愣子徒弟這麽不活潑,他屈指敲了小姑娘腦袋一下,笑罵:“沒見識的小東西,你不會沒見過儲物袋吧?”


    曲陵南老實地搖搖頭。


    “小笨蛋啊,看好了,”孚琛親自打開那個袋子,指點她道:“在這注入神識就能打開,往後它就是你的,裏頭我放了兩套幹淨袍子,皆為下等法衣,是為師當年穿過的,你嫌棄啊?我還沒嫌棄你呢。這還有兩瓶練氣期輔助丹藥及下等辟穀丹,都是你師傅我當年的存貨,哦,對了,還有一把短劍,下品法器而已,不用太感謝我。你瞧見這個小鐲子沒有,這可是好東西,裏頭有防禦法陣一套,飛天遁地符一張,你往後記著,打不過就用這個逃跑,別跟今天似的打不過還往前衝,懂了嗎?”


    曲陵南抬起頭,眼睛裏淚水打轉,可拚命咽回去。


    “又怎麽啦?”孚琛不耐地問。


    “師傅,嗚嗚,師傅,”曲陵南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便這麽沒用地哭了,似乎拿著師傅給的東西,看著師傅好聲好氣跟自己說話,那些傷口更疼了,那些委屈更委屈了。


    “行了行了,趕緊該幹嘛幹嘛去。”孚琛嫌惡地揮蒼蠅一樣趕她,“哭哭啼啼的醜態百出,小心為師再摔你屁股。”


    “哎,”曲陵南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幾步,忽而想起什麽,蹬蹬又跑回來,伸出手,血汙的小手掌中靜靜臥著一顆血紅的獸丹。


    “師傅,給你補身子的,”曲陵南用力拿袖子擦擦臉,把臉擦得亂七八糟,可她看著孚琛的目光卻無比真摯,“我往後會多宰這些東西,師傅,你莫要憂心。”


    “我作甚要憂心?”


    小姑娘認真對他說:“便是有朝一日,你老了病了走不動道了,我也會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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