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宇文天祿收功醒轉過來。


    蕭金衍連上前寒暄,宇文天祿不耐煩道,“死不了,什麽時候了?”蕭金衍望了眼天空,“寅末。”


    寅末,天色將明未明,東方旦白,萬物俱寂。


    宇文天祿盤算片刻,指著不遠處一處山峰道,“半個時辰內,帶我上去!”


    蕭金衍有些好奇,“咱們不是去招搖山嘛,應當往西北方向,這邊路不對啊。”


    宇文天祿臉色一沉,“我女兒在那邊等我!”


    蕭金衍聽聞,頓時來了興致,將馬栓好,背起了宇文天祿,健步如飛,向山頂奔去。山高不足三百丈,然道路險阻,且都是羊腸小路,看似不高,真走起來,著實費力,更何況背上還有個宇文天祿。


    等爬到了山頂,蕭金衍終於鬆了口氣,四處觀望,並無他人。


    “宇文姑娘呢?”


    宇文天祿道,“騙你的。”


    蕭金衍四下裏,隻見一片薄霧冥冥,半山腰之中,雲霧氤氳。稍片刻,東方見白,日出東方,一片雲蒸霞蔚,蔚為壯觀,這一幕,竟毫不遜於當年登泰山望日出。


    蕭金衍忍不住驚歎起來。


    宇文天祿對此情此景,毫無動容,目光卻望向了西南方向。目光所及之處,正是十數裏之外的一線天要塞。


    此時,一線天上烽煙四起,城牆之上,火光衝天,上麵隱約有人影攢動。宇文天祿神情有些凝重起來。


    “蕭金衍,在你眼中,我是什麽樣的人?”


    蕭金衍來到他身邊,望著這位中年儒生,不知他此時賣什麽關子,於是道,“宇文霜的爹。”


    “還有呢?”


    “登聞院的死對頭。”


    宇文天祿道,“你小子三觀不正。”


    蕭金衍心一橫道,“實不相瞞,大都督你武功蓋世,權傾天下,然行事卻狠厲毒辣,貪墨成性,又殺人如麻,是個地地道道的人屠!”


    宇文天祿聞言竟然笑了。


    這樣的笑容,讓蕭金衍心中發怵。


    當年學藝之時,李純鐵每每露出這等笑容之時,等待他的必然是一場疾風驟雨般的拳腳關懷。


    宇文天祿道,“天下之人,如你這樣想的多如牛毛,但真正敢在我麵前說的,恐怕你是第一人,蕭金衍,你膽子不小。”


    “我不過是說出實情。”


    宇文天祿冷笑一聲,“實情?你們所說的實情,不過是你們想要看到的,並不一定就是真相。”


    “那真相是什麽?”


    宇文天祿略一沉吟,“京中李尚書家中的李四郎,師出名門,品行俱佳,相貌堂堂,年初派人來家中提親,我覺得很不錯。“


    蕭金衍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隻見他一拍大腿,正義凜然道:“我知道真相了。宇文大都督文武雙全,有經天緯世之才,深得聖眷又不恃寵而驕,殺人雖多但個個罪該萬死,實在是百官之楷模,江湖之表率。縱觀寰宇,孔聖人排第一,武聖人排第二,宇文大都督排第三!”


    宇文天祿楞道,“這一撥馬屁,讓老夫有些猝不及防啊。”


    他笑了笑,“若是尋常,你性格穩重,行為做事頗講禮節,以李純鐵性格,斷然不會教出你這樣的師弟,以霜兒的性格,斷然不會喜歡你這種呆頭鵝,我還納悶,難道最近她轉了性子?蕭金衍,這幾日,為討好我,裝得很辛苦吧?”


    蕭金衍嘿嘿一笑,擺了擺手,“為嶽父大人服務。”


    宇文天祿揚手欲給他一拳,想起自己無法使用內力,隻得作罷,“若是二十年前,你這種油腔滑調之人,想要娶我女兒,門沒都沒有。”


    蕭金衍一臉期冀,做出洗耳恭聽模樣,“現在呢?”


    “窗戶也沒有!”


    蕭金衍有些不滿,“前輩,我從山下把你背上來,累得氣喘籲籲,結果上來你就跟我說這種話?”


    宇文天祿道,“背我一路,就想娶老夫的女兒,你小子未免想太多了。”


    “信不信我把你扔在這裏一走了之?”


    “不信。”


    “為何?”


    “因為我是宇文霜的爹。”


    蕭金衍被他拿捏地死死的,竟一點脾氣也沒有,“你把我弄到這裏,不會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不鹹不淡的話吧?”


    “當然不!”宇文天祿站起身,望了一眼天色,自言自語道,“差不多了。”


    “什麽差不多?”


    話剛出口,蕭金衍便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隆聲,順聲看去,聲音來自一線天關塞處,卻也沒有發現異常。


    宇文天祿淡淡道,“八個月前,有幾名胡商運了一大批鐵器從葫蘆口報關進入西楚,雖隻是鐵鍬、?頭、鐵鏟等尋常農具,但數量之多遠超過了朝廷規定數量。而且,西楚以遊牧為主,根本用不到這些農具,這些農具被當值軍長扣下,那幾名胡商竟以超過鐵器價格的銀兩賄賂軍長。這名軍長覺得有疑,收下賄賂後放行,決定派一人進入西楚跟蹤鐵器去處,結果一去便沒有回來。”


    蕭金衍驚愕道,“西十一衛軍屯長賴日丹?”


    宇文天祿訝然道,“你竟知道他?”


    蕭金衍點點頭,“是風字營的老人。”


    在雷家莊,蕭金衍聽雷振宇提到過他,此人本是風字營斥候,是趙攔江當年的同袍,因不被上司見喜,被貶到了西十一衛當了一名軍屯長,後來在西十一衛失蹤。之前,在蜀中時,宇文霜也提到過,這次去西十一衛是調查一名軍團長失蹤之事。


    宇文天祿道,“不錯,此人是征西軍一等一的斥候,他潛入西楚執行此次任務最為合適不過,不過進去之後,卻再也沒有消息傳出來。直到四個月前,與賴日丹接洽的一人,帶來了賴日丹的親筆書信,上麵寫了兩個字:水起。”


    “當天夜間,西楚的影子便偷襲西十一衛,將十一衛的所有屯兵擊殺,所幸那兩個字,卻傳到了京城。”


    蕭金衍知道此事,西十一衛所處本就有爭議,西楚占領西十一衛之時,朝廷雖然極盡譴責,卻沒有任何軍事動作,這件事曾在坊間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宇文天祿繼續道:“後來,西楚負責觀察風輿的人回報,西楚朝廷竟破天荒的在國內征徭役。”


    蕭金衍道,“西楚遊牧為主,又不農耕,出徭役作甚?”


    “對外聲稱是治理赤水河,朝廷又派出多方斥候進入西楚,然而對方防範甚嚴,要麽有去無回,要麽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情報,後來宇文圭派了兩名高手潛入,幾番周折之下,才發現了這些鐵器還有徭役的真正目的。”


    蕭金衍心中一驚。


    登聞院中,有一大明山河輿圖,當時閑來無事,他與副監察溫哥華一起研究輿圖,然後指定一處,作一些紙上談兵之事。


    有一次,他們以西楚、大明橫斷山為界,蕭金衍以三萬人守疆,溫哥華揚言不需一兵一卒,隻要三千役夫,便可攻下一線天。


    蕭金衍不服氣。


    溫哥華卻道,“赤水河距一線天不足三十裏,此處西高東低,若找一懂水輿之人,借助天險,挖溝掘壕,引赤水攻一線天,一日可破!”


    說著,還親手推演一番,讓蕭金衍啞口無言,所以至今他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這一計策,一來耗費大量物力財力、二來橫斷山地勢複雜,非有專業懂水輿之人,無法做到。第三,此事動靜頗大,極易察覺,隻需撤兵三十裏,等水退去,重新占領一線天即可,所以隻限於紙上空談。


    蕭金衍問,“難道是掘堤?”


    宇文天祿點點頭,“三年前一名術士去京城中討封,禮部接見他時,他滿口風言風語,且傲慢自大,結果被禮部轟了出去,當時他有一句話,說西疆防事,不堪一擊,後來此人便失去蹤影,後來有人在西楚皇宮見到此人,成為西楚的國師。這水淹一線天之計,多半出自他手。當年駐兵一線天,本是借助天塹,將一線天建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關,想不到天塹卻變成了坦途。”


    蕭金衍有些不解,“既然知道對方計謀,那為何不撤出一線天?若是怕丟掉關塞,可將絕大部分兵馬撤出,隻保留部分守軍,一旦遇襲,再來支援也不遲。”


    宇文天祿露出凝重之色,“你可知當今天子,是什麽樣的人?”


    蕭金衍想了片刻,搖了搖頭。


    他在登聞院長大,作為皇帝最心腹的特務機構,這位執掌大明二十年的皇帝,卻從未去過登聞院一次,所以蕭金衍也從未見過朱立業。


    每年三節,皇宮中會賞賜不少禮物、食盒,李純鐵每次都恭敬接下,然後分給登聞院各部之人,而蕭金衍與他,隻住在登聞院西北角的一處茅廬之中。


    這些年來,李純鐵極少談及皇帝,每日除傳授武藝,便是喝酒,然後發酒瘋,在登聞院中破口大罵宇文天祿,言語粗俗,咒他生兒子沒屁`眼,生女兒嫁不出去雲雲。


    宇文天祿緩緩道,“當今陛下,是一位機會主義者。當年,他還是永王之時,是皇位第六繼承人,然而一番覆雨翻雲,奪得大寶。他一心想建功立業,成就不世功勳,在他眼中,三萬百姓也罷,十萬征西軍也罷,都不過是他睥睨天下的螻蟻。”


    雖然沒有明說,但蕭金衍已經感覺到,一線天這三萬征西軍,可能成為皇帝爭霸路上的一枚棄子。


    蕭金衍心情沉重,他覺得有些憤然,宇文天祿明知道這一點,卻不肯做出任何改變,一時間,他對宇文天祿也產生了惡感。


    他冷冷道:“當年定州屠城,還有眼前的水淹征西軍,宇文大都督便是他手中的那把屠刀了?”


    宇文天祿歎了口氣,“終究,你會懂得。”


    遠處轟鳴聲越來越大。


    連日來暴雨,隱陽城赤水河水位卻沒見漲,但上遊水位卻暴漲,當西楚軍掘開河堤之時,蓄了多日的大水咆哮著,帶著泥石,向一線天衝了過來。


    蕭金衍望去,烽火台燃起了紅煙,直衝天際,城頭上亂作一團。


    轉瞬之間,整個一線天關塞,被洪流淹沒。


    隻剩下一展日月旗,露在水中,飄搖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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