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欲望總是無窮無盡。一旦得到想要的東西後,野心隻會隨之膨脹——


    光與暗交織起來,倒更像是水麵泛起的漣漪,在波紋的邊緣消失。


    這是最光明的時代,也是最黑暗的年代;既是智慧的年頭,也是愚昧的未來;我們渴望奔赴天堂得到救贖,卻轉身奔向了相反的方向——人們走著、跳著,歌頌著美好願望,然後跳進巨大的火坑。歌聲休止時,下一波腳步聲交替著接上挽歌。


    曆史中的英雄不僅僅湮滅於時間的長河中,也誕生在平凡的日子裏,和你我他一同苦著臉喝下這杯名為生活的苦酒,輕嗅腐爛與芬芳並存的花草。


    不妨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欣賞獨屬於人類的寂寞與痛苦。


    ……


    這是荊棘之年,夏月初至,天空中又是一輪明月夜。


    月色皎潔高掛夜空卻穿不過這厚重的雲層,隻好止步於此,在雲之上灑滿銀光,與雲下的世界行成截然不同的對比。


    窗外的雨還在繼續——


    仿若教堂前張臂擁抱信徒的聖母瑪利亞,與落雨聲組成的聖歌一同奏響神的哀愁。


    可惜神的憐憫並不能讓地上這群迷途的羔羊領悟何為仁慈。他們充當著蝗蟲,掠奪囤積著資源。


    雨珠從萬丈高空墜落,在堅硬的大理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站在城市間的高樓之中,透過被汙漬埋沒的窗戶向外看去,這場雨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帶給觀雨者一股難以言明的寒意——


    黑色的雨如野獸般直衝大地,在人間呼嚎,吞噬著人類的棲息地。


    “三天了,好像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窗邊的人緊皺著雙眉,滿臉愁容地望向窗外。那裏,黑色的烏雲布滿了整個天空將溫暖的光擋在雲外,留下了陰沉的灰色天空。


    “這個城市也要遺棄了嗎?”


    他喃喃自語右手輕顫,話中的失落寫進了雙眼。但沒有人能回答少年的問題。


    三年前仿生區出現變故後,任何人都無法預測到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如果人類常說末日就是環境惡變的話,那現在已經到來——


    克瑞斯扶著額頭,他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像裝了漿糊似的全身無力。他越發得有些反感屍位素餐的城市管理者,這些家夥蠻橫無理,滿臉橫肉,像一頭吃得流油的肥豬,不僅吃相難看而且沒有食物後轉身就撲向下一塊“蛋糕”。


    而這塊蛋糕便是這段日子裏人們口中所說的“新時代”。


    “真是的。明明隻需再加把勁,就能抑製住仿生區的惡化……”克瑞斯嘟囔了一句,他並不想離開這座城市。


    但這些想法並沒有意義。


    “叮!”冰冷的機械音如同凶獸的獠牙,在房間內布滿寒光。


    “明日天氣:大雨,氣溫:18攝氏度至22攝氏度,風速:東南,每秒2米。”


    “濕度為74%,不利於出行。”


    雨聲驟然加劇,頓了兩秒,屋內的寒意被暖光接替——


    屋內淡黃色的燈光,少年怔怔得望著窗外,他忽然回憶起一些事情,有些懷念幾年前躺在椅子上曬太陽的日子——


    溫暖的白光,積極的未來,以及陪在身邊熟悉的身影,這便是曾擁有的東西。


    記憶裏那頭金色的長發曾如夏季的陽光般耀眼,帶來歡樂與笑聲。那位時常紮著馬尾的白人少女,總是強調自己的人生理想是相夫教子,在丈夫家做個賢妻良母。


    隻是,可惜了。


    “明明是白人,怎麽就追求穆桂英呢……”


    少年苦笑一聲,話中更多的是惆悵與無奈。


    這段過往的記憶意外溫暖人心,然而過去的時間不能停留太久——


    畢竟那是過去時。


    話音落下的最後,唯有一聲歎息在房間輕輕傳開,仿若四散的漣漪,世界的回應是雨水打在玻璃上的沉悶聲。


    城市在陰雲的籠罩下,每一處裸露的鋼鐵骨架都透著深深的冷意。這些象征現代化的產物,此時更像是囚牢。就連隨雨而來嗚嗚的強風,也似在發出低沉嘲弄。


    曾幾何時,這是希望的代名詞。


    少年緩過神來,目光掃過,對麵大樓裏的最後一個房間慢慢歸於黑暗。他感受到一道黑色的人影在房間中站立很久,最終還是戀戀不舍的關上門離開了。


    “離開了。”他繼而苦笑,“是啊,怎能不撤離呢?”


    “但這麽拋棄自己的家園……”


    聲音戛然而止,昏黃的燈光暫時成為了房間內的主角。


    窗外,濃墨浸染的大樓在黯淡的燈光中如同伺機而動的巨獸,裸露的鋼鐵仿若鋒利的爪牙,靜等獵物進入狩獵範圍的刹那,嘶嚎著,猙獰著撲過來撕咬所有生物。


    “約書亞,這就是天啟吧。”


    聖經內所記載的滅世之兆,與他眼前所見別無二樣。


    少年的思緒被拉回,托起茶杯的手微微顫抖,連喝水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失去了氣力,茶杯又重新回到黑色的木桌上。


    目光越過窗台轉向茶杯邊上的黑皮日記簿,少年像往常一樣擔憂起來——


    這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事情,讓每個人類都嚐盡了苦頭。他們實實在在得感受到了來自世界的憤怒。


    這是一場戰爭。


    仿生區變故後,人類為了延續生命同環境惡變的世界宣戰。


    然而隕石群的逼近,雨人病毒的擴散……這些麻煩事如跗骨之蛆。


    人類必定會輸在這場自掘墳墓的戰爭中。


    “咚、咚、咚。”


    敲門聲響了三下,每下都無比相似的間隔和力度,預示著敲門的主人是一個古板甚至有些呆滯的人。


    而做出這種精微到分毫行為的生物,隻有一種——


    倘若還能承認其是一種生物的話……


    少年被古板的敲門聲驚醒,他不得不停下正在手中的事情,略帶些許無奈得望著木門外,等待著接下來將要走進的客人。


    “吱呀!——”


    淡黃色的燈光中,緊閉的木門被打開,一隻白色的機械手搭在門把上,繼而優雅得關上木門。


    “唉!”


    走進來的人影對少年來說無比的熟悉,他甚至可以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樣的對話。


    來訪者用淡藍色的瞳孔緊盯著少年,一雙白色的機械手交叉抱在胸前,而美貌的容顏因為嚴肅此刻讓人心生畏懼。


    機器人理論又一次突兀出現於他的腦海中。少年感到喉嚨有些發幹,但他沒有拿起桌上茶杯解渴的念頭。


    “你又在浪費時間了,克瑞斯主人。”


    與美貌形成鮮明的對比,冰冷的聲音中絲毫不帶有人類的感情。每一位聽到這種聲音的人,都免不了恍然大悟般在心中驚歎道科技結晶的美麗。同時望著精致細膩的容顏在心中歎息——


    原來隻是個機器人。


    還好隻是機器人!


    古板!呆滯!


    這是克瑞斯對機器人的兩個評價。


    向來對機器人無好感的他,並不因機器人的美貌而心生好感。相反,在那場大火之後,他對機器人的態度變得十分挑剔——


    即使這位機器人在製造出廠時,性別設定為女性,是一位美貌的機械姬。


    “克瑞斯主人,你定好撤離的時間了麽?”


    「這個大腦隻有鐵塊的機器,永遠無法理解人類的感情。」


    克瑞斯輕哼一聲,他對機械姬永遠是這樣傲慢的態度。


    他瞥了眼身前的機械姬,沉默得靠在椅子上再次望向窗外,沒有回答機械姬的問題。


    天空永遠布滿了黑雲,隻能帶來沉悶和不快。


    克瑞斯繼續回憶著——


    人類已經有將近兩個世紀的時間沒有看到原本的藍色天空了。貪婪的索取和無休止的破壞,這種無止境的欲望已經讓人類逐一品嚐到了惡果,並永遠失去了夢想中構建的世外桃源。


    雨還在下。


    飽含黑色汙漬的雨水滴落,重新將剛剛清洗幹淨窗戶蒙上了一層黑色的陰影。自動雨刷瘋狂的衝刷著窗戶上的雜質,黑色的雜物順著雨刷上的導槽慢慢流進排水管中。但是雨水不停地打在窗戶上,黑色的汙漬越來越多,自動雨刷的關節很快就被雜物堵住再也無法運轉。


    “克瑞斯主人,該離開城市了。”


    機械姬再次提醒著眼前的人類,她那雙白色的機械手在淡黃色的燈光下,稍稍帶來了一絲親熱的溫度:“第779次撤離計劃已經結束,撤離通道已關閉98處,剩餘12處。2個小時後將開始第780次撤離計劃,你已經是最後一批了。如果再推脫,能趕上的就隻有最後3條緊急通道。”


    她藍色的瞳孔中交替閃爍著淡藍色的光芒,身材嬌小的人形機器人仿佛在思考如何說服眼前倔強的人類——


    如果不能將這位倔強的少年說服,就隻能采取強製的手段了。而強製的手段,對於這個剛剛誕生不久的種族來說則是一場“災難”。


    禁止傷害創造者。


    這是所有機器人的第一條準則,也是最根本的命令。


    同時緊跟其來的第二條準則:機器人永遠保護創造者,讓機械姬放棄少年的念頭直接泯滅在未出現之前。


    嵌入到核心芯片中的命令是無法逆轉的法則,不得不讓這位向來古板的機械姬為此耗費能量,模擬人類的情感思考著解決之道——


    “城市中的環境還在不斷惡化,當初建造的仿生區現在已經成了惡化的罪魁禍首。”機械姬笨拙地說著,她十分努力著讓自己的語氣不那麽生硬,“這裏已經不適合人類居住了。最後的一批撤離會在明天淩晨6點結束,人類將會在舍棄這座城市,由機器人接手清理和改造。”


    顯而易見的結果是失敗。機械姬的這些話對於人類來說,隻是一番呆板的教條,絲毫不能說服眼前的少年。


    她見眼前的少年仍舊毫不在意得盯著窗外,淡藍色的瞳孔中冒出一道藍色的微光繞著眼眶轉了一圈,這次換用嚴肅的語氣再次說道:“最好的撤離時間是現行時間的六小時後,原子時23時08分12秒!24點後的天氣將變得極度惡劣,大部分道路都將被迫關閉。模型分析的結論中,將僅剩3處通道可以通行,風險概率達到60%。”


    然而克瑞斯不為所動的態度讓她的大腦有些“發燒”。


    撤離計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少。撤離過程中的危險開始增多,甚至某些事情會讓人類在計劃中喪命——


    “新時代撤離點關閉隻剩下四個小時,所有機器人都開始做好準備。”


    撤離花費的時間加長,這意味著環境又開始急速惡化——仿生區造成的惡果無法逆轉。


    「最後一批的撤離計劃很可能提前開始。」


    中央大腦發來的信息讓機械姬的大腦更快的運轉,從而思考說服的方法。


    兩條無法違背的準則,和眼前倔強的少年讓機械姬第一次心生出焦急的感情。白膩的臉龐也因為能量的消耗加劇帶上了點點紅暈,當然這隻是cpu運轉過快,身體中的電纜開始發熱。


    忽然。


    機械姬淡藍色的眼睛越過少年,望著木桌上黑皮的紙質日記本:


    “約書亞的生命組在新星。”


    聞言的少年轉頭望了過來,機械姬嘴角輕輕挑起,她以為模擬思考回路成功了,她似乎找到了應對方案——


    “如果這次不撤離的話,約書亞的生命組很可能會存在一定的危險。”


    然而,這個笨拙的家夥搞錯了說教和威脅——


    克瑞斯牙齒緊咬著下唇,他哭笑不得地接受了來自機械姬的威脅。


    「這個笨蛋!」


    他知道這個笨管家搞錯了說教和威脅。無奈的他隻好裝作生氣的樣子,瞪了一眼機械姬。


    約書亞的生命組倒是不會存在問題——


    但他看到機械姬得意的鬼臉後,又不得不在發笑的同時,擔心著機器人的忠誠。


    即使這是人類的最高產物,科技的結晶,被無數的科研者證明不會背叛人類——


    可這片天空的結局,不也是出乎意料嗎?


    「算了,讓她高興一會吧。」


    克瑞斯心中一歎。現在的世界不單是一種問題造成的結果,他立刻放棄了深追下去——


    身為神父養子的他自然是名虔誠的天主教徒,擁有著不多的溫柔與善良。但有些諷刺的是,善良的他在這個世界吃了不少苦頭,卻仍不見聖經所說“溫柔的人有福了”。


    九年前那場大火,他最後能依靠的還是自己,而並非那位仁慈的聖父。


    他所信奉的那位神明像風一樣。無論如何諂媚、崇拜、祈求,至高的神都不曾給予救贖。


    又或者,這份救贖被人類丟棄了。


    克瑞斯恍惚中想起了這麽一段話——


    一個世紀以前,因為克&隆人而誕生的信仰危機,仿若名為恐慌的病毒頃刻之間感染了許多人。當時曾出現了“上帝已死”的觀點,引起一時轟動。


    比之尼采的“我是上帝”更為過分。


    “那群瀆神者……”


    克瑞斯自言自語半句後停了下來,他注意到機械姬張著嘴。


    淡藍色的眼睛提溜提溜地轉著,機械姬繼續說道:“t510已經開始了掃尾工作,克裏斯,如果不提前在環境惡變到臨界點前撤離,恐怕會對您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脅。”


    城市環境的惡化已經可以直接觀測到——


    黑雨越下越大,透明玻璃慢慢被染成彩色。


    白色的粉末,紅色的液體……一種又一種怪異的顏色已然將對麵的大樓染得麵目全非。


    “走吧。”克瑞斯歎了一口氣,最終還是妥協了,“這裏該廢棄掉了。”


    「約書亞的生命組更重要。」


    視他的線越過對麵的大樓,望向天邊遙遠的龐大黑影——


    大雨天是看不到那座山的。


    克瑞斯轉頭看了眼恢複到古板嚴肅模樣的機械姬,他明白了原因,向對方輕輕說了聲——


    “謝謝。”


    從椅子上站起來,克瑞斯凝視著遠處的群山,靜靜地站著。


    “再見了,故鄉。”


    淡黃色的燈光應聲關閉,如同幾分鍾前克瑞斯所看到的情景一樣。他也仍有些不舍地站在黑暗的房間中,聽著自己的呼吸聲——


    “再見了……父親,母親。”


    克瑞斯呢喃著。幾秒之後,他轉身離開了黑暗的房間。


    機械姬跟在克瑞斯身後,再次優雅的關上了木門——


    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宛若重複了千萬次。


    她看了看握在手中的門把,身體微傾仿佛在離開前與舊居告別。


    過了幾秒,她張開嘴,紅唇中輕輕地吐出幾個音節,仿若在他人耳畔細語——


    “再見,城市。”


    她隨即轉身追上已經走遠的克瑞斯,目中閃爍著幽光,在黑暗中分外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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