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古池回想楊縣長演雙簧的事,從未想到大領導也會有如此幽默的一麵,愈發覺得有趣,不禁樂起來。梵汐汐呻道:“瞧把你給樂的,人家隻是說幫忙介紹個對象麽,至於這樣喜形於色麽?”古池知道她誤會了,頓時窘迫不已,忙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汐汐道:“那你想的是哪樣?”古池就把早上的事說了一遍,兩人聽完也樂了。進了羊湯館,每人要一份羊雜湯,坐著吃喝。古池有些懷念家鄉的牛肉湯,嘴裏羊雜湯雖不及那種味道,卻也聊以慰藉。喝完熱湯,三人回了政府。古池待在房間裏輾轉反側,仍就難以入眠。拿出床頭書,接連看了半宿,迷迷瞪瞪到天亮。


    街市依舊太平,生活平淡如水。幾日後,一則驚若天雷的消息傳來,賈立仁在拘留所畏罪自殺了。此事仿佛一塊石頭丟進平靜的湖麵,濺起一股水花,蕩起層層漣漪,讓偌大的薊雲縣乃至上穀地區震驚不已。政府辦看似波瀾不驚,卻湧動著一股暗潮。古池內心遭受極大的震顫,一個人不久前還曾活生生地每日出入縣政府,開會講話作報告,突然間說沒就沒了,簡直恍若一夢,令人無法接受。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親眼見證這種事,以為它們隻會出現在電視或者報紙上,未曾想一切就發生在眼前。傳聞說,賈立仁被關在拘留所,把皮帶和衣褲係在屋頂的電風扇上,以此為繩上吊自殺的。人被發現時,赤身裸體,已經變得僵硬。他的死看似波詭雲譎,也終結了紀委的深入調查,此案基本算到此為止。


    他人也許視之作為一則新聞而已,古池卻陷入巨大的恐懼,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血腥與殘酷。他獨自悶在四樓宿舍裏,不開窗戶,關閉手機,腦袋裏不斷浮現賈縣長的音容笑貌。那副不怒自威的大背頭,略顯腫態的眼泡,寬大厚實的身材,就這樣消失了。古池清楚自己不過一名小公務員,雖然每日在政府上班,離所謂的真正官場還十分遙遠,但已隱約感覺到官場的危險。他離開校門跨進政府,也曾在企業待過,仍然難以接受殘酷的現實。當然,這一切與他沒有任何幹係,他連受影響的資格都沒有。古池一度認為,所謂壞官皆是驕奢淫逸,視民如草介,如同曆史上的和坤等人。事實並非如此,從個人感觀來說,賈縣長相當平易近人,言行和一般長輩無二,令人不敢相信會畏罪自殺。古池深受觸動,一時又難以參透其中因果,頓入迷茫。


    他擰開桌上的一得閣,朝硯裏倒了些,用中楷狼毫飽蘸濃墨,在紙上寫出一個“官”字。注視良久,忍不住又寫了同樣的字。如此反複,直至整張三尺宣布滿大小不一的“官”字。古池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越看越不對勁,那些原本靜止的文字竟然蠕動起來,“官”下麵的兩個“口”字忽大忽小,仿佛紙上一張張翕動的大嘴,試圖吞噬看它的人。他被嚇出一身冷汗,急忙丟掉毛筆,立刻逃離了房間。


    古池有些魂不守舍,真地被嚇到了。回辦公室途中,差點與來人撞個滿懷。抬頭一看,發現是剛從廁所裏出來的郗文錄。於是,連忙道了對不起,對方始終鐵青著臉,沒有任何言語。古池暗自琢磨,外人對此事或許無感,郗主任內心一定是異常複雜的。相信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曾經與自己在鄉鎮搭班的人,最終竟落得這麽個結局。古池回到辦公室,悶悶地坐在椅子裏。皮逑扔過來一份文件,道:“這裏有一份會議方案,你先看看吧,給楊縣長寫一份講話稿。”古池拿起來,翻來覆去瀏覽幾遍,內容是關於創建省級園林縣城的。


    皮逑坐在裏麵,吐了口煙,道:“此會主要是推進省級園林城市創建,一定要抓住這個主題,不要天馬行空地寫歪嘍。謀篇布局前要想清楚,領導們為何要開這個會,顯然是為了進一步統一思想,提高認識,明確創建省級園林縣城的工作思路和重點,要在全縣掀起一股*。所以,這篇講話內容起碼要有幾個方麵,像提高認識啦,加強領導啦,突出重點以及健全體製,等等。我這樣說,你能明白麽?”聲音從後背傳來,古池聞之,忙轉身應答著。待其語畢,道:“好的,逑哥,我就先琢磨著從四個方麵寫。”皮逑道:“一定要看清楚時間,此會後天即要召開,講話稿明日必須要出來,千萬不能拖太久。”古池點頭道:“好的,我現在就寫。”他打開綜合股郵箱,在裏麵翻找以前的縣長講話稿。


    不久,辦公室電話響了。皮逑說,郗主任讓他過去一趟。古池心裏一驚,不知所謂何事,不敢稍有怠慢,忙起身過去。郗文錄坐在巨大的班台後麵,握著那根黑色的萬寶龍鋼筆,低頭批閱著文件。辦公室很安靜,隻有筆尖在紙上發出的沙沙聲。郗文錄未抬頭,伸出一隻手示意古池坐下。古池已經習慣這種情景,默默坐在沙發裏等待。少頃,郗文錄停筆,摘下眼鏡,揉了揉雙眼,道:“小古,來薊雲這麽久,生活方麵適應了嗎?”古池感激道:“謝謝郗主任關心,一切都挺好的。”郗文錄點頭道:“你各方麵能力都很強,平時我都能看得到。政府辦就是一個大家庭,工作也好,生活也罷,若遇到什麽困難,一定要及時說昂!跟誰說都一樣,也可以直接跟我說。”


    聽到這些,古池內心泛起陣陣暖流,連聲道謝謝。郗文錄話鋒一轉,道:“小古,你工作前在江南讀的大學是吧?”古池道:“是的,讀了四年本科和三年研究生。”郗文錄道:“果然是高材生,咱們政府辦缺的就是像你這樣的人才。有件事兒需要你幫忙,別人怕是做不了。”古池一聽,心想莫不是又讓自己出去裝裱字畫,這倒算不上什麽難事。可是,領導講話如此客氣,他一時難以適應,忙不迭地道:“郗主任,有事盡管吩咐便是,我一定盡全力去做。”


    正說著,甄子賢敲門進來,懷裏抱著一摞報紙文件和雜誌。他從中揭過一疊,放在郗主任的桌上,道:“郗主任,這是今天的報紙和文件。”郗文錄沒抬正眼,厲聲道:“不要每次都把文件往這兒一堆昂,我哪有時間看這些,把需要我簽字的放在上麵。”薊雲土話裏“昂”字用得最多,人們日常說話愛用,開心或者生氣時也會用,聽起來特別有味。


    甄子賢一愣,連忙伸手把那疊文件調整了一下順序。轉身瞧了一眼古池,默不作聲地出去了。古池望見他的模樣,竟然有些想笑。郗主任接著道:“上麵要求領導幹部多學習,我和楊縣長一直在讀市委黨校研究生,明年就要正式畢業,現在學校要求寫畢業論文。我現在也抽不出時間,楊縣長那邊自不必說,所以想讓你費心幫忙寫寫,一般人怕是弄不了這個。”


    古池早些時候聽說現在領導皆喜歡讀個啥,以此讓簡曆變得更為好看些,看來倒是真有其事。寫論文倒不難,無非是要花些時間。他想起前兩天讀的一本書,裏麵說幫領導做一百件好事,不如幫領導做一件壞事。他覺得可以改成,幫領導做一百件公事,不好幫領導做一件私事。古池覺得自己讀了多年書,雖然稍顯木訥,但腦子不傻,這是培養與領導感情的好機會。於是,笑道:“謝謝郗主任如此信任,不知論文選題是什麽,要求多少字數,大概何時交稿,我一定提前把論文寫出來。”郗文錄麵露笑容,點燃一根荷花香煙,仰靠在沙發裏,道:“我和楊縣長所學都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你就看著寫吧,三萬左右的字數也就差不多了,時間上並非太著急。”古池稍顯拘謹地坐著,道:“這個題目比較好寫,那我就先著手準備吧,格式的話就參照一般研究生論文要求。”郗文錄點點頭。古池覺得已經無話,就退了出去。


    他有些不明白,綜合股本身就是為縣長服務的,寫材料是職責所在,相較於其他股室,搞文字亦最為善長。兩位縣領導的論文理應交給綜合股,為何現在竟讓自己來寫呢。全主任人稱薊雲縣一支筆,文字功夫高人一籌,這種事為何不直接交給他呢。古池暗自審慎一番,領導嘴裏說讀個在職研究生是上麵要求,心裏估計是十分在意。不然,兩篇論文完全可以隨便找人代寫了事,何致於這麽麻煩,私下交待給自己。也許,領導們覺得研究生畢業論文起碼得有此身份之人來寫,本科生或者是大專生恐怕不妥。他回味方才的對方,覺得自己言中有失,把話說得太滿了。自己怎能說論文不難呢?一方麵顯得自己多少有些自大,另一方麵也體現不出自己的辛苦了。如此一想,不禁深歎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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