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嘛,小菲。”


    “小……叔叔。”她改了口,聲音很低,四下看了看,皇室女子結婚前是不能見男性家眷的,唯一的一名侍女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是被他下了術麽。


    “還是叫我小魔好了,這裏沒有別人,放心。”


    “……”


    三年裏不是沒有見過他,血族暗潮湧動,能單獨說上話又沒人竊聽的機會少之又少。


    “有、有什麽事嗎?”她避開目光,手指下意識抓住了裙子。


    連這個小動作都和她母親如出一轍,克林爾頓無聲笑起來。


    “小菲,你要結婚了。”


    “嗯。”


    “開心嗎?女孩子都是期望這一天的呢。”


    “……”


    她應該開心吧,做了那些丟進血族臉麵的事情克羅帝亞還會要她。


    她曾經期望過的,幻想過的,結婚的模樣,那樣的場景,可是身邊的人是誰,她根本想都不敢想。


    “小菲,”克林爾頓似笑非笑的,聲音清清落落,“我帶你走怎麽樣?”


    “……什麽?”


    “我帶你走,離開血族,你也不用結婚。”


    麵前少女的表情整個震驚了。


    “……去哪?”


    “人界。”


    她身體一顫,宮外人聲喧嘩,宮內空蕩寂靜。


    半晌,她頭埋得低低的,“謝謝你,小魔。”說著笑起來,“不必了,是我自願嫁給他的。”


    禮花在落地窗外刺啦一聲騰空而起,綻開絢麗的彩花,照亮了她的側臉。


    自己也好,別人也好,不要再做傷害別人的事情了,不要連累別人,也不要給家族丟臉了,身為公主吃穿這麽多年,公主的本分都沒有盡到,多麽不恥的事情。


    祠堂。


    高高青白色尖頂的古老建築,龐大精致而詭異。


    道路兩旁齊森森筆直站立著血族士兵,兵器泛出冷光,她穿著高跟鞋踩在紅絨延綿的地毯上,祠堂冷光幽幽清清,黑色蝙蝠在頭頂抖動翅膀。身旁身後是各族族人,威嚴莊儀的陣仗,他們一起來等待千日祭裏最強大最原始的血族血統的回歸誕生。


    進入古老祀堂過後身後兩扇三人多高的巨大半橢圓門扇緩緩從兩邊合上了,偌大大殿內立定著血族長老和十幾名身穿密使長袍的守衛,燈火昏暗,極度華美精致的牆壁浮雕在光芒中模糊而隱約,克羅帝亞身著禮服站在祭台前,而他身後便是血族長老大祭司。


    ……哎?


    她怔了怔。


    血族結婚……是這個樣子的嗎?似乎和她印象中不太相符。


    克羅帝亞衣裝筆挺,回頭衝她露出禮貌有致的笑容,伸出手。她看著那隻修長的手,走過去搭上。


    禮樂輕悠悠奏響,周邊皇室親戚和長老目光如炬。


    他們執手立於祀堂大殿上,祭司在他們身前念誦頌詞,父帝該隱的雕像巨大,黑暗中栩栩如生一般,身後的倒立大十字架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咒文。她靜靜俯下頭,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


    無論如何,這就應該算是嫁給他了吧。


    莉露站在人群中,沉默地注視她。


    念完後舉行了諸多儀式和教令宣布,最後祭司合上書行禮離開,克羅帝亞側頭對她微笑。


    “夫人。”


    她突然失了所有力氣,沒有應,隻不過低聲問,“不用交換戒指嗎?”


    “請跟我來。”


    由祠堂內祭司出麵帶領,他握著她的手繞過雕像和祭台,眾人和祭司跟隨其後。


    魔法陣在黑暗中撩起鮮血淋漓的光芒,陣法轉動,一條長而寬的甬道出現在麵前。


    菲特心中沒有來由的一緊,身後那些親戚貴族看她的眼神很奇怪,直愣愣的,火一樣,灼烈又冰冷,好像透過她看見了其他的東西——


    某種,他們貪婪渴望的東西。


    甬道之後是通下地底深處的平台,上去後平台自然勻速下落,視野全是黑暗。


    “這是哪裏?”


    “夫人待會就知道了。”


    她看看克羅帝亞和血帝大臣,神色如常,“你們都知道這個地方?”


    克羅帝亞這才轉頭好好的看她,透過婚紗是少女純粹姣美的臉,眼睛大大的,不禁笑了笑,伸手撫上她的容顏,因漫長歲月而沉澱下來的細長眸子裏有了新亮柔和的光。


    “其實,我很喜歡你。”


    他輕輕摸著她的臉,注視她呆呆的模樣,不可察覺的歎息,“其實你這種可愛的女孩子,真的不應該是純血種。”


    菲特挪開臉,側過了目光,“你喜歡我什麽?”問了一句,自己都覺得可笑,“徒有外表無力自保,嬌身慣養一無是處,自艾自憐混沌過日,花瓶角色你有什麽可以喜歡的?”


    克羅帝亞笑了出來,“你是這樣想自己的?”


    “……”


    “菲特身上,有種很柔軟的光,這種光就算是在人界我已經有幾百年沒有見過了。”降下平台速度減緩,看來是到了,“所以,你很珍貴。”


    地底最深處是間大殿。


    極其巨大的殿堂,就像一座剜空了的城堡。仿佛有月光照耀,整間殿堂鋪滿銀光,清澈流瀉,將一切布局裝潢映照的夢幻般莊嚴美麗。


    守候在殿堂裏的血族全部身穿奇異花紋的長袍,戴著雙耳帽和銀色麵具,眼睛部分的鏤空是妖冶邪肆的形狀,黑洞洞的令人沒有來由地生畏,他們齊齊對血帝和她跪拜行禮,虔誠敬畏,然後無聲伏起幽魂一般聚攏到祭台。


    “這裏是……”


    莉露不掩訝色,四下一望,“……難道是‘起源’?”


    “女騎士閣下好見識。”克羅帝亞微笑,“這便是數千年前父帝被弑之地,同時也是我們血族的發源地,漫長歲月以來,我們一直守護這裏。”


    兩名戴麵具的祭司幽幽飄到菲特麵前,向潔白的新娘伸出手。


    “吾輩一直等待那位大人的蘇醒——”蒼老的聲音從祭台飄來,瘦小老人佝僂拄著蝙蝠頭拐杖背緩緩走下,走到他們視野中,眼睛卻是炯炯發亮,好似燃燒一般。


    “數千年過去了,花費百年的心血研究,吾輩終於等來了這一刻,創造承載血液與力量的完美容器。”他的目光刀刻似地打在菲特臉上,犀利引得少女一顫,老人聲音一並低沉狠厲下去,“但她卻不知此任重大,愚蠢無知被肮髒人類玷汙,將吾等血族子民的終生期冀毀於一旦!”


    大殿裏寒涼,鴉雀無聲。


    所有血族低垂著頭,謙卑地聽取老人嚴厲的訴斥。


    “少女。”老人將手杖直指於她,“你可知罪?”


    她抬眸望著老人,沒有說話。


    兩名麵具祭司托起她的手,朝祭台走去。


    “還好吾輩留下一手,千日祭,那至關重要的一刻吾等待千年,何況短短千日?”老人低笑一聲,來回踱步,步伐緩慢沉重,“如今便是這那一刻,吾輩終於等到,父帝重生,今後便是血族主宰的天下——”


    血族貴族抬起頭,目光裏含著深深的期待和感動,又恭敬地朝老人深深拜去。


    真的是期待和感動,他們在期待什麽感動什麽?菲特愣住了,目光裏一個個平日裏威嚴肅穆的血族長輩齊齊拜於老人身前,她被拖到三層之高的祭台上,魔法陣光暈攢動,偌大祭台上鮮花和倒十字架圍繞著一具碩大的棺材,上等萬年紅楠木,漆金鑲鑽,就算在皇室裏也難得尋見。


    台下祭司聚在一起,手持結印緩緩念咒,少女頃刻之間被銀白結界包圍。


    “……公主?!”


    莉露頓覺得不對一個猛衝上前,被祭司侍衛一把攬下。


    “公主?”


    她臉色微微變了,心中的不安呼嘯,怒視人群最前方的克羅帝亞的背影,在侍衛的阻攔下傾身向前,“這是怎麽一回事?!這不是結婚,汝等在做什麽?!”


    “這自然是在結婚,回歸血統喚醒始祖的婚禮。”克羅帝亞回頭衝莉露悠悠笑起來,“最完美的婚禮,公主也是最完美的容器,始祖會是她的子嗣,以她的血肉為糧食饜足重生。”


    “什——?!”


    她臉色瞬間蒼白,抬頭望向遠處被結界包圍的新娘,手下欲拔刀被一旁侍衛總領攔下。


    “騎士閣下,請自重。”侍衛總領掌下甚至動了魔力。


    “你放開——公主!”


    他眼神一使,幾個高階軍官一把將其按住。


    她大叫出聲,渾身冷汗冒出來,心跳急劇加速,清秀的麵孔發白。


    她的公主殿下原來不是結婚。


    原來不是結婚。


    ——是送死啊。


    是她把她帶回來的啊,是她啊,是她……


    怎麽可以,為什麽她要把她帶回來,為什麽要她痛苦,為什麽讓她千個日夜裏再也沒有真正笑容……


    如果一開始身為自己的騎士不出現,她的公主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呆在她喜歡的那個男人身邊了吧。


    都是她害的啊……


    “——公主啊!!!”


    克羅帝亞緩緩走到祭台前,仰頭看著高台上銀光包裹的少女,一名麵具祭司已經雙手捧著寶石鑲嵌的古老長劍,緩慢而崇敬地從一側走上樓梯。


    咒聲喃喃,悠長,古老,低沉,千年歲月的洗練沉靜,血色的魔法陣花紋以祭台為中心,沿著牆壁上紛亂交錯的刻痕蔓延到整間大殿,紅光映上每名血族的臉,仿佛是夜裏蠢蠢欲動的獸。


    血帝負手立於一邊,法術微風拂動他銀色發絲,表情隆重而沉寂。


    克羅帝亞溫和地凝視她,台上那銀白祭司已走到她身邊。


    將施予咒術的千年前聖器刺入她身體,血液流進棺材,始祖便會自動吸食她的血肉,然後蘇醒。


    始祖蘇醒後同樣會吸食身為長老的他的身體,他身體裏的血液全部獻於最偉大的王,何等榮耀的一件事。


    在同一個地方,身體上真正的結合,血肉相融,這不就是最完美的婚禮麽。


    克羅帝亞想著便滿足地微笑起來,“菲特,我說過,我真的很喜歡你,隻不過可惜了呢。在人界,你似乎被稱作為……聖杯呢。”


    台上的少女四肢已經被棺材裏伸出的鮮紅荊棘纏繞住,棺材裏漆黑她什麽都看不見,視線漸漸朦朧,不知是不是咒文的原因。


    台下那些血族的一張張臉是那麽熱切而期待。


    她的父親,她的子民,她所認識的大臣貴族。


    然後,她看見了莉露,她被侍衛扣住,衝她叫喊著,臉上布滿淚水。她叫喊的聲音她聽不見,幾乎是什麽都聽不見了,她便衝莉露笑了笑,她是真心的想笑。


    她記得很久以前,很小的時候,偷聽父親和某個長老談話。


    她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聽見了,容器,聽見了,始祖,聽見了,重生。


    她不明白,但是被發現了。


    父親的怒顏下是母親將她抱走護住了。


    後來內亂時,叛黨踢開了寢宮的大門。


    抓住她,現在就舉行儀式。


    她可是珍貴的聖杯,得到她就是得到這個世界。


    不要多說了,抓緊時間,現在就開始吧。


    光束咒文打來,她的母親緊緊抱著她,很緊很緊,她感覺到有什麽濕濕的,大片大片沾在她衣服上,她覺得難受。


    那是紅色的。


    可她母親還是抱她抱得很緊,然後碎成白砂,在她眼前散了。


    “公主——您!”


    莉露看清了她的笑容,遠遠的,心疼的整個人都崩裂,淚水肆意地下了。


    “您該不會……早就知道了吧……”


    隻不過,她真的沒有想過是以結婚的形式,這般到來。


    “你有什麽遺言嗎?”


    祭司無聲雙手托劍來到她麵前,台下克羅帝亞微笑著說,“有什麽想做的事,我可以幫你辦到。”


    菲特白光中低頭看他,片刻後,勉強伸手撩起了自己一縷長發,荊棘嵌進肉裏滲出血,滴落於棺材中,漆黑裏一片沸騰。


    她看了看,沒管,伸出另一隻手,指甲拉長切了下來,銀白發絲卷在掌心垂落幾絲。


    “把它……”


    她又沒說了,閉閉眼。


    聽赫蓮說過,在東方,女子斷發送於男子,是表達願嫁為妻的意思。


    可是她就算把頭發送到那個人麵前有什麽用呢,都三年了。


    他的孩子說不定都能走路了。


    啊啊,她在幹什麽,這麽傻的事情,他已經把她忘了吧,和艾莉蒂幸福生活在一起。


    他現在一定很開心吧,他能好好的,她就滿足了。


    菲特收攏掌心,斷發在她手中化為灰燼。


    “沒有。”


    祭司托劍一旁,不動聲色。


    克羅帝亞示意祭司一個眼神,回身走開。


    菲特呆呆看著掌心的灰燼,放下了手。


    咒語越來越密集,重重疊疊,她閉上眼,咬住了抽搐的唇。


    不要哭啊。


    詹姆說過,女孩子笑起來最好看的,不要哭啊,你看,那麽多人在底下,那麽開心呢。哭個什麽,三年來她不都是沒哭的麽,那時鞭子抽下來那麽疼不是也沒哭麽。


    不要哭……


    銀麵祭司走到她身前,結印後,將長劍衝華麗的劍鞘中拔出,寒光凜凜,鋒芒畢現。菲特注視長劍後抬頭,張開雙臂。


    “請你快一點好嗎?我……怕疼。”


    她很認真地說完,閉上眼。


    雅蘭。


    祭司雙手持劍舉起她到頭頂,由上筆直劈下。


    雅蘭。


    雅蘭。


    你在哪裏。


    錚——


    脆響似鍾鳴,由祭壇擴散到整個大殿。


    “什麽……”


    老人驚詫仰頭,大地震動,頭頂天花板灰塵簌簌下落。


    魔法陣鮮紅的光芒仿佛凝結一般釘住,下一秒,劈裏啪啦碎成瓣瓣碎片,光點星砂琳琅滿目流瀉在大殿上方,人群一陣騷動,驚恐四下張望。


    菲特睜開眼,近在眼前是那張妖冶的銀色麵具。


    “哎……?”


    一劍劈在她身側,劍光流轉,劍下銀白結界火紅荊棘若業火焚燒般轟成灰燼。


    她呆住了。


    祭司離她極近,她隱約聽見了呼吸的聲音。


    他拉過她耳邊一束發於唇邊輕吻。


    “我要的豈止是你的發,我要你整個人。”


    聲音就那樣,柔柔的,戲謔的,她聽見了。


    真的聽見了。


    麵具在她視線裏滑落,她呆住的同時,祭司雙手摟住了她的腰,那麽緊,那麽暖,身下最古老的魔法陣術破散,純白光片似大鳥般騰起飛散,流光溢彩。狂風中她潔白翩飛的婚紗和他寬大的法袍都在翻滾抖動。


    瞳中映出男子英氣微笑的熟悉容顏,黑發綠眸,眼角輕佻而溫柔。


    “好久不見,菲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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