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杜如風自懷內掏出一隻玉瓶,倒出兩顆丹藥,遞過一個給曲陵南,道:“補靈丹,雖不及雲浦真人所製,但也是極好的。”


    曲陵南接過嗅了嗅,吞了下去,果然靈力心肺一脈充盈湧入,她忙凝神屏息,疏導靈力,片刻後睜開眼,神清氣爽,適才自那幻陣中消耗的精力似乎皆得回轉。


    她偏頭一看,杜如風亦閉目盤膝運功,她不便打擾,索性站起,雙手伸出,運氣“天心功法”,神識瞬間布滿目之所及之處,四下風吹草動,蟲鳴鳥啾,遠處絲竹弦樂,調笑喧鬧,皆瞞不過她。忽而左耳一動,神識在左前方遠處受阻,再無法更進一步,曲陵南睜開眼,心下已有所感,轉頭一看,杜如風也已打坐完畢,此時正安靜負手而立。


    “左前方西北處。”曲陵南道,“杜師兄,你可願一起前往?”


    杜如風笑了笑,笑容有些虛,但仍然道:“但憑師妹差遣。”


    曲陵南雖覺得杜如風似乎自那幻境中出來後便有些心不在焉,然那幻陣的厲害之處她亦領教過,深知便是心知肚明一切皆為幻象,然那一幕幕如此真實,假作真時真亦假,由不得人不迷惑。她想了想還是道:“你若精力尚未回轉……”


    杜如風打斷她道:“你想也別想,我若放你一人獨往,定會心焦憂慮之極,還不如讓我與你一同前去。有什麽事,我照應你,還安心些。”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凜冽,曲陵南有些奇怪,但她天生不好琢磨人的心思,遂點頭道:“好。”


    杜如風手一揚,一朵雪白的瓊華躍然而上,意念一過,那瓊華便化作大蒲團般懸於半空。他跳了上去,又伸手給曲陵南,曲陵南搖搖頭,笑嘻嘻地一躍而上,一屁股坐下來,摸著雪白的花瓣讚歎道:“唉,這朵大白花多好,又能飛又好看。”


    杜如風一邊驅瓊花飛行,一邊笑著問:“我送你的那個呢?”


    “哦,那個啊,”曲陵南有些不好意思,“被師傅撕掉了,師傅說,我輩修士,足下功夫可不能耽擱,別整天動不動依賴飛行器。噗,杜師兄,其實我師傅就是摳門,怕我賴上他要靈石買飛行器玩兒。”


    杜如風眉毛一動,微笑道;“文始真君也是為你好。”


    “是啊,”曲陵南點頭道,“我這次出門,師傅給了可多好東西了,師傅其實不是真摳門,他就是,就是那什麽……”


    “望你儉樸修心,”杜如風溫和地替她接了下來,“文始真君待你真個不錯。”


    “那是啊,”曲陵南得意洋洋,“你別看我師傅平日裏待我愛理不理的,真遇上事,或是有人欺負我,師傅定會替我出頭的,從我小時候就這樣了,嘿嘿,我告訴你哦,我們先前被困在一個大冰洞裏,有上古凶獸出來想吃我們,師傅跳起來便把我擋在身後的……”


    她一路絮絮叨叨,扯起閑篇就沒個完。杜如風均好脾氣地微笑聆聽,間或插幾句嘴,恰到好處令曲陵南興致勃勃地繼續聊下去。


    他一邊聽著少女唧唧歪歪,一邊心頭一陣陣湧上苦澀,他看著曲陵南因興奮而愈發閃亮透澈的眼眸,忽而想起文始真君對著那假侄女不動聲色的迎合做戲,忍不住問:“若有一日,我說的是若有那一日,你發現你師傅並非如你所想那般好,你會如何……”


    曲陵南詫異地看他。


    杜如風自心底唾棄自己這等詆毀他人的話語,他狼狽地別過視線,幹巴巴地道:“是愚兄失言,師妹莫怪。文始真君乃當世不二之奇才,亦是師妹傳道授業的恩師,我適才所言甚為不妥,十分對不住,師妹莫要往心裏去……”


    曲陵南卻笑了,她湊到杜如風跟前,笑眯眯道:“杜師兄,瞧你一臉聰明相,可怎的問問題卻如此糾纏不清?”


    杜如風目露不解。


    “師傅就是師傅,我如何看他,他也是師傅。”曲陵南耐心跟他解釋道,“難不成我拜個師還得瞧查清他俗家身世,修道曆程?還得查證他是否道心堅定,惡業無生?那也忒麻煩了,修真問仙,既然有個修字,既然有個問字,就是身上有需修之處,腦子裏有未明之理,要都品質無暇,紫府順通,還須修什麽修,隻一步登仙便是。”


    她目視前方,滿不在意道:“我從來隻將我師傅看做我師傅而已,他還沒成仙呢,好與不好又如何?”


    杜如風有些震動,有些不甘,他迅速問:“可你師傅是文始真君,文始真君這一名號便注定他需比尋常修士更克己複禮,更修身篤行。”


    “那文始真君這一名號,能讓他增進修為,須臾間頓悟成仙麽?”曲陵南奇怪地問,“這名號是能換靈石還是能換丹藥?是能呼風喚雨還是能撒豆成兵?”


    杜如風搖頭笑道:“陵南,你這說的都扯哪去了。”


    “我不明白啊,師傅不叫文始真君,亦可以叫武始真君,叫文終真君,亦可叫無始無終真君,問題是,他叫什麽跟他是我師傅有何幹係?”曲陵南認真問,“你要叫真如風、假如風,旁人也管不著啊,可難不成你換個名字,就是別人了麽?”


    杜如風心中如遭重擊,頓了頓,蒼白著臉問:“若旁人做我,我做旁人,自然全然不同……”


    曲陵南搖頭道:“道本至虛,體本自無,連你現在棲身的軀殼都是虛的,個把名號算什麽?”


    “練氣得百年,築基得延壽二百年,金丹延壽五百年,元嬰延壽八百年,然這些在化神期那個老妖怪看來,都不過滄海一粟,晨露春花而已。而左律之上,又有仙途大道,那仙人之上,又有開天辟地的元始大神。八千年一俯仰,十萬界一瞬息,杜師兄,你說你“杜如風”三個字能撐多少年?”


    杜如風如冰水澆頂,瞬間僵化不動,他定定地看著曲陵南,忽而覺著此前幻境中所見種種,雖為虛妄,卻也算一生,在那一生中,他恰如其分地做到“杜如風”應有的榮耀,卻也領受了“杜如風”該受的悲劇。


    那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便是他不與曲陵南往來,避免與文始真君最後衝突,可他仍然要做“杜如風”,仍然會遇到另外的女子,另外的取舍,另外的風險。


    可是不做“杜如風”,他又該何去何從?


    杜如風隻覺得渾身已現頹勢的經脈越發萎縮得厲害,頓時渾身抽疼,疼得他恨不得緊緊縮起來。


    “我若不做杜如風,我又是哪個?”


    曲陵南大吃一驚,她全沒想到自己幾句大實話,怎的竟觸動杜師兄的心魔,使其隱約有走火入魔之征兆。她一把抓住杜如風的胳膊,靈力一運,自體內四經八脈凝起那股奇怪氣息,隨後運至掌心,砰的一聲,一掌劈向他的天靈蓋穴。


    杜如風眼睛一閉,倒了下來,曲陵南忙將他扶下坐好,手忙腳亂伸入臨走時師傅給的那個大儲物袋中,掏了半日才找出雲浦童子送的上品凝神丹。她倒出一顆塞進杜如風嘴裏,正要助他將丹藥吞下,忽而手腕一緊,靈力瞬間外泄,一看,杜如風不知何時睜開眼,赤紅著雙眸,表情猙獰地問:“說,我不是杜如風,我到底算哪個!”、


    曲陵南罵:“我他娘的管你是哪個,你連自己都不曉得,問我何用?”


    杜如風痛苦地大吼一聲,攥緊她的手腕,隻聽哢嚓數聲,那隻手頓時覆上一層薄冰,且薄冰越結越厚,越來越往上蔓延,不出片刻即將她整個胳膊都封入其內。曲陵南這回怒了,她靈力一激,體內的三昧真火霎時間透過冰層蒸發其上,瞬間將薄冰融化成水。她另一隻手翻轉之間,三昧真火結成小火球照杜如風攥著她的手扔了過去,杜如風大叫一聲,忙撒開手,還未來得及後退,曲陵南的虛空劍已逼近喉嚨。


    杜如風揮袖一擋,眼眸中紅色更甚,下手毫不留情,清微門大弟子的能耐此時盡顯無疑,成千上萬的冰箭於刹那間集結半空,嗖嗖朝曲陵南處盡數發去。曲陵南一發狠,不避反迎,手掌伸出一抹,竟如當日左律那般憑空便給自己周遭加了一層透明牆。隨後,她五指一抓,隔空將杜如風整個提了過來。也虧得杜如風此刻神誌不清,許多高深法術根本無從使用,這才被她修煉未深的“天心功法”所製。


    曲陵南一揪住杜如風衣領,就立即飛身而上,掰開他的嘴,此時也顧不得心疼丹藥,將雲浦童子所贈的凝神丹不要錢一樣整瓶倒入他嘴裏,再運勁一拍,合上下頜,靈力一灌入,那丹藥盡數滑入腹中。雲浦童子不愧為瓊華煉丹第一人,凝神丹一下,杜如風眼眸中的戾氣與紅霧便慢慢褪下,曲陵南再運天心功法,以清明之氣順起丹田,杜如風不斷掙紮的力度漸漸小下,過了一會,眼睛再度睜開,那紅霧已褪得幹幹淨淨。


    可他眼神仍舊迷茫困頓,曲陵南大為不耐,一把板正他的臉道:“我不管你現下是否心魔仍在,是否神智清明,你都給我聽清楚了,欲修仙道,先盡人道,你不修人道,不定靜心,哪怕夾了一百個名號撐死了也登不了仙。不是杜如風又如何?不是張三李四又如何?你心在這呢跳著呢!”她狠命一擊杜如風胸口,杜如風被擊得痛哼一聲。


    “疼不疼?”曲陵南罵,“他娘的疼不疼?”


    杜如風捂住胸口,慢慢點頭。


    “會疼就對了,你就在這懂嗎?你管自己是誰,你就是誰,你不管自己是誰,你也是你。”曲陵南憤憤罵,“傻子,就沒見過像你這麽能鑽牛角尖的。”


    杜如風看著她,忽而笑了,他啞聲問:“對不住,獻醜了。”


    “得了吧,別再出醜就成。”曲陵南不耐煩管他,正想拍屁股走了,忽而瓊花下傳來一陣野獸咆哮。


    曲陵南揚起眉毛,轉身一看,這荒宅不知何時已飛到盡頭,一柴扉小門內,傳來野獸撓門狂吼之聲。


    一個聲音自門扉內傳出,若隱若現,飄渺不定:“真可惜啊,這玄陰陣一環三套,套套皆有幻象,幻象皆有不同,自來能連闖三關者寥寥無幾,毫發無損。你這同伴明明心魔反噬,不死亦狂,偏偏他運氣好得不得了,得以與你同行,竟能在此斬除心魔,反增機緣。什麽時候四大門派中的年輕女娃中,竟也出了這般厲害的角色?”


    曲陵南拋著小火球,邊玩邊道:“你誇我啊,誇我麻煩你說得明白點,不然我猜不到。其實我也覺得自己不錯,你要不要出來跟我打一架,我保證你會更覺得我不錯。”


    “嗬嗬,年紀大了,動不動舞刀弄槍不文雅,不若這樣,你們先與我的看門狗玩玩,玩完了,咱們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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