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孚琛心裏明白,曲陵南是那種不說則已,但一諾千金的人。


    她應承了與左律雙修,便定會與他雙修,哪怕再難為,再不願,她亦會迎難而上。


    他唯一的徒兒便是這樣的人,縱使前路坎坷,懸崖峭壁,她若想往,便定然會一如既往,一往無前。


    她的關注點從來與眾不同,她不會去怨天尤人,不會自尋煩惱,她向來有什麽說什麽,想什麽做什麽。也因為這樣,她以為自己若不想做哪件事,則世上無人能強迫得了她。


    可她到底率真,她不知道這個奸詐狡猾的世道,若要旁人做一件他不願做的事,強迫不過是最低端的手段,在其之上還有利誘,利誘之上還有引導。


    引導那個人自我奉獻,自我犧牲。


    這些話,旁人說都未及孚琛來講有說服力,孚琛也清楚,他當仁不讓,也非做不可。


    然而在終於逼得曲陵南點頭的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輕鬆,而是負累。


    負累到簡直不想再看多曲陵南一眼。


    有生以來,文始真君首度於洞府中閉門不出,此時此刻的曲陵南對他而言,宛若洪水猛獸,令他避之唯恐不及。


    可正如他對曲陵南所說的,有些事你不聽不看,並不等於不會發生。


    不用外出他也知道,雙修大典有條不紊進行得如火如荼。瓊華派護山大法震動厲害,不用出去,他也曉得太一聖君已親臨。


    左律竟是等不及,早早趕來瓊華等麽?


    孚琛木著臉,驀地起身,他伸手淩空一抹,靈力過處,懸空出來一麵水鏡,波光瀲灩一過,曲陵南俏生生的臉龐躍然而上。


    孚琛情不自禁走近一步,“玄水靜波”乃水係法術,他用得並不嫻熟,水鏡之上,人影晃動,聲音也聽不清,可孚琛卻宛若入定,直直站立,凝望著鏡中的少女默然不語。


    至此之後,他怕連這個不入流的法術都不能用在曲陵南身上了。左律修為高深莫測,有他在場,曲陵南身上任何靈力波動都休想瞞得過他,師徒之間這點欲說還休的期盼,真挑明了太不堪,曲陵南不曉得其中利害,孚琛卻是清楚得緊。


    正因為太明白,所以愈加不能妄動。


    正因為不能妄動,所以愈發算得透徹。


    隻是機關算盡後,卻有未盡人意的遺憾,孚琛沒想到的是,自己真的會舍不得曲陵南。


    水鏡中的少女身旁圍著她同齡的師姐妹們,這是臨近大典了,女孩兒們奉命前來替曲陵南收拾打扮,瓊華派一應師長俱是男修,孚琛自己也斷無教導女弟子何為雙修的道理,以至於到得這會,能拿出手的隻有幾個略微老成的女弟子。可她們自己也是雲英之身,又有少女情懷,臨到現場嘰嘰喳喳,亂個沒完。有人往曲陵南頭上戴花兒,被曲陵南一把扯下,有人給曲陵南挑胭脂水粉,被她一下打開。又有人拿大紅的霓裳想給曲陵南穿上,還未近身,就足以令曲陵南嚇得大叫一聲,急急跳開。


    孚琛看得笑出聲來,他的徒兒一輩子沒好好穿一回裙子,這會驟然要將她扮成富麗堂皇的宮裝仙女,隻怕那丫頭心裏想的不是臭美,而是麻煩。


    笑著笑著,他忽而笑不出來,他看見曲陵南從懷裏掏出一根灰不溜秋的發帶遞給負責梳頭的女孩,那女孩一臉不可思議,曲陵南卻神情執拗,兩人僵持片刻,女孩兒隻得敗下陣來,接過那發帶,給她編到腦袋上。


    孚琛認出,那其實不是發帶,不過是他取早年遊曆斬獲的一截異藤煉製出的下品法器,當日贈與曲陵南,隻是覺著她盯著赤水真君送的碧玉絲絛眼睛太直,簡直丟盡他的臉。


    可就這麽一根灰撲撲不起眼的東西,他的徒兒收得好好的,她雙修大典,不戴步搖鸞鳳,卻要堅持戴它。


    就在此時,水鏡一晃動,隻見雲浦童子坐著蒲團滿麵怒色飄進來,一來就大呼小叫,跳下來叉腰嘴開合個不停,不用聽,孚琛也曉得,這是在罵人。他罵了還不過癮,還抽出拂塵來左右開打,霎時間把眾女孩趕得東竄西竄,雞飛狗跳。


    孚琛微微閉上眼,他心忖,興許雲浦比他更適合做曲陵南的師傅。他小氣又嘮叨,可從未吝嗇過給曲陵南丹藥;他蠻橫又耍賴,可敢冒大不韙真正為曲陵南著想。


    不像自己。


    “是不是不甘心?”一個男童幸災樂禍的聲音忽而響起,“如花似玉的女徒兒,過不了兩日,可就要便宜了左律那個老東西了。”


    孚琛眼睜開,案上的小柴刀蠢蠢欲動,青攰的聲音繼續嚷嚷:“哎呀笑死本尊了,道門正宗過了千年還是這麽婆婆媽媽自己給自己下絆腳繩,摔個狗啃泥還得站起來端正衣冠裝沒事人。哈哈哈哈哈,孚琛啊孚琛,你是不是心痛如刀絞?你是不是左思右想老覺得舍不下?你知道這是怎麽來的?本尊點你一句,這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該!聽到沒有,你,活,該!”


    孚琛麵沉如水,淡淡地道:“徒兒有大出息,做師傅隻有替她歡喜的份……”


    “哎哎,大出息,你還裝上癮了哇,你那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大道理趁早收了吧,本尊自上古以來,不知見了多少作繭自縛之流,事到臨頭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可笑之極!舍不得就舍不得,承認吧,有什麽害臊?不就對自己徒兒心存不軌,不就想師徒亂倫麽?有什麽?連想都不敢想的窩囊廢!”


    孚琛呼吸急促,深吸了兩口氣,平複胸前起伏,這才道:“你隻是一屆器靈,自然不曉得倫理綱常乃天地之本……”


    “放屁,開天辟地那會,生民還光屁股亂跑呢,哪來什麽狗屁倫理綱常……”


    孚琛道:“是啊,故凡人繁衍生息,代代艱辛,才漸漸擺脫茹毛飲血、刀耕火種,若今日之人,行事與古早先民無異,那這千萬年世道豈非半點長進亦無?我輩修士,若視倫理綱常為無物,又與器靈、靈獸等何異?”


    他一張利嘴,又豈是青攰這般驕橫的器靈可及。話音未落,已然將那柄小柴刀氣得紫光四溢,青攰自其中現身罵道:“是麽?隻是本尊若瞧上誰,伸手奪過來便是,哪像你畏手畏腳,縮頭烏龜!”


    孚琛臉色一沉,目光轉暗,道:“我勸你莫要再口無遮攔。”


    “本尊想說什麽說什麽,你算老幾,也管得到我頭上?”青攰囂張地道,“也難怪你窩囊,左律那老東西千年以前就厲害得緊,千年後隻怕修為更上一層樓。便是本尊對上他也得掂量掂量,更別提你這種軟腳蟹了。就你這點能耐,真打起來連化神期老怪的防護圈都靠近不了,你用靈力幻化的什麽紫炎刀,嚇唬別人還行,劈到左律身上,人一個手指頭就能將它折斷!”


    “似你這般無能之人,聰明識相點早早把徒兒獻出去求得苟且偷生也對。可歎那個蠢娘們一如既往蠢得沒邊,幾句好聽話一下,心也軟了,魂也沒了,自己要啥也暈頭轉向了。也就是她蠢,我告訴你,你換個人試試,什麽門派安危,正道滄桑,哄鬼去吧你,結不成雙修就要帶來大浩劫,誰信啊?”


    青攰興致勃勃地道:“你唯一的長處,便是教出個蠢到沒邊的徒兒。日後沒準那蠢娘們伺候左律伺候得好,老東西一高興,從手指縫裏能溜出一兩本秘笈來,就夠你受用不盡了。隻是本尊想不大明白,”青攰笑得不懷好意,壓低嗓門道,“你把喜歡的女人送到別人床上,拿她換來的秘笈真能練得下去?你練的時候不會想她怎麽被左律這樣那樣?哈哈哈……”


    他話音未落,忽而一聲尖叫,隻見孚琛不知何時以手結法訣,布成一個密密麻麻的金黃□罩在他頭頂。那網遍是符咒,金光燦燦,越縮越緊,青攰一見之下即臉色慘白,顫聲道:“這,這是伏神咒,你怎會這等咒語?這分明是魔道,啊你的眼睛……”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孚琛眼眸轉成深紅,瞳孔又有詭異紫色,青攰大駭,尖叫道:“王八蛋!你敢煉化本尊,你敢……”


    “上古神器,若不為我所用,我要來幹嘛?”孚琛盯著他,麵不改色,“我討厭聒噪的東西,我徒兒夠吵了,可不能我用的兵器也吵。”


    青攰嚇得口不擇言,胡亂嚷嚷道:“孚琛!文始真君!我錯了,我跟你結約,我跟你定魂靈盟誓,你停下,停下……”


    孚琛目光柔和地看著越縮越小的青攰,忽而問:“上一任與你結約的修士後來怎麽死的?”


    “可不是我殺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是她蠢……”


    “雖不是你殺,可推波助瀾,袖手旁觀之類,你定做了不少。”孚琛微微一笑道,”我說得可對?”


    青攰已然縮小到小小一團,猶自掙紮罵道:“是又怎樣?卑鄙無恥的凡人,妄想駕馭神器,你們也配!老子若不魂飛魄散,遲早有天要將你碎屍萬段!”


    “是啊,你這般不甘心,我既無耐心,亦不會重蹈你上任主人的覆轍幹慢慢感化你的蠢事。”孚琛冷眼施法,淡淡道:“而且你放心,你若魂飛魄散,神器則如廢鐵,與我有甚好處?我要的是你身不由己,滿懷恨意,卻偏偏無可奈何,隻得供我驅使。”


    他手下法訣不斷,金□將青攰縮成一粒紫色小珠子,孚琛將那珠子驅入柴刀,靈力一過,柴刀頓時流光溢彩,頃刻間現出晶瑩剔透,威風凜凜的原型。


    孚琛手執那柄神器,注入神識,麵色漸漸猙獰,似與青攰殘餘的神識做最後拚搏,過了一炷香長短後,他臉色漸漸轉回柔和,睜開眼,眸子中的異色全然不見。


    孚琛手一抖,神器應力而長,透明的刀身上雙龍遊走,紫光流麗,發出隱隱的龍吟之聲。


    “真不愧是神器。”孚琛道,“有你在手,大概我能早些得償所願。”


    他手一張,刀嗖的一聲隱入體內,孚琛轉頭,大踏步走到洞府門口,他突然之間,很想與贈刀與他的徒兒再說一次話。


    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再好好跟她說一次話。


    作者有話要說:呃,明天繼續有更。


    師傅是男主,但男主不是為了跟女主談情說愛,男主的存在價值就是為了讓女主成長。


    所以,男主不是不重要的,但他也不是可以缺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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