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陽在即。


    隱陽城外,有十裏長亭,人也漸多。許多負笈遊學的士子,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以增廣見聞,如今邊關形勢不妙,不少人也都踏上返鄉的歸途。也有不少城中人,與老友分別,一送十裏,在此告別。


    長亭外,有酒肆、茶肆,隻是賣一些茶水、酒水,還有簡單的點心。旅人行至此,與好友分別,互敬一杯赤水酒,在若相逢,已是經年。


    進入五月,天氣漸熱起來。


    今年的天氣格外怪異,一個月之前,隱陽城還下了一場小雪,到了五月,天氣竟熱得出奇,老狗伏在地上,吐著舌頭,耷拉著頭無精打采。


    一輛牛車緩緩駛入長亭,在酒肆茶攤前停了下來。“喝口水,略作歇息,天黑之前,就能到隱陽了。”


    酒肆老板顯然認識老牛,看到蕭金衍與中年儒生,笑著打趣道,“老牛,生意可還行?”


    老牛笑罵道,“唉,苦命人吃苦命飯。咱又沒有當亭夫的小舅子,在這裏坐著賣碗涼茶就能賺錢,隻能看天吃飯咯!”


    大明邊城,十裏五裏,長亭短亭。亭長又稱亭夫,算是不入流的吏員,但好歹是吃皇糧的,在尋常百姓眼中,也算小有權力。這酒肆老板,正是十裏長亭亭夫的親戚,借這個關係,才在這裏開了一個酒肆茶攤。


    別看地方不大,搭著一個涼棚,擺著十來張板桌長凳,一日下來,竟也有四五百文的賺頭。


    老牛帶著兩人進去,對酒肆老板道:“老規矩,一壺涼茶,一張烙餅,半碟鹹菜。記在賬上!”又對二人道,“你們兩人吃東西,自己結賬哈。”


    這一路上,中年儒生話並不多,大多數時間,都在低頭讀書,偶爾閑聊幾句,也未有多大交集,蕭金衍見這中年儒生有些寒酸,道,“我請你喝酒。”


    中年儒生微微搖頭,道:“你的酒,我可不敢喝。你的人情,我也不敢欠。”說著,擺出十文大錢,“來一壺茶。”未等茶上來,又低頭讀那一本《禮記》。


    蕭金衍覺得有趣,跟他搭話,中年儒生並未理他。


    老牛吃了烙餅,打著飽嗝,與酒肆老板閑聊起來,“你小舅子在衙門口當差,最近有什麽消息,透露兩句唄!”


    酒肆老板道,“你三日兩頭的來問這問那,哪裏有那麽多消息,更何況你那大嘴巴,你若知道,整個隱陽城都知道了。”


    老牛嘿嘿一笑,拍著胸脯道,“你放心,我絕對保密。”


    老板也是八卦之人,湊過來低聲道,“聽說,最近京城要來個大人物,這幾日官府忙得上躥下跳,又是淨水潑街,又是拆除違建,都快趕上去年創城那會兒了。”


    “什麽大人物?皇帝嘛?”


    老板笑罵一句,“當今聖上,已多年未出京城,就算出城,放著大好江南不去,跑咱們隱陽城來作甚,吃風沙嘛?”


    隱陽城以西是橫斷山,高聳入雲,從內陸來的風,被橫斷山擋住,氣流回旋,造成了隱陽多風的天氣,有句戲言,隱陽一年兩次風,一次刮半年。


    老牛問,“那又是誰?”


    老板一撇嘴,“你問我,我又問誰去?”


    這時,五六匹快騎從遠處奔來,馬上是一群年輕人,有男有女,為首那人身穿白衣,二十餘歲年紀,以紅繩束發,來到酒肆麵前,一拉馬韁,馬長嘶一聲,前蹄抬起半人多高,差點就要踢翻一張桌子,嚇得旁邊的茶客驚叫連連。


    馬上眾人哈哈大笑。


    老牛見狀,連連躲避,做到蕭金衍、中年儒生身旁,蕭金衍納悶,問,“這是何人?”


    老牛低聲道,“隱陽城主李仙成的兒子,少城主李人傑。這人行事乖張,咱們盡量不惹為妙。”


    眾人一來,將所有食客目光吸引了過去。


    酒肆老板迎上前,陪笑道,“少城主打獵回來了?”


    李人傑翻身下馬,從馬上解下一隻竹簍,往桌上一放。竹簍之中,鮮血淋漓,蕭金衍望去,卻不知打得是什麽獵物。


    眾人坐下,一人嚷嚷道,“老孫頭,今日少城主打獵,大勝而歸,好酒好肉,趕緊伺候著!”


    酒肆老板應聲,連去準備。


    這些人興奮勁頭還沒有過,一名男子道,“少城主,今日好是痛快,那黑龍寨的寨主何等的威風,還大言不慚,要教訓少城主,結果連少城主一刀也沒擋住,就丟了性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其他人也都紛紛稱是。


    一名身材妖嬈的女子伏在李人傑肩膀上,格格笑道,“可不是嘛,那二寨主還覬覦人家美色,讓人家給他當壓寨夫人呢,真不知他說這話時,有沒有料到會身首易處!”


    蕭金衍恍然,原來他們說的打獵,是出城殺匪寇了。


    除了三大寇外,隱陽糧道上,還有若幹小撥勢力,這幾個年輕人,應是少年任俠,仗著武功高強,出城找樂子了。


    少城主李人傑雖然沒有說話,但眾人捧他,聽起來也很是受用,微微笑道,“話不能這麽說,能殺黑風寨二寇,在下也是僥幸而已,主要是他們為為非作歹,擾我隱陽安寧,我爹要事在身,無暇理會他們,我順手為民除害而已!”


    他聲音頗大,故意說給酒肆內眾人聽。


    另一人大聲道,“依我說,少城主過於謙虛了。當今江湖,除了咱們李城主,武功能比少城主高的,屈指可數,曉生江湖把您排在天地人三榜,那是沒有見過少城主的刀法。若少城主有機會去趟中原,什麽四大世家、八大門派,一刀一個,踏在腳下,看他們還敢小瞧咱們隱陽男兒不成?”


    蕭金衍心中一樂,這位少城主,武功不過知玄中境,就這點修為,給趙攔江提鞋都不配,一群人馬屁拍地隆冬作響,忍不住笑出聲來。


    眾人向這邊看來。


    那人道,“怎麽,你不服氣?”


    蕭金衍使勁搖頭,“不敢,在下大寫的服!”


    李成仙皺眉,望著蕭金衍、中年儒生,道,“中原人?”


    隱陽十九城名義上歸順大明,實則有高度自治權,這些年輕人性格狂烈,又以隱陽人為傲,對中原人並無好感。


    蕭金衍道,“


    在下江南蘇州人,來隱陽城辦點事情。”


    李人傑哦了一聲,並沒有將他放在眼中,他側身看到中年儒生在低頭讀書,對酒肆之內發生的事充耳不聞,笑問,“大叔,一把年紀了,書也讀了幾十斤了吧,可曾求得顏如玉、黃金屋?”


    說著,將身邊女子一把拉入懷中,那女子倒也配合,緊緊貼在他身上,勾住他脖子,笑道,“少城主跟這些窮酸書生有什麽好說的。”


    中年儒生抬頭,微微一笑,“讀書可修身、可養性,唯獨沒有顏如玉、黃金屋。”


    “那你讀書作甚?”


    儒生道,“我想從書中找出一個方法,能止戈紛爭。”


    眾人轟然大笑。


    一人道,“哪裏來的迂儒,怕是讀書讀傻了吧?在我們隱陽城,誰的拳頭大,誰的武功高,誰說話才算話,放屁還能聽個聲呢,讀書有什麽用?不如個屁!”


    儒生微笑搖頭。


    李人傑將竹簍往前一送,兩顆血淋淋人頭從中滑落,滾在三人麵前。老牛怪叫一聲,嚇得麵無血色,連連後退。


    蕭金衍、中年儒生,卻一動不動。


    那隨從旋即道,“江湖上盜匪林立,無惡不作,怎麽辦,難道你還跟他們講四書五經,感化他們不成?唯有以暴製暴!我們少城主英明神武,這些年來,已經殺了十個悍匪了。”


    李人傑更正道,“十一個!”


    “對,十一個。”那人一臉不屑的目光望著儒生,“讀書的,你殺過人嘛?”


    另一人笑道,“你看他這副模樣,別說殺人,恐怕連一隻雞都沒殺過吧!”


    妖嬈女子格格笑道,“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得就是你們咯!”


    中年儒生長歎一聲,望向西北方,仿佛飄到了橫斷山下的那一座城池,喃喃道,“我殺過人嘛?”


    這些年來,他靖難、征西、平反,為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位極人臣,然而定州屠城,卻成為他一生抹不去的汙點。


    在朝廷,人們稱一生安國公、大都督。在江湖,人們則稱他為天下第一高手。然而,他卻知道,在背後,他還有一個臭名昭著的名號人麵屠夫。


    翰林院的史官,甚至將他與白起、黃巢並稱三大人屠。


    三萬條人命啊!


    一夜之間,城池變血海,人間變地獄。


    當年的定州屠城,在朝廷之中引起了軒然大波,都察院的禦史彈劾的奏章,堆積成山,據說皇宮之中浣洗局的宮女用來取暖,燒了整整一個冬天。他被迫三交辭呈,引來皇帝雷霆震怒。朱立業將一名禦史左遷為鹽鐵巡查使,然後又當日就定了他的死罪,眾言官才明白,聖上這是鐵了心要護著他啊。


    一場風暴,消弭於無形。


    隻有登聞院的那條老瘋狗,從中嗅出了一絲端倪,隱約猜出,定州這三萬人命,是為靖難登基後的皇帝做背書。


    想到此,中年儒生自言自語,道:“我殺過人嘛?”


    ——


    明日給朋友踐行,喝酒,可能請假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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