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來到出現在小溪邊,借著大樹遮掩身形,先是看了看對岸的竹樓,又抬頭瞥了眼高出竹樓的斷崖,以及被崖頭遮住半邊的皎潔彎月,眉頭微微皺起。


    連日來均為陰蒙蒙的天氣,晝不見日,夜不見月,不曾想今夜竟忽然放晴,皎月當空,為諸多夜行客添了不少麻煩,猶其是這種被別有用心之人矚目的地方。


    當然,憑他的武功,也僅是稍稍有點兒麻煩罷了。


    趁著天際一朵烏雲遊過,遮住月光的一瞬,他倏地一閃而逝,再出現時,已到了竹樓之下,無聲無息穿窗而入……


    ……


    矮榻上,雷哲和衣而眠,實則全無睡意,初時一直默運心法,可惜怎麽也無法進入定境,心知不能強求,旋即作罷,隻是暗自保持警惕。


    若他所料不差,明日伯父和堂兄的死訊至乎屍體便會被送回族裏,那時他即一躍而成族長第一繼承人,全族矚目,更會獲得族長直屬勢力及一些投機族人的全力庇護,盡管族長父子雙雙暴斃必然會使族長一脈的聲勢一落千丈。


    換言之,今夜就是雷冗殺他的最後機會,也是他此生以來最危險、最煎熬的一夜!


    這讓他多少有些心浮氣躁,以致未能再像之前那般靈覺敏銳,也就沒有第一時間發現穿窗而入的不速之客,直到來者無聲無息逼近床頭丈許之內,他才後知後覺,被窩裏的雙手分別扣住了一柄青銅飛刀。


    說起來,這一手飛刀技法,還是小時候堂兄雷駿傳予他的。


    “阿哲,是我!”


    來者刻意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下語氣中一如既往的堅定沉穩。


    “是髯叔麽?”


    雷哲睜開雙眼,悄然把青銅飛刀收入袖筒,這才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是我!”來者正是雷髯,但見他眉頭一皺,“阿哲,你的警惕太差了,今時不同往日,你可得小心再小心,即使睡覺,最好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怎麽了髯叔?”


    雷哲明知故問,眼睛漸漸適應了屋裏的黑暗,略帶疑惑地看著雷髯那包圍著濃密胡須的古銅色方正麵龐,下床走向桌子。


    “不可點燈!”雷髯低聲喝止了雷哲的意向,“不能讓人知道我來過你家裏……”


    黑暗中,雷髯的瞳孔綻放著微弱奇光,像是定在空中的兩隻螢火蟲。


    雷哲眼底閃過羨慕和渴望的色彩,知道這是功力持續運集的現象——雷髯身在屋內,卻在分心監察著竹樓附近的一切動靜,顯然謹慎非常。


    不同於雷哲自己精修靜定功夫所得的時靈時不靈的微妙靈覺,髯叔憑借一身渾厚真氣,一旦全力運功加持耳目感官,方圓數十丈的任何動靜頓時無有遺漏。


    “看雷髯這般凝重模樣,多半也猜到族長父子凶多吉少,雷冗蓄勢待發,而他自己一步落後,步步落後,如今看似風光如昔,實則處境微妙,若無遠慮,必有近憂!”


    對於“大哲”察言觀色的揣摩結論,雷哲深表讚同,“他夤夜來此,不就是來挽回先機的嗎?多半想通過我推動族長一脈跟雷冗死鬥……嗬嗬!”


    果然,雷髯語氣沉重:“阿哲,你伯父和堂兄遲遲未歸,族中人心浮動,不乏居心叵測者欲對你不利……”


    “對我不利?”雷哲眨了眨眼,“髯叔多慮了……”


    雷髯聞言皺了皺眉,隱隱感到不對,從上次刺死山甲的表現,還有獨自一人安然歸來來看,這小子絕不該如此木訥、遲鈍啊?


    於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阿哲,你要相信髯叔的閱曆和眼力,若真有人對你不利,憑你的武藝如何能夠抵擋?”


    “為防不測,你便聽我的,先隨我去我家避避……”


    “髯叔的好意,小子心領了……”雷哲一臉無所畏懼,頗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然則族規嚴明,誰敢在族地對我痛下殺手?”


    托庇於雷髯羽翼之下,他固然可以安然度過今夜之危,然而明日族長父子的死訊傳來,此事必會成為他與雷髯受人懷疑的口實,更會因此而失去族長一脈部分死忠的擁護之心。


    而且,萬一雷髯鋌而走險,殺了他然後把他的屍體栽贓給雷冗的屬下,那他豈不嗚呼哀哉?


    雷髯暗歎一聲,終於反應過來,雷哲這是信不過自己,越勉強越令雷哲生疑,偏偏現下雷冗一脈大勢漸成,自己一脈已與雷哲繼承的族長一脈若不唇齒相依,必將會給雷冗各個擊破,因此自己絕不能與雷哲生出嫌隙。


    為今之計,隻盼這小子能夠見機行事,保住小命。


    於是鄭重道:“阿哲,那你自己小心防備!”


    “髯叔關懷,小子銘記。”雷哲作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禮,“髯叔慢走!”


    輕嗯一聲,雷髯驀地化為一溜殘影,箭矢般射出窗外。


    雷哲呆坐一會兒,摘下床頭牆壁上的帶鞘鐵劍,這是今秋月圓之時落英所贈。


    “鏘!”


    兩抹兒白刃乍現,寒光流轉,中間夾著三指寬的黑漆漆劍身。


    “一個武者,與其相信他人,不如相信自己手中之劍……”


    輕輕撫摸著劍脊,指尖冰涼的觸感讓雷哲心頭一清,迅速冷靜下來,一時間眸光沉凝,隻可惜,愈冷靜,他愈明白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單憑手中之劍,他保護不了自己!


    “雷冗會怎麽做呢……悄無聲息地殺了我,留下一個無頭懸案?還是,殺了我栽贓給雷髯?亦或是,殺了我栽贓給族長一脈?”


    雷哲忽然笑了笑,隨手把鐵劍丟在榻上,把肚皮拍得砰砰響,“罷了!死也要做個飽死鬼,先大魚大肉一頓……”說著走向房梁下懸著的一排排肉幹、魚幹。


    近日來內氣修行初見端倪,令他一身純凝氣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對食物的需求亦隨之再增,幸好他不缺存貨。


    肉幹下方的牆角擺放著三口大缸,缸裏都是他日複一日以獸肉充當食補,所積存的各類油脂。


    ……


    “篤篤篤!”


    敲門聲傳來,盤膝調息的雷冗睜開眼來,銳芒一閃而逝,“進!”


    來者快步近前,正是他的心腹部屬之一,“百長,夜已深了,依然不見雷髯的人出現在竹樓周邊……”


    雷冗聞言默然不語,臉色凝重。


    “百長”即為“百夫長”,是他在族中部曲裏的正式頭銜,數百年幾經變遷,雷氏一族的部曲曾采用過各種編製,但最終仍用回這最原始的“伍長”、“什長”、“百長”三***級軍階,並固定下來。


    “百夫長”的多寡根據族中部曲數量的變化而增減,一般在三至五名,已是僅次於族長的實權派。


    近年來除了族長本人,他和雷髯便是唯二的百夫長,說是“百夫長”,實際上直屬部下沾親帶故,再加長久經營,他們各自所能調動的人手遠超百人,因能與族長分庭抗禮。


    然而大丈夫寧為雞首,不為鳳尾,他怎甘心止步於與族長分庭抗禮?


    為了完成父親未竟之誌,亦為了自己一展抱負,他苦心孤詣,布局三年,眼看著到了收官環節,不料卻在最不起眼的一環出了岔子——露兮竟失手了!那小子活著回來了!!!


    露兮的死活還在其次,他若不能及時除去那小子,那他此前一係列布局及襲殺族長之舉,都將為那小子做了嫁衣。


    原本,今夜最好由他親自出手襲殺那小子,再栽贓給雷髯的人,可惜族長的臨死反擊給他造成的內傷至今未愈,若他行動時給雷髯截個正著,雷髯定然不介意趁機除去他。


    此時看來,雷髯早有防備,自己更不能隨意出手。


    理清利害,雷冗肅然道:“罷了……你們動手吧!待我登位族長,雷錚你這‘十夫長’的位子也該升一升了!”


    雷錚聞言一喜,“百長放心,我等必定做得首尾幹淨!”


    言畢昂揚而去。


    雷冗瞧著他的背影,雙眼眯起,意味莫名。


    ……


    “百夫長……”


    疾速潛行中,雷錚默默叨念。


    他在十夫長這位子上熬了十來年,苦勞多多,儼然已是僅次於雷冗、雷髯的強手之一,可惜族長並不願再多一位百夫長分權,雷冗、雷冗又不會輕易挪位子,即使他再不甘又能如何?


    而今更進一步的機會就在眼前,他需要做的,隻是無聲無息地解決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罷了,憑他的武功還不簡單?


    不多時,雷錚便到了緊挨著竹樓的斷崖上,與一直在此監視的弟弟雷銳匯合,“如何了?那小子是否有異動?”


    雷銳輕輕冷笑:“異動?那傻小子整個一酒囊飯袋,大半夜還起來煮肉吃……你聞聞,油膩味都傳到崖上來了!”


    雷錚抽了抽鼻子,同時俯瞰下方的竹樓,果然燈火通明,而且隱約可見一個身影啃著肉塊從窗邊經過,不由很是無語。


    傻小子死到臨頭,可憐他自己還懵然無知!


    “小子,不要怨我心狠!”


    雷錚眼露寒光,“下輩子……別再托生在嫡脈!”


    正要蒙上麵巾,卻聽弟弟雷銳一聲驚呼:“似乎著火了……兄長快看,為何著火了?”


    雷錚一怔,連忙看向窗口,隻見竹樓裏一片火舌搖曳,正飛快探出窗口,向外蔓延……


    “兄長,還動手嗎?”


    “且等等!”雷錚眉頭皺起,眼神疑忌重重,“情況不對,萬一是個陷阱,我們一下去豈不恰好給人逮個正著?”


    “快撤!”


    二人疾速遠去,回首一看,熊熊大火已經吞噬整個竹樓,更在呼呼北風的推波助瀾下越燒越烈,火蛇亂竄。


    耀眼火光衝天而起,山上山下遠近可見。


    不一會兒,本已陷入黑暗的族人住宅先後亮起燈光,零零星星的族人向著燃燒的竹樓飛快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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