郪縣縣城。


    五顯祠。


    陳君寵被軟禁在這裏已經兩天有餘。


    看押他的士卒知道他是個好官,倒不至於連飲水都不供給,可馬科曾放話要餓死陳君寵,也確實未安排陳君寵的飲食,因此看押士卒也不敢給他飯吃。


    況且陳君寵堅守郪縣縣城,確實讓他們死了不少同袍。


    他們敬佩陳君寵是個好官之餘,也是有些仇恨的。


    五顯祠內。


    陳君寵躺在牆邊,已經很虛弱。


    為督促軍民守城,他之前就數個日夜沒合眼,城破當日也隻是在早上匆匆喝了一碗稀粥。


    如今兩三日過去,雖有飲水送來,卻是一粒米也無。


    陳君寵明白,馬科兩度勸降不成,又在他手上死了好些兵,惱羞成怒,要餓死他。


    已過不惑之年,死,陳君寵並不怕。


    隻是想到大明江山風雨飄零、岌岌可危,他仍憂心不已。


    可惜,他將死,無法再為大明出力了。


    想到死,他又想到兩個兒子。


    他到底有些私心,在馬科圍住郪縣縣城前,將兩個兒子都打發走了。


    隻是不知如今兩人在何處,又是否安全。


    他就這麽死了,除了家鄉的些許田地,什麽也無法給兒子們留下。


    那便再留一句遺言吧。


    於是陳君寵掙紮扶牆而起,拔出隨身佩劍,吃力地在牆上刻起字來。


    雖然每個字他都刻得痕跡很輕,但仍刻得很慢。


    他原想多留幾個字,可終究沒幾分力氣。


    於是最終落成的便是這樣幾個輕輕的潦草字痕——


    “吾以身許國,一死無他說矣。”


    他想告訴兒子們,他以身許國,也算是死而無憾了,不用悲傷,更不用為他報仇。


    好好的活下去。


    留下這些字,陳君寵本想立即自刎,奈何已經沒了力氣。


    索性又躺了一會兒。


    迷迷糊糊的,他再次清醒,怕就這麽失去意識,餓死,於是拿起佩劍準備自刎。


    這時卻隱約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近。


    隨即就是陝西士卒的對話聲。


    “快開門!”


    “作甚”


    “將軍有令,一定要保住陳君寵性命!”


    然後就是開鎖聲。


    陳君寵急了,心想:這馬科突然要留我性命,莫非想到怎麽利用我了


    於是焦急自刎。


    可惜他實在沒力氣,動作慢不說,好不容易把劍橫到脖子上一拉,卻隻割破一層皮。


    原來這一麵劍刃卷得太厲害。


    陳君寵轉到佩劍另一邊要再拉,一人就快步走過來,一把奪走了佩劍。


    “陳公這是作甚快去請大夫來,再速速準備些米湯!”


    後一句話卻是吩咐人的。


    陳君寵對這將官冷笑,力氣虛弱卻語氣不弱地道:“馬科想利用老夫叫他死了這條心。老夫不過曲曲一知州,沒什麽用處。”


    將官聽了這話搖頭,歎道:“陳公誤會了,我家將軍如今已反正,與陳公是一家人了。”


    陳君寵聽了十分驚訝,看著這將官楞然半晌,才嗤笑一聲道:“又是馬科的詭計吧還想假扮官軍進入成都不成”


    這將官聽了一臉無語。


    覺得馬科反正的事很不好解釋,而公主的事他又不敢隨便說。


    於是道:“等陳公恢複些力氣,我帶您到三台軍營中見一個人,您就全明白了。”


    陳君寵對馬科的狡詐印象深刻,更不覺得這時候還有什麽人能扭轉乾坤。


    便冷笑道:“也好,老夫倒要看看他能使出什麽伎倆。”


    說完閉上了眼,沉沉地躺下來。


    次日上午,陳君寵才由將士用肩輿抬著送往三台軍營。


    修養一夜,他已恢複不少,能站立、走路,隻是身體仍虛弱。


    畢竟已是五十幾歲的人了。


    在路上陳君寵一直盤算著馬科會有什麽伎倆。


    前些日子京城為大順軍攻破、崇禎殉國的消息才傳到蜀中,其中並未提及三位皇子的消息。


    想到這裏,陳君寵不禁想:莫非馬科要以皇子說降我


    但我不過是一知州,應不值得李闖動用皇子吧


    那就是馬科找人假扮皇子,想要欺騙於我,再借我與假皇子之名進入成都


    想到這裏,陳君寵不禁皺起眉頭。


    如果是這樣,他倒是不能輕易死了,必須隱忍,好在成都城下揭穿馬科的詭計。


    不多時,肩輿便到了三台鎮外的軍營。


    讓陳君寵奇怪的是,這裏的營盤明顯分為兩處,一處掛著“馬”字帥旗,一處則掛著“紅”字帥旗,此外都還掛著大明的日月旗。


    見此,陳君寵不禁想:這馬科為了哄騙我,竟然改易旗幟,哪怕隻是臨時的,也肯定所圖甚大。


    至於說馬科真的反正歸明,陳君寵認為完全不可能。


    一則現在大順據有北方,大有一統天下,替代大明之勢。


    二則,馬科既已投降大順,再反正歸明未必會受封賞,反而更可能受處罰。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馬科怎麽會幹呢


    入軍營一路走去,陳君寵注意觀察,覺得這營中士卒應是闖軍無疑,因為很多人甲衣都還是闖軍或者說農民軍的樣式。


    到了軍中大帳前,陳君寵更是看到了一群女兵,且都很彪悍的樣子。


    ‘莫非是秦老將軍到了’


    陳君寵瞬間想到另一種可能。


    因為在他的印象中,隻有秦良玉身邊有成隊的女兵。


    但很快他又排除了這種可能。


    如果真是秦良玉,這裏肯定會掛她的帥旗,而非“紅”。


    此外秦良玉此時應當正在重慶府抵禦張獻忠,不可能跑來這裏。


    從肩輿下來,將士要扶他進帳。


    “老夫能走。”


    陳君寵擺了下手,走進了大帳。


    帳內除了一些應是親衛的女兵,有四個人,兩男兩女。


    唯有一人陳君寵認識,那便是馬科。


    此時馬科當先迎上來,抓了他的手臂扶住,帶著歉意陪笑道:“陳公,此前是馬某不對,讓陳公受苦了,還請恕罪。”


    陳君寵無力掙脫,索性任由馬科扶著,卻不接馬科的話,而是冷聲問:“說吧,你要老夫見的那個人是誰”


    說話間,他看向李岩,並不覺得這人會是哪個皇子。


    年齡不對。


    也不像是大明藩王、宗室,衣著、氣質都不對。


    至於剩下的兩名女子陳君寵並沒有太過在意——倒不是他多麽歧視女子,女子中也有秦良玉那樣不讓須眉的巾幗英雄,但大明這環境下,絕大多數女子都隻是男子的附庸,這是事實。


    然而馬科卻看向了模樣隻有十六七歲的那個少女。


    陳君寵也重新看向這少女,暗道:難道老夫想錯了


    至於少女頭上簡雅的鳳凰發冠,身上繡著龍紋的絳紅色錦袍,隨引起陳君寵注意,卻並沒有讓他在意。


    明中期就已經禮儀喪亂,到了明末,百姓穿衣服更是各憑所好。


    如今京城都破了,一女子穿龍紋服飾也沒誰去跟她較真。


    然而,就在陳君寵看過去時,便將少女含笑看過來,道:“是本宮要見陳公。”


    說著,在少女示意下,其身後一侍女端來一木托。


    上麵卻是放著一份聖旨及一精致木盒。


    同時,少女接著說出了一番令陳君寵驚詫無比的話來——


    “本宮乃坤興公主朱媺娖,先帝在京城被闖賊攻破前,因種種緣故,傳詔封本宮為監國。


    陳公若不信,可以看先帝所留聖旨,以及這盒中的大明皇帝二十四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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