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


    於是,他們倆在分別多年以後,難得又能心平氣和坐下來一道喝茶。雅*文*言*情*首*發


    在當年,孚琛所喝的靈茶得來不易,沏茶之水取自瓊華浮羅峰山巔一汪汩汩靈泉,靈茶采自瓊華丹雲峰雲埔童子的丹房外,煨茶的火,自曲陵南練出三味真火後便再沒用過其他。


    這一盞注入白玉杯中的碧色茶湯,不知傾注了曲陵南多少心思。


    曾經她覺著這件事會長長久久做下去,後麵與孚琛翻臉,出走十年也不曾為自己沏過一杯茶,不曾想再度擎杯,竟已滄海桑田。


    世事無常。


    連那對坐飲茶的人,原以為禍害遺千年,不想咋樣之間,已然朝不保夕。


    曲陵南胸口堵得慌,她握著這杯茶,卻仿佛重愈千斤。


    這些時日,她日日助孚琛疏通經脈,然沉屙已久,積重難返,她竭盡所能,也不過是令那經脈爆裂延遲些時日而已。


    可是孚琛卻很歡喜,褪下那記憶中萬年不變的虛偽麵具,他現下真能笑如春風,滿室生輝。


    他甚至又能開始跟曲陵南開玩笑,如在茶水中加入辣根果,騙曲陵南一喝下便噴了出來,他笑得前仰後翻,卻又能裝模作樣嫌棄道:“徒兒,你好歹也是個大姑娘,遵點禮儀可否?”


    曲陵南不理會他,他又軟語討饒,笑嘻嘻道:“徒兒徒兒,為師錯了,為師給你賠罪,莫要小氣則個。”


    曲陵南常常覺著,興許這才是孚琛最初的麵目,沒經曆家破人亡,沒背負血海深仇,他若平安長大,天賦太高,又有家族做依仗,他修行亦不會有諸多波折,若世事安然,歲月靜好,這樣的男子,當是這般狡黠又天真,模樣清貴,卻生性喜愛作弄人。


    可惜天不從人願。


    曲陵南心下惻然,坐下來沉默不語。


    “徒兒,你真個生氣了?”孚琛湊近她,笑眯眯地掏出一個東西道,“好了好了,為師賠你個東西,你瞧瞧?”


    曲陵南一看,隻見他手中托著一條柔軟的灰色發帶,這玩意曲陵南再是熟悉不過,她一把奪了過來,果然是當年她那根發帶,隻現下它質地更為柔軟,灰色綢麵上隱隱有金線起伏,勾勒出華美大氣的雲紋圖案,金光流轉,顯見被加諸極為高明的防禦術法,這根發帶已不再不起眼,而是一件上品法器。


    “我後來給它加了些料。”孚琛笑著道,“為師替你結上可好?”


    曲陵南微微閉上眼,又睜開,淡淡道:“我自己來。”


    她動手綁到自己的長發上,隻是她素來笨手笨腳,一應穿衣打扮皆是清河打理,隻會三下五除二將發帶纏上頭發而已,孚琛瞧了會實在看不下去,不由分說接過發帶,替她重新好好綁好。


    這一刻他近在咫尺,然有些東西卻已隔天涯,曲陵南本想直來直去問一聲你要作甚,可話到嘴邊,卻猛然想起他命不久矣。


    那還爭這些個東西作甚?


    他愛綁,便讓他綁去好了。


    曲陵南歎了一口長氣。


    “別不高興啊,為師這輩子,可隻給兩個女子做過此類事。一個是生我的娘親,二個便是你了。”孚琛柔聲道,“好了,你瞧瞧。”


    他手一抹,一個水鏡赫然而現,鏡中女子目光悲憫,頭上頂著一個大大灰色蝴蝶結,配著她一身清雅白衣,顯得有說不出的滑稽。


    曲陵南翻了個白眼,道:“你故意的。”


    孚琛哈哈低笑,摸了摸她的頭道:“我瞧你這身打扮不順眼挺久了。這下總算有點昔日我的乖徒兒應有的模樣。”


    曲陵南不耐道:“我好容易有身好衣裳,你為甚跟它過不去?”


    孚琛笑容微微一滯,低聲道:“因為,你現下的樣子像別人。”


    “誰?”


    “像我小時候無意間撞見的一幅畫,畫中隻有一個女人。”他歎息道,“她也是這般白衣勝雪,綠絲絛係腰,也是這般仙姿妙曼,超凡脫俗,可是我不喜歡。”


    “為何?”


    孚琛沉默良久,就在曲陵南以為他不回答時,卻聽他緩緩道:“我祖父愛那畫近似癲狂,將之藏於密室,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許。他又千方百計尋與畫中女子相似的女侍,哪怕隻是鼻子像,眼睛像,亦不惜代價將她們弄到手,成天命她們穿成這樣四下走動。後來,溫家一夜之間滿門被滅,我僥幸逃生後才知道,原來正是那幅畫,為溫家招惹大禍。”


    曲陵南忽而想起左律曾講過滅溫氏滿門的緣由,她不想勾起孚琛那些要命的新仇舊恨,遂自己側頭瞥了眼水鏡,生硬地道:“那什麽,多了頭上這個玩意,我瞧著不像仙姑,倒像個村姑了。”


    孚琛臉上露出笑容,柔聲道:“便是像村姑,才是我喜愛的徒兒嘛。”


    曲陵南沒好氣道:“是啊,徒兒像村姑,可不就襯得你仙姿不凡麽?”


    孚琛搖頭,看著她正色道:“徒兒像村姑,才顯得那些什麽仙凡之別,於她不過狗屎。她隨心所欲,愛怎樣便怎樣,而且她怎樣都好看。”


    曲陵南愣住了,她從沒在孚琛嘴裏聽過這般讚譽之語,一時竟有些受寵若驚,卻又生出微妙的酸楚,她別開眼問道:“喂,若我一直在你身旁,你現下可會替我預備新衣裳?”


    孚琛呆了呆,瞬間喜上眉梢,笑得眉眼皆是溫柔,他倉惶轉身,元嬰修為竟然忘了可隔空取物,而是傻乎乎地跑出去,跑了幾步才想起可不用跑,嘿嘿低笑數聲,手上結法訣,一點一探,將內洞的儲物袋拿了過來。


    他自袋中取出一套淡藍色衣裙,灰色暗金交領與腰帶,與曲陵南頭上的大蝴蝶結恰成搭配,他將這套衣裳遞過去,手微微發抖,結結巴巴道:“此乃為師,為師早早替你預下的結丹法衣,雖說沒你身上這套品階高,可也算小上品……”


    “拿來吧,囉嗦個甚。”曲陵南一把奪了過去,抖開來才發現,這套法衣製作考究,襟口袖口皆綴以金線繡成的防禦法陣,若無青玄仙子留下的私貨,這樣的衣裳,放眼整個瓊華也是獨一份了。


    她心下酸澀,臉上卻若無其事,道:“轉頭。”


    “啊?”


    “我換衣裳你看什麽?”


    孚琛猛然回過神,尷尬地轉過身去,過了好一會,他聽得身後曲陵南不太自然的聲音:“行了。”


    孚琛迅速回頭,眼前的藍衣少女一如心中懷想了千百回那般,容顏如玉,嬌憨卻又不耐,扯著裙子嫌棄道:“喂喂,怎的給我這麽長裙子,會絆倒的好嗎?”


    他再也忍不住,過去一把緊緊抱住了曲陵南。他在這一刻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千言萬語匯成一個念頭,竟然是無比慶幸。


    慶幸這個傻徒兒天生的秉性純良,胸懷寬廣,慶幸老天爺待他到底不薄,能於將油盡燈枯之時,尚有此等慰藉。


    “我……”他張開口,竟有些哽噎,卻更緊地抱緊懷中的女孩,“我說,你穿上挺不賴的。”


    “得了吧,”曲陵南道,“你再用點力,我就成穿得不賴卻被你勒死的頭一人了。”


    孚琛哈哈大笑,鬆開她,目光炙熱:“陵南,你可願與我……”


    “閉嘴。”曲陵南一手擋住他的唇,“隻要與你有關,我什麽也不願。”


    孚琛哽住,隨即點頭道:”好,我曉得了。”


    他又笑了起來,道,“不過能看你結丹,穿這套衣裳,為師心滿意足。”


    曲陵南忽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困倦,她心知有異,怒道:“孚琛,你在這套衣裳上下了什麽手腳?”


    孚琛手一動,那套法衣上的金光四下遊動,宛若一個法陣,將她牢牢困住,孚琛目光溫柔看著她,道:“南兒莫怕,此陣隻困你一時,不會困你太久。”


    “瓊華的事,不能再等了,我得去好生處置,但你就不用跟來,師傅向你保證,待此間事了,定會還你一個與昔日一樣的瓊華派。”


    “你所喜愛的那些人也都會一一回來。”


    “南兒,多謝你,以我一人之力無法疏導經脈,不曾想你卻能助我。”孚琛輕輕撫上她的臉道,“我還有事沒做完,還不能死,對不住。”


    “然我待你之心,卻無欺瞞,我舍不得你,”孚琛微微笑了,“可卻不得不舍,往後,你要多保重。”


    “孚琛,你說什麽,我聽不懂!”曲陵南掙紮起來,卻發現那法衣將她牢牢困住,動彈不得。


    “若有……”孚琛目光眷戀,卻猛然閉上嘴,他長長歎了口氣,深深凝視她,然後毅然轉身,緩步離開。


    他始終沒將“若有”什麽這句話說完,可莫名其妙的,曲陵南卻懂了,她曉得孚琛想說的其實是,若有機緣,若能從頭,若有來世,若能回首。


    可惜世上哪來的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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