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漫天霞光,絢麗到令人不敢直視。清風徐來,鬆濤不絕。


    這是他們倆熟悉到閉眼也不會走錯的瓊華派浮羅峰,這是他們倆以往無數個清晨皆耳熟能詳的風聲樹聲,朝露雲霓。


    孚琛盯著曲陵南,一字一句問:“你想與我脫離師徒關係,行,隻有一個可能,你叛出師門!”


    他冷冷地道:“叛我師門,不是勾結邪魔外道,便是弑師殺尊,身負忤逆大罪。無論哪種,皆是我四大門派之公敵,道門正宗子弟人人得以誅之而後快。你來,一劍殺了我,提著我的頭顱下山,那未你便不是我瓊華文始的弟子!”


    他慢慢勾起嘴唇,冷冰冰地笑著,道:“來,殺了我!隻要你敢!”


    曲陵南手一揚,赤練劍直直遞出,刺入他的衣裳,刺破他的皮膚。


    血流了出來,孚琛眸色愈紅,譏笑道:“我教你這麽多年,你就這點本事?出個劍跟沒吃飯似的,用力!”


    曲陵南目光複雜,盯著他,手一抖,劍又入一分。


    “繼續啊,”孚琛盯著她,“你不殺我,便永生永世,皆是我的弟子,要為我差遣,聽我吩咐……”


    “然後呢?”曲陵南低低地問,“繼續讓你騙?你明明曉得我對你如何,還叫我殺你,你想博我心亂如麻,不舍內疚,好繼續哄我團團轉。師傅,為何到此時此刻,你依然在騙我?”


    “跟我說句實話,便那麽難麽?”曲陵南猛然拔出劍,血一下自孚琛胸口湧出,曲陵南自頭頂抽下那條灰色發帶,靈力一運,那發帶化作一塊方巾,她將那方巾一下甩到孚琛傷口之上,手淩空一抹,恰到好處將那傷口堵住。


    孚琛看向她,曲陵南搖搖頭,道:“我不會殺你,但亦不願再認你為師。這一劍,抵消你騙我之苦,從今往後,你我恩怨兩消。瓊華門規,膽敢傷師長者,已然大逆不道,夠格掃地出門了。”


    她對孚琛點點頭,就如要告別下山曆練一般,輕描淡寫地道:“我走了,再會。”


    說罷,她轉頭便走。孚琛怒道:“放肆,給我站住!你今日便是死,也別想踏下浮羅峰一步!”


    曲陵南腳步一頓,卻又再抬腳,忽聽一陣霹靂聲響,腳下青石板已被劈開深深一道裂痕。


    曲陵南回過頭,孚琛手一伸,泛著紫紅光暈的青攰神器自其身後龍吟虎嘯,衝天而起,紫色光雲瞬間凝結其上,厚厚聚成一層,雲中隱隱有閃電劈啪。


    曲陵南抬頭瞥了那柄青攰神器,當初乍見之下,隻顧上與青攰那小子鬥智鬥勇,倒未曾好生打量過其本體。如今一看,刀身細長,末端高翹,通體透明之中,紫色閃電流光溢彩,刀身兩側篆刻的龍紋栩栩如生,威風凜凜,氣勢奪人,不愧是上古神器,刀一出鞘,方圓百裏,已然風雲色變,天象異生。


    而眼前的孚琛,長發翻飛,俊美狠戾,眼眸深紅,內裏一片霜雪,早無半分情感,仿佛下一刻拿她血祭兵刃,亦不過等閑。


    也許,給他尋來這柄神器,倒真是尋對了。


    曲陵南心中卻莫名掛念起那個張揚跋扈的小器靈青攰,還有那個老使詐騙她摔跤出醜,繼而笑得前翻後仰的壞師傅。


    多年相伴,朝夕與共,人又非草木,怎能說無情便無情,那點滴溫情,怎麽能一說作偽,便通通算作虛情假意?


    曲陵南忽而微微笑了,她明明眼中酸澀,心裏累得慌,可莫名的,她願意給眼前這個男人一個笑臉,她笑著問:“你可曾記得,冰洞裏初遇,你騙我做餌引怪蟲上鉤,我與你說過什麽?”


    孚琛默然不語。


    “我問你,讓我作餌,可是管用?”曲陵南眼中慢慢浮上淚霧,但她笑得越發燦爛,“若是有用,作餌便無妨。”


    “師傅,我從來便是這種人,若是管用,哪怕你要我冒送命的危險,隻要我覺得值,那又如何?”


    “可這回的事,不是站在水邊作怪蟲誘餌,這回你要我做的事,我實在做不到。”


    孚琛手一揮,青攰神器破空而出,震懾四下,銳不可當,刀尖直指,孚琛冷聲道:“我一生隻收一個弟子,你想走便走,哪有這等便宜之事?”


    曲陵南麵無懼色,踏進一步,青攰神器嗡嗡作響,似極為興奮,通體紫紅之光猶盛,忽而龍吟長嘯,紫光一閃,徑直掙脫孚琛控製,直直刺向曲陵南胸口。


    孚琛大驚,他萬萬料不到已煉化之神器,為何器靈仍然如此頑固,且竟似與曲陵南有什麽深仇大恨,一出手便欲置她於死地不可。”


    他忙飛撲而去,手持紫炎訣,幻化無數刀光劍影打向那柄神器,然上古神器既已出鞘,又怎會再聽他號令,且青攰對殺曲陵南一事執念太深,全然不顧被孚琛所下在魂體的禁咒,徑直撲向曲陵南。


    就在刀尖將穿過曲陵南軀體之時,兩者間突然隔開一堵透明的水幕,那水幕堅忍異常,偏生又軟滑得不可思議,青攰神器拚盡全力,怎麽也刺不穿那道水幕。


    須臾之間,水幕忽而下陷,隨即猛力反彈,力道剛猛,便是神器已不由自主被強力彈開,孚琛見機不可失,立即懸於半空,手結“伏神咒”用力打去,青攰神器發出巨大的一聲哀鳴,那紫紅霹靂漸漸不再流轉,啪嗒一聲,掉落地上,又變成一柄毫不起眼的小柴刀。


    一個人自遠處淩空走來,閑庭信步一般,卻頃刻間已到得跟前。玄衣烏發,鬢如刀裁,長年冷峻的臉上掛著與己不符的困惑,正是太一聖君左律。


    “奇怪,”他問曲陵南,“這柄神器原不是你的麽?怎的現下卻要殺你?”


    “我送人了,他想殺便殺,我何必去管他為何要殺,”曲陵南道,“那小子囂張偏執,向來如此,誰知道哪根筋不對。”


    “你的鏡子,喏。”左律將清河靈鏡丟了過去,“你不帶他回來,他嘮叨得我都煩透了。”


    清河於半空化身,叩頭便拜,哀聲道:“主人,求您瞧在青攰尚年幼的份上,饒他不敬之罪……”


    “他還年幼?”


    “青攰化作人形不過千餘年,心智一直如孩童般任性狂妄,他不過是不服管教,非心思歹毒,況且他與主人結下束魂斷神咒,不可能真傷得了您分毫……”


    “哦,”曲陵南不甚在意地揮揮手,“他現下不歸我了,他的事與我無關。”


    孚琛手一伸,將地上的小柴刀抓回來,靈力一運,神器瞬間又再度回複那等威風模樣,隻是紫色流光黯淡了許多,卻並不妨礙它在元嬰修士手中,仍然是一柄利器。


    左律抬起頭,看向孚琛,忽而道:“就是你要與我尋仇?”


    孚琛默然不語,目光卻銳利如刀。


    “你現下打不過我,”左律實話實說道,“便是有青攰神器,可他不服你,沒法發揮最大功效,你仍然打不過我。”


    孚琛卻不與他做口舌之爭,轉頭對曲陵南道:“徒兒,過來。”


    曲陵南搖搖頭。


    “你莫要以為尋個外人相助,便能想如何便如何,”孚琛道,“你一身本事,皆出自瓊華,此生此世,都是我文始真君的座下弟子。過來,我前事不咎,咱們從長計議。”


    曲陵南低下頭,忽而道:“師傅,你為何要逼我講難聽話?”


    孚琛微微一愣。


    曲陵南緩緩地道:“我所練那偽青玄功法,要如何方能害到左律,你真當我不懂麽?”


    左律困惑地皺眉,問清河:“什麽意思?”


    清河歎了口氣道:“若我想害你,自然要除掉你身上最令人忌憚的東西,你修為高卓,眾所難及,又不好財色,無欲無求。好容易答應雙修了,不在與你雙修的女子身上下功夫怎麽行?”


    “我還是不懂。”


    “你回去看看你的徒兒徒孫們送你的雙修秘籍吧。”清河鄙夷道。


    他二人這邊說著,那邊孚琛卻臉色蒼白,目光閃爍,竟有些不敢直視曲陵南,半響,他才啞聲道:“你,可恨我?”


    他沒說為師,卻說我。


    曲陵南歎氣道:“我不恨你,無法可想,出此下策,也是人之常情。隻是對我而言,有了這等事,我便不能再待你如昔。師傅,我盡我所能,也隻能做到不怪你不恨你而已,你若還要我裝作什麽事沒有,繼續留下,與你做那孝順徒兒,那你甭廢話了,一劍劈了我便是。”


    曲陵南目光轉柔,道:“師傅,我已然將身為徒兒能為師傅所做之事盡數做了,我不虧心。作為師傅,你也照料過我,教導過我,你亦不虧心。撇開左律這回事,咱們倆都不虧心,這已然難能可貴,咱們又何必貪得太多?”


    “就這樣吧,留下來,你難保天天念叨被我壞了複仇大計,我難保天天提防你再害我騙我,咱們倆各懷鬼胎,終究要反目成仇,不若就此罷手?”


    她說完,朝清河招招手,清河會意,立即飛到她懷裏。曲陵南慢吞吞挽起袖子,露出前日孚琛親自給她結下的紅繩,抬頭微笑問:“據說,此物真名為伏地咒?”


    孚琛搶上一步,失聲驚呼道:“不……”


    “再會,文始真君。”曲陵南催動靈力,那紅繩瞬間化作紅色光影,將她整個罩住,紅光掠過,原地上立即空無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越寫越難寫,還好快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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