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


    瓊華諸峰,如浮羅峰、丹雲峰、禦察峰等皆有名由,能任一峰之主的修士,不僅需自身修為高深,且於門派中有不可取代之功。如禦察峰峰主道微真君,不僅輩分高,且一手北遊劍訣獨步天下;又如浮羅峰峰主文始真君,乃瓊華千年不二的天資縱橫之輩;又如丹雲峰現任峰主雲埔真人,雖修為隻金丹期,然其煉丹之能,當世無雙。與此般瓊華名峰相較,青岡峰在外名聲不顯,於內卻諱莫如深,皆因此乃瓊華曆代修士埋骨所在。修士雖與凡間不同,不行祭拜之事,然逝者為尊,此峰平素禁弟子到來,自有一派莊嚴肅穆。


    曲陵南與清河飛了數天,終究又回到瓊華派。幸得有清河在,一路所遇種種陣法禁製,皆得悄然化解,不至驚動宗派中人。


    然一路行來,處處人跡罕至,原本如畫的山水,因少了人氣,顯得越發寂寥蕭瑟。


    瓊華不是這樣的。


    曲陵南越走越有說不出的憂心,她記憶中的瓊華,時刻皆生機勃勃,風和日麗,絕非如此寂靜如墳墓般凝重。


    這裏定然發生了什麽她所不知之事。


    太師傅如何了?雲埔童子呢?


    還有孚琛,他怎樣了?


    一切雖說與她無關,然要說全然不管,卻又做不到。


    曲陵南繞開瓊華四峰,直奔青岡峰,來到之時,隻見斷仞萬丈,兩旁各有巨大的石闕巍峨聳立,當中一道陡峭的石階蜿蜒而上,青苔漫漫,樹影參天,與瓊華派處處山明水秀之狀自有不同。


    曲陵南仰頭皺眉道:“這可麻煩了,地方太大,四象歸土盞又太小,罷了,且尋一尋便是。”


    她正待踏步向前,忽而腳步一頓,回頭對清河道:“奇怪,此處禁製,與咱們一路行來的瓊華禁製皆不同。”


    清河皺眉道:“此處禁製,確有些古怪。”


    他伸出手,虛空而畫,諾大的山峰底下頓時現出金色符咒,密密麻麻,一層重疊上另一層。


    曲陵南凝神看去,隻見那符咒竟會自己移動,宛若一尾尾金色小魚,遊移其中,閃爍不定。符文千變萬化,無法歸一,初為凝形,複有不見。


    清河臉色凝重,困惑中帶著震撼,喃喃道:“我活了這許久,竟是頭一回見到這等禁製法陣。”


    “它是活的,”曲陵南皺眉道,“會動。”


    “不僅如此,它的移動全無章法,不遵四象之理,不循二十八星宿之序,可陣法不遵此理,如何能成陣,如何能運轉?”清河眉頭越皺越深,漸漸焦躁起來,急道,“不通,不通,全然不通,然為何不通之事,至此卻能自成一國,不通之理,卻能成變化多端的法陣……”


    他臉色越來越白,啞聲道:“難不成我之前所知皆錯?我一人錯了便罷,可為何天下皆錯?若天底下的陣法無錯,為何有此有悖常理之禁製存在?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他雙手漸漸抱上頭,急得滿地亂轉,宛若修士走火入魔之狀。曲陵南大喝一聲,揮下綠絲絛當麵砸去,啪的一聲給了他一下,清河一愣,卻隨即又越發迷亂。


    他身為上古器靈,生來隻有他設陣法亂人心神,何嚐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被陣法所困?而此陣法處處違背常理,若非精研陣法之人,又怎會因想不通其中關卡而心智迷亂?


    這個古怪的禁製,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克清河這般高明的陣法大師。曲陵南心知不對,生怕他再下去要心魔入侵,當機立斷虛空劈掌,打入其靈樞,清河頹然倒地,無法維持人形,隻聽啪的一聲脆響,一麵八卦銅鏡落了地。


    曲陵南將清河妙鏡收好,歎了口氣,忽而眼神一變,淩厲如刀。她手一揮,綠絲絛帶著五成功力直直擊向身後某處。嘩啦一聲碎裂聲傳來。


    曲陵南轉過頭去,但見那處已非空無一物,而是虛空中莫名出現一道深深裂痕,片刻之後,裂縫加大,終究碎裂落地,白霧皚皚中,一男子長身玉立,俊朗無雙,一雙深墨色眸子定定看著曲陵南,宛如枯井湧泉,寒潭浮霧,那男子試圖微笑,可惜一張宛若仙人般好看的臉,卻無法扯出一個如往昔那般溫柔和煦的笑容。他微微啟唇,似在歎息,又似喃喃低語,低徊悱惻,輕喚了一聲:“陵南。”


    此一刻曲陵南心中亦掀起波濤洶湧,驚濤裂岸,似驚似怖,卻亦有酸楚怨怒,可她尚未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做才好時,身體卻先一步做出反應。


    她身不由己地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令對麵的男子臉色一凝,目光愈發沉痛,卻也令曲陵南對自己浮起一絲自嘲的笑容。


    原以為豁達開闊,生死皆輕,江湖再見當道一聲別來無恙否;卻原來過往種種,曆曆在目,隻是她生性不喜鑽牛角尖,習慣將不愉快之事拋諸腦後,然內心深處,卻並非傷得不重,傷得無妨。


    她曾經願為此人拚命,願奉養眷戀不求回報,然一朝察覺一切不過一廂情願,慨然放手之餘,卻也不是沒有遺憾。


    然誰人能活著而不遺憾?青玄仙子不遺憾?清河不遺憾?她老早就死去的娘親不遺憾?


    都是於一步步無可奈何中走來,相比之下,自己曾經遭遇過的那些也算不得什麽。


    曲陵南輕輕籲出一口長氣,靜悄悄踏進了一步。


    然後她平淡無波地道:“文始真君,對不住,我又來了。”


    孚琛抿緊薄唇,深深地凝望她,點頭啞聲道:“我曉得你定然會回來,回來就好。”


    曲陵南認真道:“我可不是出爾反爾,皆因日前得到一個消息,據稱瓊華有變,畢璩師兄被封印後掉入此處,我尋思著,怎麽也得來一趟,見到你正好,你且實話實說吧,瓊華究竟發生何事,那些事,與你有無幹係……”


    孚琛凝視她良久,目光越來越溫柔,道:“你我多年未見,何必一上來便提這些?小南兒,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曲陵南微微一愣。


    “住的地方慣不慣?可有人欺侮你?那器靈一味奉承,定然不好敦促你練功習文,你可有好好修煉?陵南,”他踏進一步,語氣猶豫,可目光卻迫切,“這些年,你可曾惦記過我……”


    曲陵南低下頭,忽而覺著有些說不出的難過。當年兩人在一處之時,哪怕孚琛對她和顏悅色些,她亦會歡喜半日,可那記憶中的師傅何嚐有過這等溫柔款款的時候?


    她抬起頭,歎了口氣道:“停。我很好,但我好與不好,與你無關。”


    孚琛目中的感傷一閃而過,隨即強笑道:“我這些年可也不賴,你送我那把神器,迄今與我已能契合至十成,隻是浮羅峰上的老鬆樹被雷劈斷,我親手植了一株新的,你,要不要去瞧瞧與原先那株像與不像……”


    曲陵南搖頭道:“文始真君,別這麽同我說話,我不慣。畢璩師兄是否真個被封印於此?你若是不說,我便要進去尋一尋了。”


    孚琛歎息道:“這麽多年你一點沒變,旁人隻要對你好上一分,你便尋思如何待他好上十分還回去,我每每想起,均覺著不可思議,為何我這般睚眥必報之人,卻能收一個心地至純的徒弟?畢璩待你好,好在哪?他不過衝著掌教的命令敦促你讀過幾天書罷了……”


    “可我在此之前沒讀過書。”曲陵南回答道,“畢璩師兄是好人。”


    孚琛嗬嗬低笑,又問:“那雲埔童子呢?”


    “雲埔更好啊,”曲陵南道,“你問這些作甚?”


    “掌教涵虛真君呢?他待你如何?”


    “前太師傅寬厚仁慈,親傳我虛空劍訣,待我自然好上加好。”曲陵南皺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麽?直說。”


    “那我呢?”孚琛深深看著她,壓抑著聲音中的情愫,“我待你如何?”


    曲陵南忽而覺著有些惆悵,往事如煙,又曆曆在目,她想了想,終究還是道:“你待我,亦是好的。”


    “那個好,能否與我犯下的錯相抵消?”孚琛溫柔地道,“從今往後,我們重新識過,你不是我徒兒,我亦不是你師傅,我們再好好相逢,好好相處,這一次,我會待你真正的好,陵南,不管我對旁人如何,對你我從未有過殺意,從未有過害心,我隻是,隻是想……”


    “想騙我與左律雙修,然後害他功力盡失。”曲陵南淡淡地接過話,“文始真君,當日我已說過,我竭盡所能,隻能做到不恨你,要我若無其事,那太難了,我做不到。”


    孚琛神色終究變了。


    “當日我亦有錯,我這人從來不愛琢磨旁人心思,”曲陵南輕描淡寫道,“待你好便要好到全心全意,但我吃了虧,才終究明白,我待旁人好,旁人亦會不喜歡。對不住,我沒問過你便擅自決定要養活你,是我一廂情願。幸好咱們倆都沒真個吃虧,算了吧啊。師徒一場,好聚好散,我確定畢璩無事後就走,絕不多留。”


    孚琛臉色越發難看,盯著她沉默良久,呼吸漸次急促,眼眸慢慢轉成血紅,忽而一伸手,一股巨大的吸力當麵襲來,曲陵南瞳孔收縮,身子頃刻間輕飄飄往後飛出十餘丈,孚琛一抓而空,縱身一躍,張開雙臂直撲而來,宛若大鵬展翅,銳不可當。曲陵南心下一驚,隨即手下一轉,山間無數藤蔓花葉瞬間飛起,被她靈力一激,嗖嗖朝孚琛擊去。


    孚琛微微詫異,隨即一笑,道:“果然學了些新本事,乖徒兒,還有些什麽把戲一並使來,師傅陪你練手。”


    曲陵南手下一轉,三昧真火凝成一柄飛劍,直直指向孚琛,她淡淡道:“文始真君,你可想好了?咱們非要動手麽?”


    “莫怕,師傅心中有數,不會傷到你。”孚琛手一抖,巨大的風沙席地卷起,頃刻間將那花花草草卷個一幹二淨,煙塵中,孚琛目光深邃,內有壓抑的情愫萬千,卻終究手下一斂,沙塵化作土龍呼嘯而去。曲陵南臉色一凝,飛速縱躍而起,火劍再無遲疑,霎時間化作疾馳火圈,圈住龍首,曲陵南運氣靈力,用力一收,那土龍頓時節節被絞碎,土崩瓦解。


    她手一抖,虛空劍已出手,直指孚琛頸部腹部大穴。


    “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為師心中甚慰。”孚琛帶著笑,淩空踏步,宛若將那劍視為無物,曲陵南怒道:“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若能消你心頭之氣,便是被你刺穿幾個窟窿又如何?”孚琛微笑著凝望她,啞聲道,“我該的,我知道錯了,你莫要再生氣,可好?”


    他手一抓,徑直抓住劍尖,血至掌中不斷滴落,孚琛卻仿佛信步閑庭,步步逼近,啞聲道:“南兒,你走了這許久,我很惦記你……”


    “滾!”曲陵南大喝一聲,飛撲而上,虛空劍穿透他的手掌,頃刻間抵在他的胸膛心髒位置,曲陵南呆了一呆,看著他,怒道:“你要幹什麽?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一生都在尋思怎麽複仇,”孚琛凝視著她,低啞著聲音道,“怎麽變得更強,怎麽打敗當世第一人,我所做的一切皆為此目的,我想複仇,我想殺了左律,我想得自己都快瘋了,可我從沒想傷你的心,收你為徒,與你相伴那幾年,是我家破人亡後過得最為歡喜的幾年,可我不知道,你懂嗎?在當時,在我能時時刻刻見到你,與你在一起的那幾年,我不知道這歡喜有多難得,多難得……”


    曲陵南眼中蒙上淚霧,咬牙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一直忘了告訴你,不是你幸而拜我為師,而是我幸而收你為徒。”孚琛深深看著她,“我錯了,我往後什麽也不瞞你,我們從頭來過,從頭相識,從頭相處好麽……”


    曲陵南微微閉上眼,隨即睜開,目光淩厲,手下一轉,虛空劍霎時刺破他的胸膛,她冷冷地道:“不瞞我?那你說說,雲曉夢是怎麽回事,這個專為清河而設的禁製陣法是怎麽回事?畢璩呢?太師傅呢?瓊華派整個怎麽啦?”


    孚琛卻沒回答,他低頭看著劍,啞聲問:“你不肯原諒我?”


    “當日你我並無盟約,你算不得負我,何來原諒與否?可你身為瓊華長老,瓊華對你有大恩,你到底對他們做了什麽?人呢?都到哪去了!”


    她一句話沒說完,忽而臉色一變,一把將孚琛扯了過來,虛空劍順勢出手,狠狠擲向孚琛背後,哐當一聲巨響,山峰動蕩,空中火光四溢,曲陵南內息振動,拖著孚琛連退了十七八步才堪堪站定。隻聽一個聲音暴喝道:“哪來的妖女,有本事再受我一劍!”


    他話音一落,一柄巨大冰劍隨即破空而來,曲陵南想也不想,三昧真火催化的巨大火球當空迎上,轟隆聲中,巨劍裂為數截,孚琛慢悠悠地轉身,麵上帶著極為歡愉的笑容,他笑聲不絕,手一揮,紫色流光一閃而過,火球與巨劍均被一股強大的氣息瞬間壓下。他伸出手,緊緊攥緊曲陵南剛剛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後拖的手,柔聲道:“這下你便是再刺我多幾劍,我也不會放手了。”


    曲陵南怒道:“閉嘴!”


    “好好,”孚琛好脾氣地笑道,“可我對這小子還有幾句話說,你讓我說完好不好?”


    曲陵南氣惱莫名,又被他以古怪的法術壓製住渾身靈力,狠狠瞪了他一眼,伸腳就踹了過去。


    “哎呀,徒兒可真凶。”孚琛笑著受了一腳,轉頭對那偷襲之人道:“裴明,你也算我派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做事怎的不經大腦,毫無是非?分明是你師傅道微真君心術不正,妄圖迫我掌教師傅交出本派至寶,被我等合力拿下,你莫要跟他一錯再錯。”


    “放屁,我師傅道心堅定,為人最是中直不過,豈是你能汙蔑的?我看欺師滅祖的就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再說一遍,不換男主。


    呃,如果真的有男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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