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陵南好說歹說,她師傅皆萬般不情願服下那顆她千辛萬苦取來的蟠哲魚獸丹,仿佛服下那玩意會令他頃刻中毒身亡似的,小姑娘暗地裏皺了皺眉,心忖這師傅就是欠的,欠餓肚子,欠吃苦,欠受凍,欠受傷,欠這世間為衣食住行奔波勞碌的種種煩擾,因而諸多挑剔,嫌這嫌那,這種人放他不管,扔一處幹幹脆脆關個十天半月就老實了。


    可她現下也明了,天行不均,有些人便是注定無需受苦,有些人便是注定蠅營狗苟,這都是沒法子的事。


    回到自己棲息的岩洞後,小姑娘比著她師傅的德性裝模作樣歎了口氣,又覺得不像,呸了一聲,終究是不放心,眼前的師傅就跟她那個萬事不管,隻耽於柔腸百結的娘親一般,你要放任不理,他們就能有本事把自己糟踐得不像樣。


    算了,師傅身子骨不好,偏又愛窮講究,跟他一般見識不值當。


    曲陵南搖搖頭,心想明兒個還是受累些,繼續下水找些凶獸,師傅不愛吃魚的,那便還是找些蟲子的吧。


    可惜她打不過人臉蛇身的怪物,上回宰的那條,師傅接獸丹倒是接得挺爽快。


    曲陵南雖對師傅種種做派不敢苟同,她說不上厭惡,隻覺著沒用,在小姑娘腦子裏,有病就治病,沒病就好好活著,沒甚麽那些個有的沒的需磨蹭耗費工夫,師傅這人跟她娘親一樣渾身的毛病,可再多的毛病也萬變不離其宗,看在曲陵南眼裏皆源自一樣:心眼太小,記性又太好。


    心眼小,容得下的事便少,記性好,百八十年前的事便能翻來覆去在心裏過個千八百回不罷休。


    顛過來倒過去的,小事也能念叨成大事。


    也不嫌麻煩。


    可這個師傅正因為這樣,反倒讓小姑娘心中生出幾分真心親近。她自來隻與這樣的人相處過,也慣了照料這樣的人,當初一個哭哭啼啼的娘親也沒見得難倒她,現如今多了個挑三揀四諸多嫌棄的師傅,小姑娘也沒當多大回事。


    且有了師傅,似乎自爹娘死後沒想好做什麽的內心又重新找著奔頭,打殺凶獸,勤練法訣這等無趣之事,做起來也似乎有了必要。


    甚至那遙不可及的升仙之途,偶爾想起,也並非那般漫無邊際,似乎有朝一日位列仙班也並非那麽無聊,做個神仙最起碼的好處在於,想弄個什麽稀罕物把師傅的身子調養好嘍,也不再是這麽為難的事。


    那便修煉吧。


    曲陵南嚴肅地瞧了瞧自己的細胳膊細腿,伸出兩根手指頭,回憶孚琛做過的手勢,反手屈指,將靈力運至指尖,試圖點出一簇火苗來。


    這是孚琛當初應承教她的“駁火術”,整個玄武大陸幾乎每個低端修士皆會的基礎小法術,攻擊力微弱,然耗靈力小,容易掌握,火焰噴出炫目耀眼,能給予初學者信心,故成為眾多修士初練法術之首選。然這一法術太過低級,其變幻出來之火質最是尋常不過,不僅無法煉丹淬器,更無法與地火真火等相提並論,故修士們多淺嚐輒止,隨著修為增加,接觸的法術選擇多,“駁火術”便多半被棄之不用。


    孚琛天生的火係變異單靈根,駁火術於他實在太過小兒科,他將之傳給曲陵南,未嚐沒有敷衍了事之嫌疑。可小姑娘卻心滿意足,覺著師傅待她真是沒得說,這法術太好了,會這個,往後自己生火便生火,想照明便照明,再不用花那個冤枉錢買火折子,這一年到頭得省多少個大錢?


    可她沒想過,她怎麽也練不會。


    曲陵南已經照那口訣練了不下百回,每次均是靈力運至指尖,指甲底下有熱感,然很快便偃旗息鼓,宛若那簇小火苗被人驟然吹熄一般,便是她憋得滿臉通紅,練的手指發顫,仍然無法運起哪怕一點小火光。


    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自己笨練錯了?可師傅明明說過,練氣期過二層的弟子,使駁火術便不在話下,她分明已至第三層,為何卻練不成呢?


    曲陵南練了半天沒出個所以然便不耐煩了,拔出師傅給的小短劍鏗鏘一聲砍到身邊的石壁上,火星溢出,小姑娘沉下臉想,莫非我真練不成?


    她再度舉起手,一翻一曲,默念口訣,練青玄心法攢下的靈力再度遊走,過經脈要穴,流向指尖,她手指用力一指,仍然毫無結果。


    小姑娘猶自不甘,又甩了幾下,別說火苗了,連火星都看不見半點。


    她並非生性執拗之人,既練不成便也不強求,返回蒲團盤腿坐下,閉目想,這火隻怕與她相衝,千呼萬喚也不肯出來,而一探體內靈力也似乎又從涓涓細流變成幹涸溪道,這法術隻怕自己練錯了,師傅分明講過的,駁火術隻為低端法術,耗費靈力極少。


    可現下以她青玄心法三層的功力,卻所剩無幾。


    曲陵南好奇地以神識內視,隻見丹田之處那團蒙蒙的氣息透著隱隱火光,似乎又長大一圈,幾乎要填滿整個內海。這團東西外部雖籠罩著白霧,然內裏卻猶若有些裂縫,透著刺眼的光。


    像有什麽要破殼而出一般。


    有什麽會破殼而出?小姑娘讓這一念頭嚇了一跳,她趕忙回想自己最近可曾吞下什麽不該吞的東西,又覺著這氣息自下山始便蟄伏丹田,古怪的緊,若是真是吞入妖物盤踞內海,那這玩意在自己肚子裏可呆得夠久了。


    然那時候,她忙著安葬娘親,下山殺爹,哪有機會去吞下不該吞的東西而不自知?


    曲陵南覺著這事不能小覷,不管這團東西是什麽,總歸是著落在自己身上,腸穿肚爛之類的滋味她可不想嚐。小姑娘以神識強行想撬開那層外殼般的迷霧,可沒成想,那東西真如霧氣一般,缺口剛剛撥開一點,立即又被周遭的白霧彌合上。


    隻這會功夫,她便累得腦瓜子發疼,先頭靈力又耗費殆盡,小姑娘終於支撐不住,歪在蒲團上。


    就在她閉目喘息之間,卻分明感到那團迷霧逐漸擴散,幾欲將神識籠罩住,她宛若置身無邊雲海,目之所及皆是白霧蒼茫。然迷霧深處,卻有耀眼光線明滅不定,仿佛前頭有無窮寶藏,誘人前往一探究竟。小姑娘禁不住心忖,若往前一步,可能見著那內裏的東西是什麽?她一念之間,忽而發覺自己真個超前走了一步。


    這一步,是實實在在的一步。


    可她分明是以神識內視,神識不具形體,不諳具象,這一步,到底是怎麽踏出的?


    曲陵南驚詫地低頭,見著自己穿著破破爛爛布鞋的一雙腳,她師傅有穿舊的道袍相贈,可並無穿舊的鞋履相送,這雙鞋,還是她下山之時於河魏城內自己添置,買的是男孩樣式,買完鞋她轉頭跟人討了一碗水,就在那裏,她平生頭回知曉,自己的親爹有個綽號叫傅半城。


    如今憶起也不過數月前,卻恍若隔世,這雙鞋陪她一路曆險廝殺,可如今怎的竟也跟她入了內海?


    沿著鞋往上,潔白的道袍,這衣裳怪得緊,不破不爛,不髒不濕,再往上,是她一雙手,小姑娘摸摸胳膊,確定自己全須全尾都進了內海之中。


    可若自己鑽入了自己的身體,那到底哪個才算她實有的身體?哪個才算實有的她?


    是現在摸得著這個,還是外頭的那個?


    小姑娘頓覺腦子迷糊,她皺眉想了想,還是想不明白。眼前的迷霧似乎越發濃稠,且漸具質感,憋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即是分辨不清,那便不分辨好了。


    小姑娘驟然睜開眼,強行踏出一步,她深吸一口氣,不耐煩地用手揮開周圍的迷霧,虛實相疊,無有相容又如何,誰曉得鴻蒙未辟,天地未分之原初,不就是這等混沌?


    天地尚如此,人又何須執念於形我?我在我之體內,我仍是我,我於我之體外,我也仍是曲陵南。


    她仗著這一匪氣十足的念頭,卻不知已不知不覺間有所參悟,對這個無知的小姑娘而言,旁的修士可遇不可求的參悟領會,於她也不過豁然間的心胸開朗,呼吸順暢而已。她稍一動,即見眼前迷霧像退潮河水一般逐漸退散,眼前一片開闊大地,無邊無際,小姑娘麵色堅毅,大踏步上前,識海深處,一團橢圓形金光靜靜臥著,那光璀璨卻不刺眼,炙熱卻不灼人,宛若在此間躺了千萬年,與她呼吸相依,休戚與共。


    曲陵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雪白細小的手掌貼著那團光,隨即深深陷了進去,頓時那團光化作片片光點,四下散開,又通通湧入她身體,融入血脈,化於無形,小姑娘低頭,隻見自己全身發亮,皮肉宛若透明一般,渾身上下就如被溫水包裹,暖洋洋地動也不想動,就在此時,內海中風起雲湧,以目之可見的速度鑽出春草,綻開夏花,瞬間又秋色瑟瑟,隨即大雪隆冬。


    枯榮一瞬,四季一息。


    驟然間,小姑娘腦子裏忽而湧起這麽個念頭,何為成仙?


    是見四季枯榮於俯仰之間而不動聲色麽?是握天地裂變於一念之間而不為所動麽?


    那也太過無趣了。


    她抬起頭,仰天長嘯,嘯聲之中內海山崩地裂,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托起又狠狠甩出去,曲陵南隻覺眼前一黑,額頭不知磕到什麽硬物,傳來砰的一聲悶響,曲陵南疼得一下睜開眼。


    她已自內海出來,額頭磕到一邊的石筍上。


    曲陵南動了動身子,發覺渾身有說不出的輕盈,之前喪失的靈力又充盈於經脈當中,甚至比以往更充沛,手指一轉,心隨意動,一簇純淨的火苗躍然指尖。


    之前怎麽練也練不好的“駁火術”,此時卻能輕易做到。


    隻是這火與尋常的火不同,火芯有幹淨澄明的藍色,湊近去,炙熱之餘,卻有微微寒意迎麵而至。


    真好玩。


    小姑娘好奇地眨眨眼,收了火苗,她以神識一探體內,隻覺經脈寬度與前說差無幾,然她用心感知,卻能覺出每道經脈內裏均似散發暖意,這等異象,若非本人卻無從察覺。


    自己就像由內而外重塑了身體,可偏偏由內而外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曲陵南現下也略微懂點修煉級別,練氣期三層,青玄心法三層,三係靈根,她看起來沒有一點改變。


    可她自己卻分明能感到那種脫胎換骨的輕盈和超脫,就如一人忽而站在泰山之巔,俯視眾生,世間諸等功法修煉,皆仿佛唾手可得。


    就在此時,小姑娘忽而聽見師傅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小南兒,速來寒潭邊。”


    曲陵南驚奇地道:“師傅,真是你嗎?”


    “當然。”


    “你確定不是會說話的妖怪?”


    “瞎扯什麽,此乃傳音術,你個沒見識的小丫頭,快給為師滾過來,不然再讓你摔跟頭!”


    “哦。”聽見摔跟頭三個字,小姑娘放心了,她爬起來邊跑邊說,“師傅師傅,我有個事跟你說,我剛剛……”


    “閉嘴,為師現下忙得緊,沒空。”


    “你忙什麽呀?”


    “忙破陣!”孚琛的聲音透著壓抑的興奮,“你我師徒二人,終算有望離開此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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