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曲陵南抬起頭,微微眯眼,此時陽光炙熱,左律背光禦風,全然看不清模樣,隻那周身氣勢非凡,化神期修士的威壓震懾周遭,未及近前,卻已令人心生敬畏。


    許久未見,這老妖怪莫非修為愈加精進?


    曲陵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好不容易師傅與她相處,非板著臉孔訓話,亦非一味敷衍假笑,二人雖相顧無言,然卻心意相通。可這左律怎的不好生呆在他的禹餘城坐他的太一聖君,卻偏要東闖西躥,到處溜達,且也不挑個時候?


    她心下不滿,想也不想,先踏前一步,擋在孚琛跟前,瞪大眼睛,直直盯著左律。卻見風雲翻湧間,左律翩然而至,信步閑庭一般頃刻間到得跟前,一張臉倒是一如既往麵白無須,線條冷硬,氣度非凡,倒顯得比他身後跟著的兩名禹餘城的晚輩還年輕。


    曲陵南尚未說話,孚琛已含笑道:“原來是太一聖君,瓊華文始,見過聖君,喲,這不是左元宗城主麽?左元宇長老?許久未見,二位別來無恙否?”


    “文始真君,我等此番奉聖君之命前來,冒昧之處,還望見諒。”左元宇笑眯眯地踏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個平輩之禮,倒令曲陵南嚇了一跳,自她所見,禹餘城上下無人不是鼻子衝天,倨傲無比,何嚐見過禹餘城長老如此態度謙卑過?她偷偷瞥了師傅一眼,卻見孚琛神色如常,臉上已然又是她熟悉的假笑,看不出何種波瀾。她不禁有些無聊,眼珠子一轉,卻不想對上左律的。


    左律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目光深邃而急迫,全無半點“太一聖君”的威儀。曲陵南詫異地睜大眼,再看過去,左律竟然神色一動,腳步一挪便要朝她走來。


    是走來,而不是將她抓過去。這位太一聖君的本事,沒人比曲陵南更清楚,天心功法臻至化境之時,翻雲覆雨不過舉手之勞,要什麽東西破空取去便是,何嚐需勞動他老人家挪一下金步?


    可這回這急不可耐的模樣是怎麽回事?


    反常即妖,曲陵南立即縮了一步,左律正待開口,卻見他身旁一位道骨仙風,長須飄飄的修士搶先一步,帶笑道:“這位便是文始真君的愛徒了麽?果真是個九竅玲瓏,百關透徹的好苗子,日後修為定不可限量,道兄真真有福了。”


    曲陵南正想這老頭莫名其妙,我當然是好苗子,可這跟師傅有沒有福有何關聯?可人既然誇獎了自己,來而不往非禮也,似乎也該誇兩句回去?她眨眨眼道:“道長你長得也不賴,嗯,那個太一聖君也有福。”


    孚琛臉上抽了抽,低喝道:“胡扯什麽,這位是禹餘城左元宗城主,左城主身份尊貴,修為尚在你太師傅之上,豈可冒犯一二,還不快快行禮賠罪?”


    曲陵南對行禮一套最熟,也不抗拒做這些,當下便行了個標準的晚輩見尊長的禮節。哪知她還沒彎腰,就覺得一股柔和之力牢牢托住自己,對麵的左元宗帶笑道:“此刻又無外人,講究這些繁文縟節作甚?女道友無須多禮,此番出來得倉促,沒來得及備下見麵禮,剛好我出來之時,城中新丹出爐,其中有五枚璧髓丹成色還好。女道友日後衝金丹期,自是有瓊華的好丹備著,然這璧髓丹亦能添些阻力,算是有備無患吧。來,女道友請接好。”


    他掏出一個碧玉溫潤的丹瓶遞了過來,想來便是那什麽璧髓丹。曲陵南不曉得此物有多珍貴,見左元宗給得輕鬆,師傅又無異色,便以為不過尋常丹藥,當下也不跟他客氣,接過便是。


    哪知她的手一伸,便被左元宗牢牢攥緊,手腕一熱,一股尖銳之氣頓時破入脈門,令她渾身打了個顫。曲陵南大驚之下,想也不想,另一隻手運起三昧真火劈了過去,左元宗麵不改色,袖袍一揮,直直納入那團火,隨後他一鬆手,曲陵南忙往後一躍,跳到孚琛身後,喝道:“老頭你幹嘛?是要找架打麽?”


    她一低頭,發覺手裏還握著那個碧玉瓶,舉起就要扔,左元宗忙道:“小姑娘動氣歸動氣,可別糟踐好東西。”


    孚琛此刻也冷聲道:“陵南,稍安勿躁。”


    曲陵南放下手,盯著左元宗,左元宗嗬嗬低笑,轉頭對左律行了個禮,恭敬道:“恭喜聖君,賀喜聖君。”


    左律啞聲問:“真的?沒弄錯?”


    “是的。”左元宗笑道,“上天下地,能承我禹餘城靈犀指功力的修士,隻有創靈犀指功法之人。況且若我沒看錯,她身上還有上古神器涇川古鏡的氣息……”


    他話未說完,左律已伸出手淩空一抓,曲陵南懷裏的古鏡被他抓了過去,器靈清河現在鏡麵,氣喘籲籲罵:“左律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千年前已然如此,沒想到千年後卑鄙更甚!”


    左律忽而停下手,看著那銅鏡飄在半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清河猶自罵個不休,他卻仿佛充耳未聞,眼眸深處一點點亮了起來,隨即,他手一抹,那鏡子上器靈自己篆刻的“陵南妙鏡”四個字赫然現出。


    “是她。”左律將目光轉向曲陵南,柔和而滿是情愫,“是你,沒錯了。”


    清河臉色劇變,尖叫道:“不是她。”


    “不是她,為何你會認主?”左律看著曲陵南,仿佛生怕一個錯眼便丟了人一般,“不是她,為何你會出涇川秘境?”


    清河啞然無語,過了片刻,驚怒得鏡身都在晃動,他大罵道:“左律,是你,你早已起疑心,於是哄騙主人來尋涇川秘境,你讓我與青攰來試探她的真假,你就不怕她萬一記不起事,闖不過三生三世陣,敵不過青攰一刀?你這個歹毒刻薄之人,你自己不能確定,便哄她來送命……”


    左律看著曲陵南,皺眉問:“什麽送命?她怎會送命?”


    清河怒道:“主人現下可今非昔比!”


    “可她無論變成什麽樣,都不會在涇川秘境送命。”左律認真地道,“她不會,隻要她還是她,她便一定不會。”


    曲陵南聽到此處已然耐心告罄,她一步踏前,大大咧咧道:“喂,你們自說自話這些,我可不認,與我無關!”


    她手一拋,那碧玉瓶直直朝左元宗擲去,左元宗忙伸手接了,曲陵南衝他道:“老道,這玩意你送我,八成是瞧在我沒準是誰的份上吧?可不是為了我瓊華陵南,是也不是?”


    左元宗涵養甚好,嗬嗬笑道:“說是也不是,說不是也是,反正東西送給了道友,要不要隻憑道友喜好而已。”


    “很好,”曲陵南點頭道,“我不愛你們禹餘城的東西。還你了。”


    她轉頭看左律,問:“你那麽好心傳我功法,指點我來這為師傅找神器,是為了讓這些個器靈試探我?”


    左律誠懇問道:“我自己無法確定你是否我所等之人,隻能借助他們,我不該這麽做?”


    “那倒不是,”曲陵南點頭道,“你做得沒錯,換我也這麽來。”


    左律微微笑了,他笑起來竟有種莫名其妙的天真無邪,他問曲陵南:“現下你也尋到神器,我也確定你乃我所等之人,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歡喜麽?”


    曲陵南點頭道:“沒錯哇,皆大歡喜,所以咱們各回各派,各找各家,師傅,走咯。”


    她又看了眼清河,招呼道:“小銅鏡,一塊?”


    清河笑出聲來,頃刻間飛到她手裏。


    “師傅?”曲陵南轉頭看孚琛。


    孚琛的表情很古怪,似乎很悲傷,卻又很無奈。


    “怎麽啦?”曲陵南困惑地看他,卻見他默不作聲,她於是看向左律,大聲道:“喂,你沒又做了什麽讓我師傅為難的事吧?”


    “女道友此言差矣,”左元宗含笑道,“是我太一聖君決定與你瓊華成就一番利在千秋,惠及徒子徒孫的大喜事。”


    曲陵南忽而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她盯著左律道:“你給我直說!”


    左律踏前一步,道:“我想與你結雙修道侶。”


    曲陵南大吃一驚,跳開幾步,問:“你你說什麽?”


    “我要與你結雙修。”左律皺眉問,“難道不是這麽個說法?雙修道侶,咱們倆,在一塊,不分開了,瓊華跟禹餘城也可互通有無,共同進退,皆大歡喜啊。”


    “我我我去你姥姥的皆大歡喜!”曲陵南隻覺頭皮都炸開,幾步跳到孚琛身後,探出腦袋口不擇言道:“喂,你們聖君大白天說胡話,趕緊把才剛的什麽丹給他服了吧,什麽雙修道侶?我修為、年紀、輩分可都差你十萬八千裏,咱們倆雙修?你還不如讓清河跟你雙修!”


    清河在她懷裏苦笑道:“主人,說笑也莫要太過啊。”


    “師傅,咱們快走快走,這禹餘城的人瘋了滿嘴胡唚呢。”曲陵南抓住孚琛的胳膊催促道,“快走哇師傅,咱們莫要理會他們。”


    孚琛輕輕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欲言又止。


    “師傅?!”曲陵南驚疑不定地盯著孚琛。


    孚琛臉上掠過一絲不忍,終究還是啞聲道:“太一聖君早有此意,為師下山尋你之前,他已遣人與你太師傅商議過此事。”


    “為師,昔日應承為你尋一上天入地獨一無二的雙修道侶,現下看來,無人能比太一聖君更當得起此八個字。”


    “陵南,為師曉得,聖君雖輩分高卓,修為精深,然卻道心赤誠,非苟且鑽營一流可比。”


    他苦笑了一下,柔聲道:“便是為師,亦及不上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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