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沒有遇見你。


    她覺得很難受,視線一片模糊,身體在疼,仿佛血肉銷蝕又重新組建那般地翻滾疼痛,麵前的書頁嘩啦啦自己翻動,無數金色符文隨著書頁鏤空流溢出來——一枚一枚釘在她身上。


    她艱難抬起頭,隔著屏障,她隱約看見小魔捂著臉跪下去了,那個藍袍少年衝了出來,台下好多血族都倒下去了,她隱約聽見了哭嚎與嘶吼,重重疊疊,與身體的疼痛一並若黑色的潮水般漫上來,漫過她的四肢,她的頭頂。


    她沒有力氣,跪了下來,沒有再念咒了,可是咒語符文仍舊不停從古書中飛竄出來,無數鮮紅荊棘由地麵上破土而出,張揚舞爪瘋狂生長,直至貫穿天頂交織在整個銀白大殿的空間。


    ……怎麽回事……


    噗通。


    她心裏一跳回頭,身後那具棺材裏的漆黑,動了。


    黑色血色在她腳底盤桓成一張小型魔法陣,詭異的紋路是她從未見過的,尚未出口,眼裏有什麽熱熱地流了下來,她用手一摸,是血。


    視線也變成鮮紅的了。


    緊接著嘴角和鼻孔裏也流出來,她震住了,恐懼與驚惶瞬間控製了她的心神,她四下一望,再收回目光時,棺材裏倏地伸出一隻漆黑的手,血淋淋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漸漸收緊。


    她無法呼吸,身後古書漸漸翻完,結界也漸漸薄弱。


    快失去意識時,黑色手臂被一股力量切斷了。


    “傻妹妹啊,是那個男人讓你做這般危險的事情的?”


    銀發血族出現在她身旁,指尖力量勢如破竹衝向棺材,“你想吃掉它,它正在做垂死掙紮,想成為始祖不是那麽容易的。”


    菲特模模糊糊抬頭,心血冰涼,皇子已經是滿身鮮紅,露出的肌膚上是瓷器破碎一般的裂紋,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


    “哥哥……”


    皇子對她笑了笑,用了最後的魔力,光爆席卷而去轟隆作響,狂隨怒卷的大風將他們的銀發吹得翻飛交織。那棺材裏飛出了無數漆黑的蝙蝠,從她頭頂上貫下來,腳下黑色法陣綻放出豎直光束,包裹了她全身,隨之而來的是漆黑的旋風,從她腳底生成。


    身後那本自千年以來便傳承的古老□翻下最後一頁,失卻了光澤落到地上。


    書頁上已是一片空白。


    血族起源之地,銀白大殿裏鮮紅荊棘肆意交錯盤虯,旋風刮起狂暴的力量嘶嚎著將一切吞噬,那是地獄裏深黑的泥淖,冥間的幽魂一隻隻從幽邃黑暗中縈回飛出,巨大的聲響中她的意識漸漸不清,隻記得有許多東西一遍一遍衝刷進了她的身體裏。


    她的最後視野中,她的哥哥對她露出了無奈寵溺的微笑,零零碎碎碎成齏粉。


    雪白的粉末極快地消失了。


    人間的天空此時一片血色。


    深紅與黑暗交織,籠罩了整片大陸,天際隱隱烏雲翻滾雷聲陣陣,濃稠的黑暗中時不時有刀鋒般冷光掠過。


    邊關荒原,一輪碩大的紅月,幾乎侵占整片天空,靜靜停在那裏。


    身後的國王軍鴉雀無聲,隻有指揮官發出令喝。


    逾萬支附魔箭的銀光劃開夜空,帶走先譴隊一半以上的性命。此時距離尚遠,隻有腐敗的氣息隱隱約約傳來。


    “防禦——”


    一輪劍雨並不能完全抵禦下第一波攻勢。吸血鬼擁有遠超過人類的單兵能力,官方的數據是一對十八,而在實戰上,這個數據可以提高到三十五——沒有任何軍隊能承受被他們衝入陣營的代價。


    騎士們拉起厚重的盾,準備好承受四周和上空的撞擊。這需要強大的臂力和意誌,隻要一個人出了紕漏,整個小隊都會死去。


    戰場上的所有人都在見證這一刻。


    如果我沒有遇見你。


    想象中的重擊並未到來,取而代之的是輕微的力度,血液傾盆而下,順著盾牌間的空隙淅淅瀝瀝留下來,聞起來好像壞掉的奶酪。


    “解除。”


    雅蘭的聲音在荒原上響起。


    騎士們順馴而疑惑地放下盾牌,於是,他們來到了地獄,並且自此終生無法忘記。


    目之所見皆是盛大的死亡,耳邊是血液被灼燒發出的滋滋響聲,鼻端,是腐爛的味道,混合著硬土的腥氣。


    衝鋒的血族敵軍正在自毀,猶如此刻那輪紅月變成烈日。斷肢沉悶地落地,腹腔被剖開,內髒下落的聲音則帶著一份粘膩。在濃墨重彩的血色裏,軍隊震驚看見,蝙蝠嘶聲力竭的尖叫,卻沒有聲音,一如他們的將軍——在一輪紅月下,那身姿平靜得難以描摹。


    那筆直的背影,好像與荒原合為一體。


    “那的確是將自己成為始祖的□,可誰能理解‘始祖’的真正含義呢?血族裏最古老的禁術,能開啟使用的,大抵隻有當今純血帝王亦或——千年聖杯。”


    帝都“夜鶯”服裝店裏,赫蓮坐在桌子前,望著眼前的虛無開口。


    窗戶外天色暗沉而赤紅,血腥鋪滿天空。店外擁集了大量行人,帝都人民走到大街上,紛紛驚歎於這一奇異景象。


    “所謂始祖,便是世界唯你獨一無二,將所有血族之力納為己用。”她低頭慢慢道,這件事,她也參與在其中,□的真正所在地和召喚□法,那是她從血帝的眼中讀出的分毫,這一切是不是命中注定呢,她默默想。


    “她之所以被稱作是聖杯,實現任何願望之物,而人類的願望,一直以來不正是不老不死麽?世界兩大定理,時間不可超越,生死無可超越,而這正是超越光陰和生死的最終根源的達到。”


    有誰動過癡心妄想,力量永恒,於是有了這個法術,被封印在血族禁地裏,而那位公爵,隻是將它做了另一個用途。


    消滅血族。


    赫蓮轉開了目光,低頭望向倚在桌子旁喘息的藍袍少年,他,不,應該被稱作“她”全身淌血,血肉仿佛有無形的蟲蟻噬咬吞食,寸寸腐爛。


    阿染的麵孔幾乎分不清楚,她幾乎是在哭叫。


    “求你……救他……”


    “你走吧,我幫不了你,阿染,我救不了他。索斯拉也好……克林爾頓也好,再強大的血族,都會因她而化為塵土白骨。”


    那是以全世界同族為代價而獲得的力量永生,超越世間一切限界。


    可怖如此的禁術,那是血族裏最古老的機密,從古傳今,那是人類口口相傳的傳說中不老不死永葆青春的秘密。


    也是無數血族所向往的最強力量的擁有。傳說總歸美好而誘人,蒙蔽了其中的最悲慘的現實。


    不老不死,青春永生,怎麽可能毫無代價。


    赫蓮再看去時,桌子旁已經是一堆肉末,燃燒焚化。


    “所有血族都消失,就算隻剩她一個,戰爭也算是結束了。”


    這就是那位公爵策劃好的結局。


    ***


    直至數百年後她都記得那般的場景。


    她再睜開眼時,花了好久視線才聚焦。


    成片的漆黑中,她見得分外清楚,大殿似乎已經崩塌,巨石荊棘,她緩緩爬起來看了看,沒有感到疼痛,如往常那般。


    “醒了?”


    銀發血族一身血汙,靠在岩石壁上躺著。


    菲特望過去便一聲驚叫,那是血帝,她的父親,華美的袍子殘破不堪,下半身已經砂化。她驚得渾身顫抖,踉踉蹌蹌爬過去。


    “父王……?!”她聲音已經不完全了。


    血帝定定望著她驚惶慘白的臉,無力閉了閉眼睛。


    “父王……這是怎麽回事?”


    血帝拿他那雙已經汙濁的眼看著她,唇邊逸出一聲笑,幽幽歎息:“好你個‘風隼’,原來最終贏的竟是你,是我低估了。”


    “父王!父王!”菲特嚇得眼淚都出來的,哆哆嗦嗦摸到他的□,白砂從她指間簌簌落下,她手抖得厲害,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畫麵,完全震驚了,“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成這個樣子?”


    “我撐不了多久了,原來這就是血族的命運,”血帝歎了一聲,“這樣便是終結麽?”他活了那麽久,原來等到的是這樣的終結,“菲特,他騙你,利用你,我現在再把這句話說一遍,現在你該是相信了罷……整個血族葬送在你手上了,你可知足了?”


    他說完,不等她失措的回答,垂下眸,砂化風雪覆蓋般蔓延到了上身,漫過了頭頂,隻剩那曾經精美的刺繡長袍攤在那裏。


    她一直記得的。


    望向大殿時所看到的,她尖叫著跑到地麵上看到的,她推開血族城市一扇扇房門時看到的——


    何為人間地獄。


    毫無生息,唯有她一個的人間地獄。


    血族的天空再也沒有了厚重的烏雲,陽光燦爛普照大地,第一次照亮了這座居住著夜行生物的華美糜爛城市。玲瓏空寂時光回廊,寧靜而安詳。在那刺眼的陽光中,她沒有感到任何不適,隻是仰著頭,第一次直視陽光,眼前一陣一陣發白。


    白砂灰燼血肉模糊的空城。


    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麽呢,她不記得了。


    後來她走了很遠,多久她不知道,她來到了血族與人間的邊境,大片的荒原上都是密密麻麻白骨頭顱,她從氣息辨出了是血族。


    數以千記的血族埋葬於此,他們不是純血種不曾砂化,隻有屍骸。這應是戰場,荒原間有馬蹄交錯踏過的痕跡,淩亂得宛如聽見他們的嘶嚎與戰栗。


    他們未曾拔刀便已消亡。


    所以她真的聽見了,那些同族死前的哀叫,他們絕望的麵孔擠在她麵前,質問她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聲聲詛咒。


    驀然她明白,一切隻是一個局,他步步為營設計好的局,其間他是不是動過真心已經不再重要,他要的是結果,將世間所有血族歸於塵埃的結果,天下從此太平的結果。


    剛烈陽光下她赤著腳走在無邊無際的荒土上,被白骨貫穿了腳掌,那一瞬間的疼後,血肉自動生長,淌開的血液回流,那個血淋淋的窟窿頃刻消失,她低頭看著她的腳,光潔柔白的腳背,不帶一點淤泥。


    夾雜著沙礫的風,幹裂地吹起她的長發,銀光抖動如匹練,閃爍在這片滿目瘡痍的荒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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