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律臨走前說道“十八歲再來”,曲陵南並明了確指何意,她無甚興趣去了解。事實上,在她看來,這位當世第一修士說話固然要緊的不說,說的都七零八落,做事更有些不著四六。隻是愛打架這點合她脾氣,但若愛打架的對象是她師傅,那又另當別論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番左律不按牌理出牌,不出數日,已然傳遍四大宗門。有人道她天資卓著,乃萬年難遇之良才,連禹餘城老祖都不忍她明珠蒙塵,修仙無望,故賜下親傳功法,助她重塑丹田;又有人道她雖年紀尚幼,卻能說會道,一張小嘴投其所好,直將老祖哄得眉開眼笑,一高興,便將禹餘城弟子都無緣獲得的不傳功法賜予她;還有人道她原本便是太一聖君故人之後,太一聖君念及舊恩,惠及後人,故贈功法以結善緣;更有人道她姿容不凡,小小年紀便已有神女之貌,太一聖君一見傾心,遂以功法為媒,欲與之結雙修之緣法——不過這種說法隻冒了個頭便被掐下,因實難取信於人。修真之人多容貌出眾,眾女修更是婀娜娉婷,各有千秋;旁的不說,禹餘城內女弟子便多美人,太一聖君若果真好色,又何須舍近取遠?況左律何等人物,若真那麽容易為色所惑,哪來今日化神期大能修為?


    故流言紛紛,莫衷一是,然一點眾人卻是能肯定,那便是無論這女娃是誰,她長得如何,每個修士都心中暗歎此人仙緣厚澤,運氣實在好到令人嫉妒。一來便拜孚琛為師,投身名門正宗,一躍而成內門親傳弟子,這等殊榮已然令眾人側目;比試場上身受重創,師尊一出關竟為她親自去與對頭討說法找場子,這等偏寵,整個玄武大陸看過去沒幾個弟子能有。而她又偏能起死回生,連太一聖君都對她青睞有加,親賜功法,助她重塑丹田,這樣的福澤簡直無法可想。


    一時間,陵南一名幾成好運氣的代名詞,各門派小弟子們爭吵內訌常罵對方一句“你有甚麽了不得?有本事上瓊華跟那個叫陵南的比上一比。”


    這句話一出,仍是對方得了天大的寶器,抑或傳承多難得的心法秘文,都得悄無聲息蔫吧下去。在他們的想象中,此刻的曲陵南在瓊華派定然受盡師長恩寵,師尊愛護,自己手裏這點東西,拿來同伴中炫耀尚可以,可拿去跟人家傳承數千年一個大門派中最受寵的小弟子比,那就不夠瞧了。


    可天地良心,此刻的曲陵南身上掛著的儲物袋仍是當初師傅用剩下的那個,袋子裏的東西也隻少不多,連靈石都沒多賺一塊,衣裳都沒多得一套。孚琛待她也就是比養頭靈獸多花點心神而已,何來的恩寵無限?


    至於孚琛替她上禹餘城找場子踢館,也不過是此人性格偏狹,容不得旁人欺侮他的所有物而已。而左律賜功法就更莫名其妙,小姑娘至今不明白他那句想不明白,十八歲再來是啥意思,想不明白便不費腦子想,就當那老妖怪日行一善,正好那日的善落到她頭上,如此而已。


    然無論如何,小姑娘到底是因禍得福。左律賜下功法名為“天心功法”,顧名思義,正是求玄竅通開,三才同心之意。此功法並不如外人所傳般有多玄妙高深,相反異乎尋常地簡單,即以人人盡有玄竅,賢者啟之,愚者閉之,講的都是如何開啟玄竅的法門。


    此功法若是築基金丹期修士得之,就如雞肋一般食之無用,棄之可惜。蓋因修士若築基得成,於玄竅識海的修為自有源自師門心法的一番體悟,旁人所說便是再有理,那也是羅裏吧嗦,於己無益。而曲陵南的情況正好比平地塌方,亟待重建,此時重頭修“天心功法”,反倒應了其中所言“太上大道,貴乎心傳”了。


    她得了這功法後,便照慣常所做,先將功法從頭到尾背到滾瓜爛熟,然後再徐徐修煉。原本修士傳功法,隻需將玉簡貼前額,功法自然入腦中,甚少有人靠這般原始法子背書。可曲陵南際遇與旁人不同,拜師拜了個以抓弄她為樂的師傅,入山門又遇上個愛敦促弟子們背書的太師傅,一來二去,小姑娘反倒奇怪能背的東西,為何要貼腦門圖省事?須知功法一途,自來不僅修本事,還修體悟,若一字一句不經背誦,不經領會,又如何得窺其中真義?又如何得心應手,舉一反三?


    她是笨人笨法子,反倒無心插柳入了正途。背下“天心功法”後,小姑娘便發覺,此功法中所載意思,與本派《瓊華經》有異曲同工之妙。大道飄渺,不在乎外,不在乎內,內外之間,不具形態,不具色身香味,然卻於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皆能得現。如此一來,非入定吐納方叫修煉,非閉關纏鬥方叫練功,而是無時無刻不在窺大道之途,無時無刻不在思索六根之引。


    所謂的大道體用,便是以身為筏,自在遨遊,機和神融,豁然洞然。


    小姑娘忽而覺得自己進入一片全新的天地,一片從未見過的壯闊浩瀚宇宙。


    她心中雀躍,隻不知如何表達,仿佛體內有澄海一片,波瀾不興,體外有天河壯闊,息息相通,丹田玄竅,忽而都不算多重要,身都虛無,丹田玄竅又是什麽?


    一種由衷的大歡喜令她禁不住要涕淚交加,隻強忍著才沒哭出聲。她下了石床,跑出屋子,茫茫然間隻要一個念頭,那就是要將這歡喜與師傅分享。


    曲陵南突然間刹住了腳步,屋外豔陽天底,青鬆之下,孚琛閑著沒事,正舉起一柄長劍慢悠悠地舞著全瓊華人人皆會的健體劍法。他道袍翩然,姿態妙曼,陽光灑在他身上,當真如夢如幻,仙姿縹緲。


    曲陵南從來知道師傅長得好看,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師傅,可在這一刻,她心中如同被巨石撞擊,衝入洪流,卷入巨海,一股陌生的情緒席卷而來,似乎很高興,然而又辛酸。


    青鬆藍袍,映日生輝,這一幕宛若篆刻,從此深深銘寫在她的腦中。


    她看著鬆下舞劍的孚琛,忽而淚流滿麵,她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微笑,她心忖,我能這麽看著他真好。


    此時此刻,唯我一人能這麽看著他,真好。


    沒來由的,她腦子裏想起娘親哼唱過的那首童謠,那歌詞她忽然就懂了,那分明是淒楚中透著歡喜,期盼中透著艱辛:


    蒼蒼黃天,茫茫下土,


    淒淒鳩鳴,交交桑扈,


    有懷一人,明發不寐,


    輾轉反側,我心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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